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殷予怀醒来的时候, 自然而然地,看见了守在身边的梁鹂。

她已经困得睡着了,身子看着就要掉下去。

殷予怀一把撑住了她的头, 随后掀开被褥,轻轻地将人抱了上来。

他将她的手, 缓缓地放好,随后为她盖好了软被。

殷予怀没有再休息, 他头有些昏, 但是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从小病弱, 他早已近习惯了身体这般的状态, 他掩住自己的咳嗽,怕吵醒梁鹂。

推开门,发现杨三还守在院子中,见到他出来, 杨三很是惊讶:“殿下怎么这时候起来了?”

“很晚了吗?”殷予怀眼眸没有什么波动,他静静地立在院子之中。

杨三点头:“很晚了, 再过两三个时辰,天便该亮了,殿下,你身体不好,再回去休息一会吧。”

殷予怀摇头:“没事。”他望向天边那轮月,轻声说道:“杨三,孤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情, 不会食言。”

杨三怔了一瞬,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殿下曾经答应了他什么事情。

殷予怀静静看着杨三, 他其实, 真的没有怪罪过杨三的“背叛”。

或许,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种“背叛”。

如若他未猜错,杨三背后的人,应该是鹂鹂。

按照鹂鹂的手段,在幽州无权无势的一个小宫人,如若不听话,下场就只有死。

他原谅杨三在死亡面前的一切选择。

他一直都希望,杨三代替他,好好地活着这世间。

而在他昏睡的那半年之中,也一直是杨三照顾着他。抛开那位所谓的身份,杨三已经对他,仁至义尽。

故而,殷予怀从来没有打算戳破那些日子他偶然发现的一切。

但他想让杨三离开他身边了。

在他身边,太累了。

杨三后知后觉殷予怀意思的那一刻,直接跪了下来:“殿下,如若杨三犯了什么错,杨三可以改,殿下不要...”

杨三没有说完,就被殷予怀扶了起来:“杨三,你没错,孤很感谢你为孤做的一切。只是,在孤身边,是困住了你。杨三,这世间还有很多,你没有体验过的东西。寻一个两相爱慕的娘子,成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杨三怔了一瞬,下意识摇头:“杨三不要。”

殷予怀轻声咳嗽起来:“你又不能在孤身边一辈子,从前那些在孤身边长大的人,也不会在孤身边一辈子。杨三,在孤身边,有些事情,你便生不由己。这样的日子,你没有必要,将自己困住。”

一瞬间,杨三几乎以为殷予怀知道了一切,但殷予怀的眸,太平静了,杨三什么都确定不了。

“殿下,杨三从来没准备离开殿下身边。”杨三倔强说道。

殷予怀看着这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青年,垂上了眸:“杨三,孤已经帮你脱离了奴籍,也为你准备好了差事和院落。寻一位心爱的娘子,相守走完一生,比在孤身边蹉跎,要好很多。”

杨三没说话。

殷予怀以为杨三稍稍松动的时候,就听见杨三声音很轻地说道:“殿下成婚了,反而更不开心了,杨三不要同人成婚。”

真是颇有些大胆的话,不过殷予怀也不会计较就是了。

他有些无奈地笑笑:“杨三,你和孤,不一样。”

杨三又没有说话,但是那表情,分明就是:“哪里不一样?”

殷予怀未想到自己对杨三造成了如此大的影响,看杨三的模样,甚至开始觉得成家是件折磨事了。

他试图张口:“大多数时候,孤还是比从前快乐的。”

杨三低声反驳:“反正不是现在。”

殷予怀被堵得哑口无言,望着杨三,像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样。他声音很轻:“杨三,你同孤,不一样,孤从前犯了错,你便当孤在赎罪。”

殷予怀说的真挚,杨三也认真了起来。

但是再认真,他的说辞还是那一句:“杨三,不。”

殷予怀没有再劝,他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月亮,不知道杨三为何如此倔强。

你看他,都没有从前那么倔强了。

殷予怀唇边有了一丝笑。

但就像杨三说的那样,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

*

劝服不了杨三,又看够了月亮,殷予怀轻叹一口气。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向屋内看了一眼,随后离开了小院。

推开书房的门,殷予怀点燃一盏油灯。

昏暗的光,立刻将书房中的一切,都映模糊了。

殷予怀提起笔,开始在宣纸上勾勒轮廓。

待到宣纸上的人已经能够看出是鹂鹂时,殷予怀停下了笔。

他静静地坐在软椅上,轻轻地勾起笑。

他曾经说过,他要为鹂鹂画一屋子的画像。摆满一间屋子,需要二十四张画像,那就,从今天的这一副开始算吧。

殷予怀轻声咳嗽起来,他静静地抬起笔,开始勾勒细节。

他甚至在画她衣襟上的一朵刺绣的花时,都很认真。

放下笔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殷予怀也终于完成了,他要为鹂鹂画的第一幅画像。

他淡淡地勾起了一个笑,眼泪在眸中打转:“可惜鹂鹂看不见呢,在下有很认真地在放弃你。”

他没有让泪染湿画,他静静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望向书房中的一切,开始想象二十四副画挂在墙上的模样。

各种各样的鹂鹂,笑着,哭着,醒着,睡着。

他曾经爱过的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女,他将一点一点地远离。

待他画完这二十四副画,他就不要再爱她了。

*

梁鹂从软榻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殷予怀已经不在房中了。

她下意识摸向身边,但只有冰凉的一片。

梁鹂有些怔住,殷予怀还发着烧,去哪了?

起床的那一刻,青鸾从门外来了:“小姐。”

“殷予怀呢?”梁鹂起身,接过青鸾手中的东西。

青鸾立刻道:“殷予怀去之前他住的那个小院了,元老说今日帮他看看那颗已经被砍掉的桃树。”

“胡闹,他还发着烧。”梁鹂蹙眉。

“小姐你知道元老的脾气的,估计殷予怀不去,元老就是能救,也不救。知道殷予怀高烧,元老应该更开心吧,殷予怀折磨了他救下的树,看见殷予怀受折磨,元老估计都控制不住脸上的笑。”青鸾非常客观地说着。

梁鹂没有再说话,她知道青鸾说的没错,她快速收拾好了自己。

“小姐是要去寻殷予怀吗?”青鸾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嗯。”梁鹂轻声应了一声,随后也没怎么打扮,就出了门。

青鸾跟在梁鹂身后,她的眸色有些复杂。小姐难道还没有发现,如今她对殷予怀的在意,已经越来越多了吗?

青鸾很快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与其说是小姐对殷予怀越来越在意了,不若说是小姐终于开始直接展现出来了自己对殷予怀的在意。

青鸾推开小院门的时候,元老正在训斥着两人:“本来就已经要死翘翘了,你们还不管顾它?前两天那么大的雨啊,你们就让它在这淋?老夫,老夫,真是——”

“砰——”开门的声音,吸引了院内的三个人。

元老一看见青鸾身后的梁鹂,就收起了那副严肃模样:“小丫头,你怎么来了?是太久没有拜见老夫,想念老夫了吗,前些日子那局棋,是不是打算告诉老夫了?”

梁鹂没有看元老,直接看向了元老身后的殷予怀,她蹙眉:“殷予怀,你知道自己还生着病吗。本来就身子孱弱,如今生病了还往外面跑,你是盼着我新婚不久就成为寡妇吗?”

这话说的,在场的人,除了殷予怀,都低下了头。

殷予怀望着梁鹂,他的眸色很平静。

在她的怒火之中,他最后也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在下错了。”

梁鹂的脸色好了一些,她上前一步,看着地上的树:“元老,还能救吗?能救现在就救,不能救我现在就把人带回去。”

元老支吾一声:“这还是——”

“上次那把棋局。”

元老眼眸一亮:“这、还是——”

“加下次一把,我让你三子。”

元老睁大眼睛:“这、还、是——”

“那算了,殷予怀,走了。”梁鹂上前,直接牵住殷予怀的手,就是要走。

元老忙拉住梁鹂:“别,别,别,老夫能救,你这小丫头,脾气怎么那么急呢?小子,你也劝劝她,都成婚的人了...”

梁鹂冷着眸,看着元老。

元老立刻没有再说了,开始吩咐杨三寻工具。

元老和杨三在那儿忙碌着,殷予怀和梁鹂,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梁鹂牵着殷予怀的手,但明显是生气了,一眼都不看殷予怀。

殷予怀看着梁鹂,怔了一瞬。

还只是第一幅画的画,他应该,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吧。

于是,殷予怀捏了捏梁鹂的手。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表达的意思就是:“鹂鹂,别生气了。”

梁鹂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歪过头,看他一眼。

她的确有一些生气,她就没有见过,比殷予怀还不爱惜自己身子的人。

从前殷予怀几次服毒,加重病情,一心寻死,是因为他知道霜鹂死了,所以他不想活下去了,她勉强能够理解。

那现在呢?是在干嘛。

她好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在干什么,糟蹋自己身子?

梁鹂觉得自己心中有团火,但她对着殷予怀,也发不出来。

殷予怀望着梁鹂,手轻轻地挠了挠她的手掌心,他静静地看着她。

梁鹂转过身子,看向殷予怀。

她不太像平日的模样,她的情绪,很少像现在这般,如此外泄。

但她的确,很生气。

明明知晓自己的身体,明明从小就被病魔困扰,他还如此地不爱惜。

他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希望谁来帮他爱惜?

她吗?

梁鹂想着,甚至快要讽刺地笑出来。

她一个以他的痛苦为快乐的人,如今居然还要帮他操心他的身体了?

这买卖,越做越划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