那是第五日。
殷予怀正在书房中, 看着面前空白的画卷。
这将是,他此生画的最后一幅,同鹂鹂有关的画了。
他想了很多个场景, 但是一整日,都未落下一笔。
殷予怀眼眸中的笑很轻柔, 他静静地放下手中的笔,想着他们从相识以来发生的一切。
若是有人, 在他十二岁那年告诉他, 日后会有这样一位女子, 同他交缠半生, 他大抵是不信的吧。
这般想着,殷予怀的眼眸微微弯起。
即便是现在,他其实都还是觉得诧异。如若不是鹂鹂那么巧合地来到他身边,如若不是那废院中相依相伴的半年, 如若不是那场毫无挽留余地的大火,他可能, 便不会体验到,这一年多以来的一切。
他真正地明白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也真正地知道了,那个人不爱你,是何等伤心的事情。
说到底,他还是遗憾的。
但如若和从前相比,他又觉得, 其实也没有那么遗憾。
如若那些事情都未发生,他将会是如何呢?
成为一位帝王, 名传千古。
听着...其实也不差。
如若他的生命中, 从未出现过鹂鹂这般明媚的色彩, 他原本是可以永远呆在那片阴暗之中的。
但,鹂鹂出现了。
一切都巧合地可怕,但是,她就是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之中。
像是宿命一般。
故而,他遗憾吗?
其实,也没有那么遗憾。
甚至,他好像已经想不到更好的方式了。
看似遗憾的一切,如若没有发生的话,他只会更难接受。
遗憾鹂鹂的出现吗?他显然没有。
如今的他,与他曾与鹂鹂发生的一切,早就融合成为了深沉的一片。他此生可能遗憾任何事情,但是绝对不会遗憾,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那,遗憾未能及时阻止那场大火吗?
从前的他,可能会说,他的确是遗憾的,或许他可以选择一种鹂鹂更能接受的方式,保护好鹂鹂,让她免受那些伤害。
但是当他静下心来,用最平常的目光,去看待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发现,不是这样的。不是他说不伤害,就能不伤害的。
他不能用现在的他,去为从前的他做出选择。
因为,从前的他,做不出,那个选择。
如若没有那场大火,他真的护住了鹂鹂,那鹂鹂就会在宫墙之中,同他蹉跎一生。殷予怀并不惧怕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自己,他不相信过去的自己,那些未经打磨,被皇权与利欲裹住的爱意,究竟又能坚持多久?
当年父皇和母妃,少年夫妻,一同走过那些风雨。
可是后来呢?
哪怕是如此不可抗拒的情谊,最后还是消散在宫墙之中。
他不相信这世间的爱情。
也就,不相信过去那个他。
甚至,他无比地惧怕。如若这一切都未发生,他的鹂鹂,那个明媚娇艳恍若春花的女孩,会不会在那高高的城墙之中,失去所有生机。
每当他这般想着,他便不遗憾了。
哪怕他心中对鹂鹂喜欢颓玉,嫉妒得要命,心中也还有一个声音在说,她此生能够有真心欢喜的人,他应该为她开心。
对于鹂鹂而言,颓玉是她生命灿烂的一笔。
他应该为她高兴。
殷予怀其实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一天就过去了。
看着沉下的暮色,殷予怀关上了书房的门。
杨三已经在门外候着他了:“殿下,今天晚上就能去了。”
闻言,殷予怀眸中有了清浅的笑意:“这般快吗?在下以为,应该要过两天的。”
杨三点头:“是比从前算的要快了一些,应该也是那边怕耽误殿下的事情。那些先运来了一些,待到殿下确定了,他们再将剩下的运来。”
殷予怀摸着手中的骨扇:“那现在就去吧,天色已经昏暗了,待到了那处,天色应该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那殿下,我去准备马车。”
殷予怀摇开扇子:“不用了,直接去吧。”
“是。”杨三将院子收拾了一番,就跟在了殷予怀身后。
殷予怀看着很开心,话都比从前多了不少:“杨三,你有先看过吗,是像他们所言的,是全天下最漂亮的烟火吗?会有很多种吗,需要注意什么吗,嗯...如若那天下了雨,又该如何...杨三,你说,那天会下雨吗?”
杨三一句一句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像殿下说的话。杨三从一开始的有些诧异,到中途的瞠目结舌,到最后的沉默无言。
殷予怀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
他摸了摸扇子,轻声道:“那要不,在下,一句一句,问吧?”
杨三仰头望天,最后点头:“那,殿下问。”
殷予怀也就,真的,十分认真地,一句一句问了起来。
殷予怀:“你提前看过了吗?”
杨三:“没有看过,只有那些天给的图样,前些日子,也都给殿下了。”
殷予怀点点头:“那,你觉得这是全天下最漂亮的烟火吗?”
杨三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轻声道:“我只有儿时,看过一场烟火,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记忆中,很简单的烟火,都很好看。这一次的烟火,想来如何也是好看的。待到我们到了地方,殿下便能看见了。或者,我们寻个暗一些的地方,先看一看效果,就好了。”
这些,殷予怀其实都知道。
但他,有些紧张。
在皇权诡谲之中,未生出过丝毫惧意的,曾经的皇太子殿下,在此刻,开始担忧一场烟火的美丽。
后面的话,殷予怀就没有问了。
他一早就寻人看了天气,这几日都是艳阳天,不会下雨的。
他们大约用了半个时辰,才到相约的地方。
殷予怀戴着一方面具,杨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推开客栈的门,一个小侍迎上来:“请问是杨公子吗?”
是用杨三的身份约的,殷予怀点头。
小侍恭敬地行礼:“两位公子,请随我来,我家主人,已经在等候了。”
殷予怀点头,两人随着小侍而去。
推开一扇门后,小侍便退下了。殷予怀看了看幽静的茶室,和周围空无一人的长廊,用扇子止住了杨三。
“公子先进去,我在门外守着。”杨三立刻明白了殷予怀的意思。
殷予怀点头,随后独自步入了茶室。踏入茶室的那一刻,清幽的茶香扑面而来,殷予怀眼眸中多了一丝笑,他还未见过如此雅致的商人。
他走了两三步,到了一个拐角,有两个蒙面的小侍,恭敬地垂下头,为他掀开前方的珠帘。
在珠帘被撩开的那一刻,柔和的光开始缓缓地照亮整个茶室,在这满室的光中,殷予怀也见到了小侍口中的主人——一个红衣的女子。
他的眼眸弯起,行了一个礼。倒是没想到,江南一代,经营着最大烟火的商贩,竟然是一个女子。
“杨公子,请坐。”
殷予怀没有推脱,直接坐在了桌前。
看着面前桌子上摆满的纸样,殷予怀心中那一丝好奇,即刻就散去了。
他认真地看着桌上的纸样,眼眸中的笑意很是温柔。
这比他前几日看见的图样,还要多上一些。
他细细看着,随后抬眸,望向了对面的人:“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红衣女子为他斟了一杯茶,随机递过去:“柳愔愔,公子可唤我愔愔。”
她身上有着一种江南女子的温婉,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姐。
殷予怀没有探寻的意思,他轻声一笑:“柳姑娘。”说完,他手拿起桌子上的几张图样:“这几张,柳小姐上次送给在下的图样中,好像没有。”
殷予怀一共拿起了五张,随后将其一一摆在了柳愔愔面前。
柳愔愔有些惊讶,要知道,这桌上,可是铺了上百章图样,对面这位公子,他只是看了一眼,便看出来了。
“杨公子好眼力。”柳愔愔由衷佩服,如若不是对面这公子一身贵气,看着便不像寻常人,她一定想将他“收入麾下”,毕竟,她柳愔愔别的没有,只有钱了。
只是,柳愔愔看着对面正在认真选择图样的公子,轻声叹了口气。
这般的人,如何会缺银两呢?
这一次给她的定金,就是一箱黄金。
上百张图样铺着,殷予怀一张一张看过去,随后挑出了十六张。
“这十六样,可以让在下先看看吗?”殷予怀轻笑着,望向柳愔愔。
柳愔愔细细看了一番,随后说道:“除了这个,应该都可以。”柳愔愔挑出的一张,是上百张中烟火图样中,最灿烂绚丽的一张。
柳愔愔有些遗憾道:“这张图样上的烟火,是这数百张图样之中,工序最繁复的。即便一早便研制出来了,但研制出来后,师傅的手便伤了。所以,现在有且只有一套。如若公子今日要看,待到花灯节那日,就没有了。”
“其他的...”柳愔愔将那张抽出来,将手中的十五张烟火图样交给一旁的小侍:“去准备一下。”
做完,柳愔愔望向殷予怀:“其他的,杨公子随我到这暗室之中,等小侍准备好,便可以看见效果了。”
殷予怀看着被柳愔愔退回来的那一张,轻声道:“只有一套吗?”
柳愔愔转身,看见了正认真看着图样的殷予怀,轻声道:“只有一套了。当年师傅只做了两套,一套在绘制图案的时候,已经燃放了,所以才有了公子手中的图样。公子可以看看图样下面的小字,它名为‘桃花’。”
殷予怀倒也没有想到,会如此巧合。
他的手,摩挲图样下面的小字,上面赫然写着——“桃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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