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又为殷予怀端来了药。
那药, 看着颜色又深了些。如此深的颜色,应当是把几副药熬在了一起。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不再推辞, 轻轻服下。
待到熏香和寒风彻底将他身上的药味消散掉,他才缓缓地打开门。
雨下了一夜, 从佛堂回到斋房,一刻也没有停。
殷予怀看了看天色, 看这雨, 怕是会下几日。正如杨三适才所言, 今日, 他们应该是下不得山了。
虽一夜未眠,但殷予怀眸色很平静,教人看不出丝毫疲累。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传入耳中的那一刻,他甚至轻微地想了一番, 莫不是昨夜他太过虔诚,佛方才愿意多给他几日。
察觉到, 他已经能够在心中开自己玩笑的时候,殷予怀淡淡地垂下眸。
他的眸,曾经那如死水般的一切,开始化去了枯寂,变为了彻头彻尾、无波无澜的平静。
其实说不清这样的平静是好是坏,当一个人的骨子都染上悲切,眼眸的平静便恍若无用的伪装。
殷予怀轻轻抬眸, 静静望向斋房中正燃着的香炉。
待到衣衫都熏上佛香,便是他, 都再也察觉不出丝毫的苦涩。
他轻轻地垂头, 缓缓地抬起笔。
*
待到了早膳时间,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杨三上前开门,便看见了送来清粥的小僧。
杨三一边道了谢,一边在小僧走远之后,缓缓关上门。
待望向里面正执笔写着什么的殷予怀时,放下了手中的清粥。
殷予怀听见了动静,待到杨三正准备走过来时,轻声问道:“已经到了晨时了吗?”说着,他缓缓望向窗外,恍惚间像是看见了一颗桃树。
杨三一遍点头,一边将清粥端上去:“外面的雨还未停,今日应当是下不了山了。寺中早膳只有清粥,殿下不若先用膳了再做其他的事情。”
殷予怀对着杨山端上来的清粥,其实没有什么口腹之欲。
但是就像他不再拒绝那一碗碗药一般,对这样一碗清粥,他也没有再拒绝的意思。
“那放下吧。”
看着杨三松了一口气,殷予怀轻轻笑笑,像是突然生了兴趣,他轻声问道:“杨三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杨三原本正在布膳,闻言怔了怔,随后摇头:“回殿下,杨三家中,无人了。”
殷予怀轻声“嗯”了一声,杨三放下了清粥,将那些不曾对任何人讲述的过往,在这个满是佛香的房间,静静地说出来。
“儿时家乡遇了饥荒,一路逃到了汴京,恰巧遇见宫中招人。那时其实不知道究竟招的什么人,只是为了不饿死,便去了。再后来,奴便到了宫中,寻了个师父。师父从前是管理御花园的,擅长些花草树木,杨三也就随着学了些皮毛本事。后来,就遇见殿下了。”
没有怎么隐瞒,杨三说的很简单。
殷予怀静静听着,最后轻声问道:“那日后,还想回宫吗?”
杨三看着殷予怀,随后沉默了一瞬,最后说道:“不想了,杨三想在殿下身旁。”
殷予怀轻轻怔了一瞬,随后唇边轻轻带了一抹笑。
便是连杨三,都看出来了吗?
也是,杨三是个通透人,他也从来没有瞒过杨三。但凡杨三有心一些,都应该察觉的到了。故而殷予怀只是轻轻摇了头,望着还只有十几来岁的杨三。
“再过些时日,孤身旁便不需要人伺候了。”
杨三手握紧,终于露出了少年人的一面,他不可避免地红了眸,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说出任何一句,都是犯上,说出任何一句,都是放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他不能。
殷予怀缓缓用起了清粥,待到浅浅用完半碗,便实在咽不下去了。
他将汤勺放回木碗之中,望向杨三:“彼时,便别回宫了。幽州也很好,便代替孤,留在幽州吧。临走之前,孤会为你寻个闲暇差事。”像是想到了什么,殷予怀望向窗外那颗桃树:“是孤要谢谢你,那颗树,如若没有你,可能早就死了。能够等到被人伐掉,已经是它的福气。只是可惜,没有能够等来春天。”
殷予怀平静地说着一切,眼眸中也没有什么情绪。
就像是,逐渐开始交代他离去之后的一切。
待到小僧再来收用完的木碗和汤勺时,殷予怀望着窗边的桃树,轻声问了句:“小师傅,在下想知晓,是所有的院子中都会有一颗桃树吗?”
小师傅点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是,毕竟我们是‘桃灵寺’嘛。无论是僧人的院子,还是斋房的院子,都会栽上一颗桃树的。今日下雨,公子可以等雨停了再多去转转,虽然每个院子中都会有桃树,但是每个院子的桃树都不一样。若是公子细细看,说不定还能发现每颗桃树的名字呢。”
殷予怀生了兴趣:“桃树还会有名字吗?”
小僧人很少同殷予怀这般看着便不一般的人讲话,闻言不由得更害羞了些:“一般是没有的,其实本来也是没有的。只是寺中没有什么玩乐,偶尔师兄们便喜欢给桃树起名字。像是公子院子中的这颗,就有名字。
殷予怀轻轻抬眸:“这颗树?”
小僧人字正腔圆说道:“公子院子中这颗,名为‘勿’。”
说着从屋檐之上蘸了些雨水,一笔一划写在门板上。
殷予怀认真看着,许久才轻声说道:“是这个‘勿’啊。”
小僧人点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到了早课的时间了,忙离去了。
殷予怀推开窗,静静看着这颗叫“勿”的树。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轻声地念了了一遍它的名字。
杨三收拾着一旁的油纸伞,这是每个斋房中都有的。
殷予怀的视线被油纸伞吸引,它看上去很轻,也只是薄薄的一层,有些朴素。
杨三望着窗外的雨,已经没有晨间那么大了,不由得询问道:“公子要去寻梁小姐吗?”
殷予怀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缓缓点头。
如今下着雨,他们下不得山。
天公作美,他便该去寻鹂鹂。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殷予怀轻轻地拿了一把油纸伞。
撑开的那一刻,眼眸缓缓看向前方。
果然很轻。
*
快走到梁鹂斋房所在的院子时,殷予怀停了下来。
他其实迟疑了一瞬,但是很快,便又继续向着那个方向去了。
一路上,他看了每个院子,的确如同那个小师傅所言,这而的院子中,都种了一颗桃树。殷予怀一边想着等会可以将这个事情同鹂鹂讲,一边又担心鹂鹂觉得这个事情无聊。
还未等他纠结出结果,他已经走进了梁鹂斋房所在的小院。
他看向了小院中的那颗桃树,突然有些好奇,这颗树会叫什么名字。
但还不等他上前,他便已经看见了在窗边翻看经书的梁鹂。
殷予怀静静看了很久,不想上去惊扰。
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垂下头,再抬起头时,他缓缓向着前方而去
雨不大,他撑着伞而来,衣衫并没有怎么湿,但是身上定是有寒气。
故而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静静走到了窗边。
抬眸望去,能看见鹂鹂正在认真看着手中的经书。
相较于刚刚在远处看,如何更是清晰了些。
他珍惜能够看见鹂鹂的每一瞬,这一瞬的鹂鹂,太静,太美好了,他实在不忍心出声打断。
但是梁鹂很快就抬起了眸,那一瞬间,她的眸在他的眸中。
梁鹂怔了一瞬,随后将经书放下,轻笑着打开了门:“公子请进。”
殷予怀摇了摇头,他没有入屋子,只是在屋檐下,放下了手中撑着的油纸伞,收起来立到了门边。
他甚至连一句“在下便不进来了”都没说,梁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轻轻一笑:“只是歇息了一晚上的斋房,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殷予怀望着梁鹂,没有直接说是因为怕身上的寒气沾染到她,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他有许多话想和鹂鹂说,但是好像在这一刻,一切都又失去了必要。
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情,比鹂鹂好好地站在他面前,更为重要。
他也只是想来看看鹂鹂。
于是他轻轻摇头,轻声说着歉意。
是因为他昨日提出来桃灵寺,他们今日才被困在了这山中,这一声歉意,本就是该说的。
对于他而言,一切犹如天公作美,对于鹂鹂而言,怕是有些不适了。
殷予怀望着梁鹂,轻声说着从昨天到现在的一切。
看见梁鹂突然绽开笑的时候,殷予怀怔了一瞬。
梁鹂望着面前的殷予怀,眸中满是笑意:“公子如何能够将事情说的如此严重呢?”就在殷予怀正抬起唇的时候,梁鹂上前一步,与他同在屋檐之下,刚刚瞬间而过的药味,此刻变得微微浓郁起来,她轻声一笑:“只是这几日雨下得大了些,上山下山都不变,如何在公子的口中,就恍若我们永远下不得山了呢。”
那时,殷予怀很认真地考虑了一番。
如若他们永远都下不了山,他是不是就能与鹂鹂拥有余下的一生。
但是很快,殷予怀就否认了心中这个荒谬的想法。
他当知晓,鹂鹂最厌恶这些拘束。被天气困住和被皇权困住,归根到底,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困住人的东西不同,到底都是困住。
不是心甘情愿,世间的一切,便都只如囚|牢。
即便只是轻轻想了一瞬,殷予怀都谴责了番自己的自私。
更何况,殷予怀浅着笑望向梁鹂。
待到他们下山之后,鹂鹂会有那么美满的一生,他怎么舍得让她不去拥有呢。
如今的他,再也舍不得分毫了。
梁鹂像是看出他眸中真的是歉意,又轻笑着说道:“待到此生都不能下山了,公子再来向梁鹂致歉,也不迟。”
殷予怀淡淡一笑,轻声应是。
很快,他便看见了鹂鹂扬起的唇角刻意地放下,鼓着脸说:“不过,为何公子又开始唤我小姐了?”
嘴上的语气不好,眸中却满是笑意。
这哪里是生气的模样?
殷予怀知晓鹂鹂没有生气,故而很大胆地...直接越过了这句话。
果真,鹂鹂并没有追究,只是向他伸出了手:“作为唤错称呼的致歉,公子请吧。”
殷予怀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这般笑过了,他平静的眸染上笑意,望向梁鹂,不知晓世间如何会有这般的“致歉”,但是是鹂鹂说出的,他便轻笑着点了头。
好像,只要还在鹂鹂身旁,那些没有未来的未来,在这一瞬,便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殷予怀浅浅放任着自己的一切。
入了门,殷予怀才发觉青鸾并不在房间里,像是看出了殷予怀眸中轻微的讶异,梁鹂收拾了一番,轻声解释道:“晨时,青鸾伺候完我用膳后,去了寺庙中的厨房,说要看看寺庙的斋饭是如何做的,日后好在府中做给我吃。”
殷予怀静静听着,认真看着梁鹂。
或许鹂鹂自己是不知道的,每当她说起青鸾,眼眸中的光彩,都与常人不同。殷予怀听着,不由得也轻轻笑了出来,他很欢喜,有青鸾这般的人,在鹂鹂身旁。
那日在酒楼中,他觉得青鸾当着他的面,要取了霜萋萋的性命,有些做的太过了。但是这一刻,殷予怀只觉得,那日青鸾所做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静静都看着梁鹂,直到她说起窗外的这颗桃树。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小师傅说的话:“桃灵寺每个院子中,都会有一颗桃树,大多数桃树,都会有名字。”
他随着梁鹂的目光,看向她院中的这颗桃树。
他有些想知道,这颗桃树有名字吗,若是有名字,会叫什么名字。
梁鹂手指向院中那颗桃树,缓缓说起了她栽种到殷予怀院中的那颗:“那日我寻人换去公子院中的,也是这桃灵寺的桃树...”
殷予怀手轻轻一怔,突然有些犹豫。
他自然知晓鹂鹂是好意。
只是,鹂鹂已经忘记了那半年之中的一切,他如今是否还要提起?
斟酌之下,殷予怀眸中多了些复杂,他将话语斟酌了又斟酌,最后隐去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简单地概括了事情:“那颗桃树,是在一场大火之中活下来的。在下将那颗桃树从汴京带到幽州,便是想看看,那颗桃树,若是到了幽州,能否活过这个寒冬。”
梁鹂眼眸之中缓缓多了一些歉意。
殷予怀很快解释道:“不是小姐的错,小姐请勿自责,杨三都同在下说了。”
...
淅淅沥沥的雨,在他们的交谈之中,缓缓地停了下来。
殷予怀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天色,原本,他是觉得,这雨当能断断续续下几日的。还不等他说出下山的事情,就看见了梁鹂眸中的欢喜。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轻轻地抬起眸。
在梁鹂弯着眸说“雨停了”的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不知道能否算谎的谎。
他的确是想见一见方丈的。
于是他看着梁鹂,轻声说道:“正好,雨停了,去寻方丈吗?”
他知道鹂鹂不会拒绝,所以当她眸中稍微迟疑的时候,他静静地等待着原因。
其实他想了很多原因,但听见鹂鹂说“平日都是青鸾帮我盘发,如今青鸾不在,我自己收拾,会需要久一些”时,他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倒是他未料到的。
不等他反应过来,梁鹂已经坐到了铜镜前。
看得出来,她有些纠结。
手伸出去了,又马上收回来。
时不时向后望上一眼,马上又害羞地转过头。
殷予怀望着梁鹂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模样,眼眸中的笑意,已经快掩不住了。
他垂下头,袖中的手轻轻地抬了抬。
他其实是能够帮鹂鹂盘发的。
但是,合适吗?
殷予怀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冒昧。
转身那一刻,殷予怀想起那日在迎春亭见到的颓玉,眼眸中清浅的笑意,缓缓化为了平静。
日后,会有人为鹂鹂盘发。
应当,也会比他好上许多。
他其实也,没有太哀伤。
*
等待鹂鹂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是算不得长的。
殷予怀望着窗外的树,轻轻地待着。
想到适才还未将那个小师傅告诉他的寺中的桃树大多有名字的趣事告诉鹂鹂,殷予怀心中有些在意。
待到一声“好了”从后面传来,殷予怀转身,看见的便是步摇歪了一只的鹂鹂。
其实告诉鹂鹂,鹂鹂对着铜镜,便能自己将步摇摆正了。
但鬼使神差,殷予怀望着梁鹂,伸出了手,他修长的手指在那只歪掉的步摇上面停留了一瞬。
此时,他的手距离鹂鹂的脸不过一寸。
梁鹂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殷予怀到底做不出那么放肆的事情,他轻轻一笑,将那只步摇扶正。
转身那一刻,殷予怀眼眸中闪过无数的画面。
他恍若逃离地向着屋外走去,直到手按到油纸伞上的那一刻,那颗恍若静止的心,才缓缓地开始跃动。
他无法形容那种近乎窒息的心动。
他就快抑制不住了。
但他...不能。
殷予怀眼眸颤抖了一瞬,突然觉得他实在高估了自己。
他凭什么觉得他在鹂鹂面前,能够全然伪装好自己,不露出丝毫马脚。
他对鹂鹂心动至死,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他不能。
有一瞬间,殷予怀是想逃离的。
但是身后传来了梁鹂轻声的道谢声。
她的声音,就像是一道绳索,将殷予怀心中那些惧意而生的逃离心思,一下子全都牵了回来。
殷予怀缓缓垂眸,像是笑又像是哭。
他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如此胆怯。
像个懦夫。
作者有话说:
能够放弃自己的爱人,狗子你才不是懦夫,你无与伦比的勇敢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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