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鹂轻扬着笑, 弯着眸,看着面前的殷予怀。
见到殷予怀后退,她轻轻地上前一步, 对着殷予怀弯起笑:“殷予怀,我是梁鹂, 你还记得我吗?”
她声音很轻,恍若和风, 眼眸中的温柔很是浓郁。
像是层叠的柔软的雾, 一下子撞入人的心中。
殷予怀愣愣看着梁鹂, 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对着这张同鹂鹂相似十分的脸, 他说不出“不认识”这三个字。
他眼眸情绪慌乱,手缓缓握紧,热闹的大街之上,恍若只有他和梁鹂两个人。
他清醒地知道她不是霜鹂, 但是他还是移不开视线。
世间真的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吗?
但是,此时梁鹂就在他面前, 是他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这一切,殷予怀又不得不信。
面前这个人,同他的鹂鹂,一模一样。
但她不是鹂鹂。
即便她温和了眼眸,弯起了唇角,有着相似的容颜和声音, 但是...不是。
殷予怀陷入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之中。
以至于眼眸有些涣散,被梁鹂抓住之时, 没有反应过来。
梁鹂前所未有的耐心, 又重复了一遍:“殷予怀, 我是梁鹂,你还记得我吗?”
陡然被拉住衣袖,殷予怀下意识甩开,待到梁鹂捂着自己的手,眨巴眼睛时,他才觉得自己唐突了。
一瞬间,想不得那么多,殷予怀低声道歉:“小姐,殷某初来乍到幽州,从前不曾与小姐见过,如今也不认识小姐。是殷某唐突了,这便离开了。”
梁鹂弯眸,轻而易举地扯住了殷予怀的衣袖,上前一步,对着殷予怀眨了眨眼。
“你再看看,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她眼眸中含着一丝笑意,嘴却微微向下,像是下一刻,如若殷予怀说“不认识”,她就要委屈得哭出声来。
殷予怀左右反应不得,衣袖被扯着,也离开不得。他被迫看着梁鹂那张同霜鹂一模一样的脸,眼眸轻颤。
“...不认识。”
沉默良久,殷予怀平静下来,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梁鹂垂头,轻声叹了口气。
殷予怀有片刻的恍惚,下意识以为她是鹂鹂,想要帮她擦拭掉眼泪,却又在下一刻,看见梁鹂抬起来满是笑的眸。
“骗你的啦!”她轻嗔,轻柔地眨了眨眼:“是有一点点生气,但是毕竟八年了,你不记得我,也很寻常。”
殷予怀手指狠狠掐着自己,眼眸中的恍惚终于散去。像是猛地从一场陷入得很深的梦醒来,他面色苍白,浑身困倦。
他声音有些哑,张了张唇:“八年前?”
梁鹂点头,轻笑着说到:“还记得那次祭祀吗?那时我和王府的嬷嬷不幸走散,恰巧遇到贼人作乱,是你挡在我身前。”
“殷予怀,你曾经救了我。”
梁鹂一字一顿,眼眸中满是认真。
殷予怀眼眸怔了一瞬,八年太过久远,那时的一切,于他而言,恍如隔世。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还曾救下一个小女孩。
那年祭祀很乱,他是记得的。幕后凶手是继后之子,他的大哥殷予慈。殷予慈从汴京派过来数十人,在幽州组织了那场刺杀,目标是花车上主持祭祀的他。
当时一切都很乱,或许救了人,或许没有救人,殷予怀早已记不清了。
他对那场祭祀之乱最后的印象是,这是父皇对他回汴京的最后一场考验。
他完成的很好,殷予慈做的事情露出了太多马脚,被他暗中上报给父皇,父皇震怒,下旨将殷予慈被囚|禁了半月。
不容殷予怀拒绝,梁鹂牵住了殷予怀的衣袖:“所以,为了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梁鹂这些日子带公子逛逛幽州吧。”
殷予怀眼眸错落,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拒绝,但是面对这张同鹂鹂一模一样的脸,他实在有些说不出那几个字。
她轻声笑着,就好像从前的鹂鹂。
眼眸是柔的,唇角是扬的。
殷予怀手微微一抬,唇轻启——
“...不了。”
梁鹂惊讶地捂住了嘴,没想到殷予怀会拒绝,她有些赌气地放开殷予怀衣袖,娇里娇气地说:“别后悔哦!”
明明嘴上赌气着,眼眸还是向着殷予怀偷偷看。
殷予怀有些发笑,低下头,轻轻地说道:“当年之事,在下已经记不得了,小姐也不必再在意。小姐同在下一位故人有些相似,故而在下适才有些唐突,是在下冒犯了。”
梁鹂像是被这一番话哄好了,轻声问了声:“故人?”
殷予怀眼眸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在这喧闹的大街之中,轻声说道:“是在下的爱人。”
“那她有同你一起来幽州吗?”梁鹂弯起眸,笑着问道。
她直直看着殷予怀,像是极为期待那个答案的模样。
殷予怀眸子沉默了下来,轻声道:“没有一同来...”后面的话,说出来实在太残酷了,殷予怀望了望霜鹂:“你同她,长得很像。”
梁鹂轻声掩面一笑:“有多像,如若是幽州这边的人,我说不定还认识呢。如若公子有画像的话,我可以帮着公子看一看。”
殷予怀手微微抬起。
有多像?
他眼眸中浮现的身影,与面前这道水红色的身影慢慢重合,眉眼含笑,明媚灿烂。
殷予怀有些受不住,逃避说道:“没有画像,在下不擅长丹青,画不出她的模样。”
梁鹂摸了摸自己的脸,随机宛然一笑:“那倒是可惜了。”
殷予怀转身便要告别,梁鹂没有再挽留。
恰在此时,她的身后出现一道雪白色的身影,此时青鸾神色微变,那雪衣男子像是轻拥一般,将梁鹂搂在怀中。
殷予怀回头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水红色衣裳的少女被雪白色的男子搂在怀中,那男子的手轻轻拂起少女的碎发,俯下头,轻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少女没有抗拒,像是被雪白色衣男子哄得服帖,看见殷予怀回头时,还扬起笑,冲殷予怀挥了挥手。
殷予怀转过身,不知道胸腔之中那股不知名的刺痛感是何物。
像是一颗心,在不断下坠,下坠,而下坠的终点,是一片茫茫不知深度的黑暗。
那不是鹂鹂。
他很清楚,那不是他的鹂鹂。
但是看见这样的一幕,他的心为什么还在疼。
一种莫名的恐慌感涌上殷予怀的心头,他转过街角,突然停了下来。
在杨三的惊呼中,他直直跪倒在墙边。
他的眼眸空洞无神,思绪也恍然停止。
白雪飘落在他的肩头。
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人是如此模样。
她会推开废院的窗,弯着眸向他走来。
殷予怀又突然想起来梁鹂那个笑。
那个雪白衣男子将她拥入怀中,她唇边自然绽开的那抹笑。
她不是鹂鹂。
但为什么,他的心还是这么疼。
殷予怀望着地上脏污的白雪,手缓缓地放上去。
一片冰凉。
一旁的杨三只能默默看着,其实在他们现在的小院子中,他看见殷予怀无数次尝试丹青。但是总是连笔都放不下去。
后来他偶然间在房间中拾到了几张废纸,只有零落的五官。
如若拼凑起来,就是刚刚这位小姐的模样。
*
看见殷予怀的人过了街角,梁鹂轻轻地歪头,避开耳边灼热的呼吸。
她眼眸的温柔还未散去,手指却微微曲起。
一旁的青鸾忙将雪白衣男子拉开,怒斥:“颓玉,你放肆。”
被唤作颓玉的男子,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好嘛好嘛,小姐还没说什么呢,青鸾姐姐不要这么凶。”
梁鹂轻轻瞥了一眼,唇边没有笑意地望向远方。
颓玉见梁鹂稍稍冷了脸,也不怕,聒噪着一句又一句:“小姐,这是在幽州,何需如此麻烦。要颓玉说,直接抓来——”
梁鹂轻轻一笑,一旁的青鸾帮她整理着刚刚被颓玉弄乱的衣衫。
梁鹂没有看颓玉,而是轻轻从一旁的小摊上挑了根碧绿的簪,顺着颓玉的头比划。
颓玉立马没有管顾殷予怀的心思,欣喜道:“小姐是要赐我玉簪嘛!”
梁鹂向青鸾看一眼,青鸾忙付了钱。
颓玉欣喜等待着奖赏,就看见梁鹂向他走了两步,然后手一松,碧玉簪直接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在场的人,所有人都能接住这支坠落的簪子。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接。
即使颓玉向来放肆,在梁鹂绝对的欢喜厌恶面前,也不敢违抗分毫。
看见簪子碎成几段,颓玉欣喜的脸,立马颓丧了,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梁鹂,梁鹂却没再看他一眼,只是轻轻地戴上了帷幔。
一旁的青鸾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颓玉鼓起脸:“什么嘛,小姐便算了,青鸾你也敢这般对我,我要去向红鹦告状!”
青鸾停下笑,冷冷说道:“要是红鹦知道你今日差点挂在小姐身上,你猜红鹦的刀会不会比我的剑快?”
颓玉轻声“哼”了一声,望向了前方的梁鹂。
梁鹂轻轻地望着天空,人群在她身边喧嚷,她仿佛置身于热闹之中。
但是那只是仿佛,她的心,安静极了,安静得可怕。
她望着无形的网,从幽州的天空之中垂直布下,慢慢笼罩到每个人身上。
这是她为殷予怀选择的路。
她好奇殷予怀的选择。
也享受他的痛苦。
*
殷予怀回去之后,就病倒了。
杨三四处寻了大夫,开了些药,但殷予怀整日还是昏昏沉沉的。
突然有一日,他们居住的小院的门被敲响了。
杨三原以为是上午去善春堂请来的大夫,一推开门,却发现是那日在街上遇见的小姐。杨三看着梁鹂身后背着药箱的大夫,没有拒绝,让开了门。
走到院子中时,梁鹂望向了那颗恍若枯木的桃树,轻轻地抬眸。随后温柔地问道:“这颗树已经枯死了,为何不移开?如今雪寒,枯木更是难了,不若换个新苗,来年再发芽。”
杨三拍了拍脑袋,歉声说:“近日公子病倒了,树这般的小事,奴也就没有在意。如今我家公子还在昏迷之中,让小姐白跑一趟了。”
梁鹂轻柔笑笑:“自然不会,便是因为公子病了,我今日才上门的。”说着向后指了指:“这是我府中最好的大夫,也是幽州城最好的大夫了,今日来为公子看看,多少能够缓解些。当年公子在流民之中救我一命,如今能够帮到公子,也就再开心不过了。”
推开卧室,发现散了一地的画。
梁鹂轻声“咦”了一声,随意拾起一张,轻笑道:“那日公子说不擅长丹青,倒是谦虚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这画都只是些模糊的片段,看着也不知道是何物。”
杨三忙点头:“公子日日会画上一些,但是都不太满意,这些散落在地上的画,应当是刚刚被风吹下来了。公子到幽州,只带了我一人,偶尔照料不过来,让小姐见笑了。”
梁鹂望着床榻之上昏迷的殷予怀,轻轻将手中的画纸放到了桌子上,转身坐在了窗边。抬眸望去,恰好能够看见那棵树。
白雪之中,一片枯败,毫无生机。
梁鹂的手动了动,一刹那想起废院之中的事情。
放火时,她特意绕开了那棵桃树,如今看着如此模样,原来,还是活不下来。
她转过身,望向床榻之上的殷予怀。
树,她不在意。
但是人,她无论如何,都会让他活下来的。
毕竟...
梁鹂轻轻弯眸,眼眸中满是温柔。
死亡,未免太无趣了些。
属于她的东西。
就是烂掉。
也是被她一点一点玩|烂。
*
梁鹂关上窗,到了殷予怀床边,一旁的大夫忙让出了位置,恭敬道:“小姐,适才已经服下了药,这位公子等会便会醒了。”
梁鹂挥挥手,大夫和青鸾都出去了。
杨三在院中拨开那颗枯树上面的雪,看着腐烂的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梁鹂没有听见那声叹息,她异常认真地打量着殷予怀,从眉到眼,从睫到唇。
他好像还是八年前她们初遇时的模样。
但她永远不再是八年前的霜鹂了。
她轻轻拨开他的发丝,在他眼睫颤抖的那一刹那,弯起眸。
她温柔得恍若春花,撞进殷予怀迷茫的眸中。
“殷予怀,你能为我画一张像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会晚一点,大家可以明天看,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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