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三合一火葬场)

即便曾经预想了千万种可能, 无数次在梦中得到又失去,但霜鹂还是未曾想过,真相会来得如此血腥和残酷。

会有一天, 在金碧辉煌的大堂之中,她的殿下缓缓从台阶上步下来, 眸中满是轻蔑和冷漠,轻笑着对她说:“孤说什么你都信, 你怎么这么天真?”

是啊, 她怎么...这么天真呢。

明明从入宫的第一天, 她便下定决心, 这一生,都不要被这皇权的囚|牢|困住,明明她真的对自己说了很多遍,她与殿下之间如云泥, 心动便是万劫不复,明明...即使只是动心, 她都犹豫了很久很久。

为什么,最后还是这么天真呢。

看着面前眸光冷漠的殷予怀,霜鹂浑身无力,眼眸颤动了一瞬,随后那双好看的眼,就那样,一点一点失去了光亮。

就像是暗夜中的那一束烛光, 陡然熄灭了。

这一刻,霜鹂眸中, 曾经因为殷予怀而有的星星点点的光, 在这一刹那, 散个干净。

她突然觉得好累,这半年来所有的疲倦,齐齐涌上心头。

报恩留宫,跪地求药,讨要吃食。

一件件,一样样,最后换来的却只是一句:“霜鹂,你怎么这么天真。”

真的...是她太天真了吗?

可他会对她说:“霜鹂,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会对她说:“你与我是患难之交,我不会忘了你。”

会对她说:“你和别人对我不一样,等我东山再起了,一定许你为妃。”

原来,都是假的啊。

原来,她只是信了一个人的承诺,便是太天真了。

原来,天真便活该被玩弄。

霜鹂颤抖着眸,原本攥紧的手无力地垂下,她愣愣地望着殷予怀,突然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说她可悲的爱意,还是可怜的爱慕。

殷予怀冷漠地看着她,眸光仿佛一把霜寒的刀刃,活生生地剖开她的胸膛,剜下那颗鲜活跃动的心。

而那颗心,就连被锋利的刀锋刺穿的那一刻,还在为面前这个人跳动。

霜鹂喉腔中涌上来的千万言语,在这一刻,顿然消逝。

她本应该说一些什么的。

但是她一句都说不出口。

两人沉默地相对着。

周边寂静得,只能听见屏风后微微的响动声,想来是哪个宫人来不及出去,此时又不能出来。

颤抖着,霜鹂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一些什么。

霜鹂松开已经被咬出血痕的唇,试图轻轻张嘴,却不等她发出声音,眼眸中含着的一滴泪,顷刻落下。

那滴泪落到了殷予怀修长的手指上,成了淡淡的水痕,殷予怀掐着霜鹂下巴的手松了松。他的视线有一刻在那滴泪上停留,但是那一瞬太短了,短到殷予怀抬起头之后,霜鹂觉得,刚刚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她曾经在他面前哭了许多次。

受伤,害怕,委屈,她的眼眸都是红的。

殿下曾经轻柔地帮她擦拭过泪珠,很多很多次。每当殿下含笑轻柔为她擦拭泪珠时,霜鹂都能够感受到久违的珍重。

殿下是第一个,让她感受到“珍重”的人。

可原来,面对她满眸的泪,他也可以无动于衷。

原来...那些珍重,也都是假的吗?

那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霜鹂轻轻抬起手指,手腕上结了痂的伤口有些裂开,但她感知不到疼痛。

她浑身无力,头脑昏沉,却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一刻,比现在清醒。

这应该是她半年来,最清醒的时刻了。

所以当自己用染血的唇,轻声问出那句话的时候,霜鹂并不惊讶。

她喉咙已经嘶哑,血珠的腥气从嘴角蔓延而下,直直地流入她细白纤弱的脖颈。

她轻轻眨着眸,甚至眼眸很努力地弯起了一抹笑。

她声音很轻,喑哑地,恍若枯败的枝叶无声落于寂静的秋。

她调动浑身力气,轻声又珍重地问了一句。

“殿下,您知道霜鹂爱慕您,是吗?”

那颗被剜出来的血|淋|淋|的心,悬到了高空之中,鲜血淋漓从云层而下。

成了雨,成了霜,成了雾。

成了幻象中的霜鹂。

而霜鹂,在等殷予怀的回答。

“殿下,您知道霜鹂爱慕您,是吗?”

殷予怀握住她下巴的手紧了一刻,随后轻笑着,随意松开了手。

霜鹂轻轻地看着殷予怀。

她好像一片孤舟,飘荡在汪洋大海之中。

她没有方向,没有前路,没有彼岸。

但这些她通通都不在意,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上前一步,像很多次在废院之中的场景,轻轻地扯住殷予怀的衣袖。

抬眸望着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殿下,您知道霜鹂爱慕您,是吗?”

她已是一片孤舟,不在意汪洋风暴之下的四分五裂,霜鹂不知道自己的眼眸中有多少祈求,更不知道,这些祈求之中,有多少是希望听见那个答案。

她的眸光很轻,但是攥着殷予怀衣袖的手,却握得很紧。

殷予怀转身,眼眸垂下,在一片凝重之中,轻声地笑了起来。他没有抽开自己的衣袖,只是轻轻地俯下头,在霜鹂眼眸的颤动之中,在她耳边温柔呢喃了一句。

“鹂鹂,这是需要问的话吗?”

霜鹂眼眸一瞬间睁大,攥紧殷予怀衣袖的手,缓缓松开。

像是用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

她眼眸含着泛红的泪,愣愣看着轻声温柔的殷予怀。

那些所有的回忆翻涌而来。

平静地开始一点一点撕扯和泛滥,霜鹂浑身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只能任由那些回忆在她身体中窜来窜去。

那颗被剜出来的鲜活的心,从高空彻底地坠落,四分五裂。

霜鹂眼眸中开始倒映废院中的一切。

从那个长亭的拥抱开始,从那个决绝的背影结束。

她最后只是很轻地告诉自己。

殿下清醒时,没有唤过她...鹂鹂。

霜鹂眼眸不再颤抖,半僵在原地,连带着她的身子,她的手,她那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的心,全都僵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静止了。

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会不会比现在好得多。

至少,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霜鹂麻木地想着,她是不是...应该愤怒?

但是好可悲啊,她好像失去了愤怒的力气。

她孱弱得恍若下一刻就要晕倒在这大殿之上,但是偏偏,她未晕过去,便要生生面对这狼狈。

她想体面一些,再说些什么。

可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她都不敢再看向那个人。

她的脑中空白一片,那种失忆醒来,那一刻的痛苦感,又开始在她身体之中蔓延。曾经填满她世界的一切,如若都是如此虚假的,那她是什么呢?

霜鹂颤抖着,头晕欲裂,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向后退。

“砰——”地一声,撞到了一旁的柱子上,摔倒在地的那一刻,她干呕了起来,直到吐出了一滩又一滩血,那种恶心的感觉才止住。

眩晕冲击着霜鹂的大脑,她愣愣地抱住自己的头,轻声地重复着殷予怀曾经教给她的那首童谣。

一遍又一遍...

直到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霜鹂才从浑浑噩噩之中,清醒过来。她愣愣看着远方的殷予怀,额头上的血流进了她的眼睛,她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看不见...那便不看了。

霜鹂踉跄扶着柱子爬起来,额头的血顺着苍白细弱的脖颈,直直流入衣襟。

她浑身上下都很狼狈,眼眸中混着滴落的血,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没有管顾自己的狼狈,踉跄地走到了殷予怀的面前,轻轻地垂下头。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抬眸,轻声说道:“霜鹂知道了。”

说完这一句,霜鹂转身,拖着踉跄的身子离开。

殷予怀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轻轻撇了一眼后面的屏风,眼眸深沉地看着霜鹂的背影。

就在霜鹂即将走出大门时,殷予怀看见霜鹂缓缓地转过身来。

然后...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轻轻地,对他扬起了一个笑。

眼眸的泪珠顺着血流下,缓缓弯起的眸像是最初见到他的模样。

她声音很轻:“可霜鹂,是真的爱慕殿下。”

她眼眸轻轻地眨了眨,轻声送出了那句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恭贺殿下复位,有些迟了,望殿下,勿介意。”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殷予怀心颤了一瞬,握紧了衣袖下的手,眼眸中含着看不清的情绪,一点一点看着霜鹂的背影,消失在大堂之中。

殷予怀掩眸,对着外面的侍卫吩咐道:“...压回去。”

*

霜鹂背对着殷予怀,轻笑着,眼眸中浮现着淡淡的温柔。

外面的侍卫闻声,立刻将人扣了起来,霜鹂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压着她回到废院。

待到那两个侍卫见到她之时,眼眸惊恐地睁大,颤抖着手,打开了锁住的院门。

霜鹂睁开眸,轻轻地望了一眼。

简陋的木门之上,缠绕着三层锁链,难怪她之前拉门之时,这门纹丝不动。

她眼眸中的血顺着泪痕流下来,却不让人觉得狼狈,恍若一种妖|冶的艳丽。霜鹂轻声笑着,被人压到门里面时,温柔着声音道:“两位大哥,将门锁紧些,再让霜鹂跑了,你们便难向殿下交差了...”

被推到在地,霜鹂没有回头看逐渐远去的人影,和逐渐锁住的木门。

她再没有回头,踉踉跄跄向着后院走。

一边看着废院的一切,一边轻声笑着。

轻柔又凄丽。

呢喃声在院中响起,霜鹂撑不住,倒在门前的那一刻,轻声道。

“假的啊。”

“哈——假的,都是假的。”

她眼眸缓缓抬起,望向天边的那轮月,整个人也安静了起来。

喧闹之下,是绝望。

安静之下,还是绝望。

今天,没有月了。

天色昏昏沉沉的,就像她一般。

失去了那轮月,整个就是漆黑的一片。

霜鹂一路跌跌撞撞,坐到了厨房的地上,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又缓缓起身,去了那个地窖。

地窖很黑,但霜鹂没有止住脚步,从地窖中将那些东西都拿出来的时候,霜鹂轻轻的笑了起来。

当初一日一日存着的时候,就连她自己,应当都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用到它吧。

*

轻轻地“呼”了一下。

火焰燃起来的那一刻,霜鹂轻轻地闭上了眼。

灼热的火光将她包裹住,她被浓黑的烟呛到,摔倒在一旁的木槛上。

“咳——”

“咳——”

霜鹂踉跄着,昏着眸,看着快要将她缠绕的火,那些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回忆,盘旋在她脑海之中,横冲直撞,刺痛她的神经,吞噬她的力气,顺着燃起的纱,慢慢地消亡。

她被黑烟呛住,咳出一大滩血。

刺鼻的气味涌入她的鼻腔,霜鹂意识昏昏沉沉,随着房梁倒下的那一刻,彻底地闭上了眼。

漫天大火,顷刻燃烧了起来。

废院之中,火红一片,漫天火光,映红了天。

恍若白昼的喧嚣。

*

随着一声“走水了”,整个东宫喧闹了起来。

今日东宫有庆贺太子殿下复位的宴会,各个院的人手都调过去了些。

没有调过去服侍的,各个院的奴仆,都得了上面赏下来的酒菜。

废院在东宫最偏僻的角落,火从后院燃起来时,守着废院的侍卫,正在用着上面赏赐下来的酒菜,两人喝着酒谈天说地,故而最初并没有发现。

直到刺鼻的气味,涌入两个侍卫的鼻腔,他们才恍然察觉到不对。

一转身,浓密的黑烟飘向天空,火光缓缓映红了半边天。

“不好,快开锁!”一个侍卫一边惊呼,一边找着钥匙。

但是夜里太黑了,一旁的油灯早就燃尽了,两个侍卫半天才寻到钥匙。

打开门锁的那一刻,漫天的热气混杂着刺鼻的气味,齐齐向他们袭来。

匆忙被热气冲倒在地上那一刻,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忙向其他院子而去。

“废院走水啦,走水啦——”

“走水了,走水了,快——”

“霜鹂姑娘还在里面,快——”

...

但是,如何来得及呢?

漫天的火,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枯木与枯骨,混在漫天的火光之中,都成了灰。

*

殷予怀送走殿中的人后,静静地望着东南的方向。

刚准备离开之际,突然看见那处的黑,似乎与其他地方的黑不同。

今日没有月亮...

殷予怀轻蹙眉,还未反应过来,那格外浓密的黑处开始泛起红光,天边被一点一点映亮。殷予怀愣了一瞬,直接甩开了一旁奴仆的手,甚至来不及思考,就直接向着那个方向跑去。

东南,是废院的方向。

殷予怀心中那股慌乱突然蔓延,霜鹂走的时候那抹轻笑,开始浮现在他面前。

不,不可能的。

不,霜鹂不会的。

不,鹂鹂,你不可以。

殷予怀脱了身上繁琐的东西,快声吩咐了一旁的侍卫:“走水...废院,快。”

一众的奴仆,愣愣看着他们向来矜贵如玉的殿下,失去了向来的冷静,慌乱向着东南的方向而去。

待到临近废院时,殷予怀看见,一众奴仆已经将废院围了起来。

原本浓黑的烟扑散在了水中,映红天的火光也只剩下零星的火苗。

待奴仆们看见殷予怀,都颤抖着身子跪下:“拜见殿下——”

殷予怀看着面前,被烧得乌黑的断壁残垣,心窒息了一瞬,随后拼命地在人群中翻找起来。

鹂鹂...

这个不是。

不是。

这个也不是。

那他的鹂鹂在哪?

一旁的侍卫颤抖地磕头:“殿下,殿下,霜鹂姑娘...没有出来。”

殷予怀原本在人群中翻找着,听见这番话时,轻颤了一下眸,随后逐渐平静地望向跪地的侍卫,声音极轻地说:“你说什么?”

平静之下,殷予怀没了适才的慌乱,他眼眸极淡,望着跪地颤抖的两个侍卫。

侍卫匍匐在地,其中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抖:“回,回殿下,霜鹂姑娘...没——”

还没说完,就被殷予怀一脚踹到地上,轻描淡写说着:“拖下去,斩了。”

一旁的侍卫忙将这个侍卫拖下去,殷予怀的视线望向了看守的另一个。

被殿下的眸光淡淡看着,听着同自己一起守门的兄弟已经被拖下去斩了,跪地的侍卫开始不住地求饶。

“殿下饶命,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殿下,霜鹂姑娘入了院之后,我们便将门锁上了,殿下,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急促的磕头声并没有让殷予怀的眸色变化一分,他衣袖下的手颤抖着,声音却格外地平静:“孤问你,霜鹂在哪里?”

那个侍卫身子颤抖,张了数次口,都没有能够张开。

“殿,殿下,霜鹂,霜鹂姑娘——”

眼见着这个侍卫又要吐出那几个字,殷予怀平静的眸颤了一瞬,直接一脚踹了过去:“闭嘴,孤是问你,在哪!”

侍卫直接被吓到昏厥,昏厥之前断断续续说道:“没,没出来——”

殷予怀仿佛听不见这个回答,望向了周围跪成一片的奴仆,轻声说道:“那,你们知道吗?”

浓黑的烟缓缓向上而出,殷予怀衣袖下的手不停地颤着,面上的平静,却越来越娴熟。

周围的奴仆忙磕头,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吵着殷予怀的耳朵。

他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断了,随后碎成了千万个小片,狠狠地扎入他的每一处筋脉。

不能流动,不能呼吸,不能反应。

殷予怀看不见那些正跪着求饶的人了,他没有什么表情地,望向了院子下胡乱丢弃的三道锁。

是这三道锁,锁住了他的鹂鹂吗?

不,不可能。

他的鹂鹂没事。

明明一个时辰之前,鹂鹂还对他笑了。

那么轻,那么温柔...

那抹笑在殷予怀眸中映出的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停止了,一切串联起来的那一刻,殷予怀的眼眸中浮现了慌乱。

但是很快,他又镇静下来,平静下颤抖的手,径直推开门,走进焦黑一片的院中。

一旁的奴仆忙上来阻拦,殷予怀淡淡望了一眼:“滚出去。”

这是鹂鹂和他的地方,谁都不配进来。

奴仆不敢再动,殷予怀走进院中。

火为什么会烧得这么大?

烧焦的气味充斥在鼻腔,但是除了这个味道之外,还有...殷予怀愣了一瞬,平静的眸也颤了一下。

还有,一股浓郁的猛火油气味。

和烧焦的气味混在一起,格外刺鼻。

...是谁纵火了?

殷予怀眸很平静,面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望着已经成为废墟的院子,直直向着霜鹂的房间而去。

门被烧掉了大半,他颤着眸,看着漆黑一片,只有余热的断壁残垣,用手一片一片拨开。

发烫的石壁还十分灼热,直接烫红了殷予怀的手,但殷予怀没有知觉,只是一片一片扒着...

天已经微微白。

翻找了半夜的殷予怀,跪坐在废墟之间,修长白皙的手此时已经满是乌黑,血惨淡地留下。

他的脖颈间,脸上,衣服上满是黑痕。

手上烫伤的痕迹,狰狞的伤口。

但他面上,还是那丝毫掀不起波澜的平静。

他跪坐在归墟之间,愣愣地看着虚无一片的废院。

他的鹂鹂呢?

是梦吧。

殷予怀闭上眼睛,待到睁开眼睛时,眼眸前还是漆黑一片。

他呆坐了很久。

直到天空开始飘起雨。

冰凉的雨丝洒在殷予怀的脸上,他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不——

不可以,不能下雨——

他还没有寻到鹂鹂——

不——

他张开手,但是一个人的身体,如若能够为一个院子兜住雨。

还不等他吩咐奴仆寻来东西,雨丝便变成了倾盆大雨,乌黑一片的废墟,慢慢地被洗刷。

殷予怀在雨中,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鹂鹂——”

*

自从那日在废墟的“荒唐”之后。

殷予怀变得很平静。

他不分日夜,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恢复储君之位后,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直到累到咳血,昏迷在书房之中,御医来了一圈,都说是劳累过度,需要多加休息。

但从昏迷之中醒来的殷予怀,只是轻声吩咐太医下去,随后掀开被褥,去了书房。

即便他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丝,但是没有人敢阻拦殷予怀。

那日事情之后,东宫的人清理了一波,见了许多日的血,余下的,都是殷予怀的亲信。

自然没有人,敢对这样的殿下多加异议。

殷予怀平静着脸,忘记前几日那场大火,忘记废墟之中倾盆的雨,忘记脑中有关“霜鹂”的一切。

他平静地走到书房,执笔批阅着奏章。

殷予怀忍不住,一口血喷出来的那一刻,书青恰巧赶到书房,看见殷予怀如此模样,忙上前按住殷予怀。

殷予怀用帕子擦了唇边的血,随后没有什么表情地拿起笔,继续翻阅着奏章。

奏章被书青一把摁住的时候,殷予怀淡淡抬了眸。

“放开。”

书青蹙眉,将手按得更紧了些:“予怀,不急这一时,那些人我们都处理干净了,剩下的人慢慢来。”

殷予怀没有什么表情,轻声重复了一遍:“放开。”

书青狠狠按住:“殷予怀!”

许久未被人这样唤,殷予怀止住了去拿奏章的手,缓缓地抬头,对上书青那双满是怒火和担忧的眼。

“书青,犯上是何罪?”殷予怀轻声道。他面色平静,神色平静,整个人都平静地可怕。如若不是脸色太苍白,恍若一块下一刻便要碎掉的玉,叫人瞧不出异常。

即使是书青,都寻不出他半分不对,但是,书青就是知道有什么东西出问题了。

他打听到了霜鹂的事情,但是也不敢确定,殷予怀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变成了如此模样。

是因为霜鹂的死,所以殷予怀才这样吗?

书青也觉得不是,他自小同殷予怀一同长大,从幽州到汴京,他都在殷予怀身边。他了解殷予怀,这世间只有殷予怀算计别人的命,没有别人能伤害到殷予怀的法子。

殷予怀,绝不是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通房变成如此的人。

书青蹙眉,止住了殷予怀的手:“予怀,你的身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殷予怀怔了一瞬:“孤看起来,像患了病的样子吗?”

书青忙点头:“面色苍白,浑身都透着病气,看到便是生病的模样,予怀你要——”

还没说完,就被殷予怀打断:“那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吧。”

“传出去?”书青怔住:“是为了迷惑殷予慈那一行人吗?殿下,不必如此——”

殷予怀没有反驳,只是重复说了一句:“书青,把消息传出去,孤旧疾发作,命不久矣,三日...不,半月内,半月内可能就会身亡。”

书青蹙眉:“是。”

待到书青要出去时,殷予怀叫住了书青:“对了,派你的人,每日到东宫附近蹲守...算了,孤自己去吩咐吧,交给你,孤不放心。”

殷予怀轻咳着,手微微颤抖。

他的鹂鹂一定没有死,怎么会呢,鹂鹂那么聪明,即使着火了——

不,不可能的,即使那废院中全是猛火油味道,也可能...是别人放的。

他没有寻到鹂鹂的尸骨,鹂鹂不会这么残忍的,她爱他,她不舍得的。

那日火虽然大,但是...但是...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鹂鹂只是,只是暂时有些伤心。

是他错了,他不该说那些话,不该将鹂鹂继续锁在那废院之中,只要鹂鹂回来,他以后一定,一定不会了。

只要,只要他命不久矣,鹂鹂担心,一定...一定会回来看他的。

但殷予怀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侍卫颤抖着身子来报的时候,殷予怀正批阅着奏折。

知道下面传来侍卫颤抖的声音:“殿下,寻到...寻到霜鹂姑娘的尸骨了,还有...还有一个人的尸骨。”

殷予怀手僵了一瞬,随后抬眸,望向了下面的侍卫:“废院孤都翻找过,没有...”他面色很平静地反驳着,但是嘴中甚至不敢说出那两个字。

他的鹂鹂,好好地活在这个世间,这个侍卫胆大妄为,居然敢说寻到了...寻到了鹂鹂的...

“来人——”

侍卫忙磕头:“殿下,殿下,是真的寻到了,不在院子中,在院中那个废弃的暗道之中,霜鹂姑娘的尸骨,就在那个暗道之中。”

殷予怀心僵硬了一瞬:“哪个暗道?”

侍卫不住磕头:“就是当初废院通向宫外的暗道,早就已经被堵塞了的暗道,殿下,霜鹂姑娘的尸骨就在外面...”

殷予怀眼眸中多了丝慌张,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笔。

暗道?

什么暗道...

他想起在废院之中,他曾经为了试探鹂鹂,欺骗鹂鹂说:“...在院子东南方的那个角落的房间,推开那个书柜,会有一扇小小的门,门里面时一个通向宫外的暗道,如若她不想留下来,可以...可以...从那个暗道出去。”

可哪里有什么暗道。

那是一处早就被封死的...密室。

殷予怀慌了,这是第一次,从废墟回来之后,他变得慌乱。

他一边摇头,一遍推开侍卫,颤抖着推开门之后,就看见一具焦黑的尸骨。

他蹲下身,轻颤着。

不,这怎么可能他的鹂鹂呢,他的鹂鹂那么好看,这个...尸体,怎么可能是鹂鹂呢。

不——

殷予怀眸颤抖,手向着尸骨缓缓而去。

不,不可能——

他颤抖着眼,打量着这具尸骨。

焦黑一片,已经看不出任何特征了...

不,不可能是鹂鹂,他不相信。

侍卫跪地,掀开了另一边的白布。

殷予怀望去,愣在了原地。

虽然这具尸体也烧焦了,但是腰间的令牌却能够看出身份。

尹龙?

他不是已经把人关进大牢,前些日子便斩首了吗?

侍卫忙解释道:“属下顺着尹龙查下去,发现尹龙用三百两买通了看守的奴役,最后用一具死尸换了自己出来。蹲守在废院附近的探子看见尹龙的画像,有一个,有一个曾经在夜间,看见过尹龙向着废院的方向而去。”

一切好像都清晰了起来。

殷予怀眼眸发红,直直跪在了焦黑的尸骨面前。

尹龙怎么敢——

鹂鹂...

不,不能这么对他。

鹂鹂不能这么对他,她答应过他,要陪着他的。

殷予怀颤抖着看着手下焦黑的尸身。

这是...他的鹂鹂吗?

...不,殷予怀起身,红着眼,手狠狠地摔到了一旁的柱子上,手上还未好的伤口,顿时裂开。

不,这不可能是他的鹂鹂。

鹂鹂不会离开他的。

绝对不会。

“给孤将这两句尸体丢到乱葬岗,去,你去,去——”

可在侍卫围上来要将尸骨抬走时,殷予怀又慌了,怒声颤抖道:“别动,你们不许动她,滚,滚啊——”

殷予怀驱赶走了所有的人,愣愣地跪在了尸骨面前。

像是从前一般,轻轻将尸骨搂入怀中,轻声呢喃:“鹂鹂,不怕,孤在...鹂鹂,不怕,不怕,孤在...”

眼眸垂下泪,滴在尸骨上的那一刻,殷予怀慌乱地拿起帕子。

弄脏鹂鹂了。

不能,不能弄脏鹂鹂。

他慌张地用帕子擦拭,嘴中不断重复:“鹂鹂,你别怕,别怕,孤,我,我马上擦干净。”

直到帕子染上一片焦黑,殷予怀又慌张甩开了帕子。

对着怀中的尸骨温柔道:“不怕,鹂鹂,只有我们两个了。鹂鹂,我们去废院好不好,鹂鹂,我,我们,回去好不好——”

尸骨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但是殷予怀却恍若听见了回应,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轻声道:“鹂鹂,废院如今太脏了,待到收拾好之后,我们,我们再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吗?”殷予怀忙点头:“那,那我们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带鹂鹂去。”

殷予怀抱起那具焦黑的尸骨,像是宝贝一样搂在了怀中。

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能小心又小心。

东宫其他人看见殿下这幅模样,都只能惶恐地跪下来,垂着头,一只眼睛都不敢看。

殷予怀抱着“霜鹂”,轻柔地唱着那首童谣,待到到了废院之后,轻柔地对着怀中的“霜鹂”说道:“鹂鹂,我们到了,还是住以前那个房间吗。怪我,上次,上次不小心将房间翻坏了,我们鹂鹂换一个房间好不好,和,和我住同一个房间好不好?”

“鹂鹂答应了啊,我,我很开心,只要鹂鹂愿意,我都很开心。”

“鹂鹂,这一次,我们就不上锁了好不好。”

“鹂鹂说好,好,那我们便不上锁了。”

殷予怀抱着“霜鹂”,在一片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之中穿行,直到到了他从前的房间,才缓缓地坐下来。

他用帕子轻轻地将乌黑的地面擦了擦,再将“霜鹂”轻轻地放在了帕子之上。

“乖,鹂鹂,我们坐一会。”

殷予怀收拾起屋子来,偶尔从上面掉下来一两块碎瓦片,他也没有被惊扰。直到一片砸在了“霜鹂”身旁,原本平静的殷予怀顿时就慌了起来:“鹂鹂,我们走,不在这了...”

“鹂鹂,乖一点,等,等屋子修好了,我们马上回来。你,你相信我...”

殷予怀对着“霜鹂”解释着,随后眼眸中多了一丝慌张:“不会了,这次不会了,鹂鹂,我再也不会骗你了,不会了,以前是我不对,我改,我都改。”

“鹂鹂,你别生气,我,我以后不会了。”

终于哄好了“霜鹂”,殷予怀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后轻轻地抱起“霜鹂”,有些害羞地说道:“那,鹂鹂,我们去住我之前的房间好不好...”

“鹂鹂还没住过,会有些不适应,但是...但是我在,鹂鹂不要怕。”

“不会再有人欺负鹂鹂了,不会了...”

抱着“霜鹂”,回到寝宫,看着不会坍塌的宫殿,殷予怀轻轻松了一口气。

废院的修缮,三五日便好。

修好了,他便带着鹂鹂回去。

殷予怀将“霜鹂”安置在床上,自己则守在床下。

殷予怀轻轻握着霜鹂的手,像从前一般,轻声讲着各处的故事。

“鹂鹂,你想去哪个地方,待到孤将事情都处理完之后,我们就去好不好——”

“别担心,他们不敢阻拦孤的,谁阻拦孤,孤就杀了谁。”

“鹂鹂别怕,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别怕,别怕...”

*

三日后。

殷予怀处理完政务,回到寝宫之时,却发现床榻上的“霜鹂”不见了。

他眼眸凝滞了一瞬,随后阴着脸,出门看向侍卫:“谁?”

侍卫不满隐瞒,跪下认罪:“...书,书青大人。”

“派人去抓回来。”殷予怀冷脸吩咐,面上的神情已经控制不住。

远处书青走过来:“不用殿下去派人抓捕,罪人书青已经来了。”

殷予怀冷声:“书青!”

书青同样冷着脸:“殿下,太子殿下!作为一国储君,这些天,你做了何事?”

书青生气,殷予怀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疑惑地看著书青:“孤做了什么,上朝,批改奏折,入寝。”

书青长呼:“太子殿下!”

殷予怀奇怪地看著书青,随后脸色沉闷起来:“孤会好好处理政务的,书青你把鹂鹂还给孤,否则孤生气了,即使是你,也格杀勿论。”

“殿下,那是一具尸骨!”书青大吼出声,直白戳破。

殷予怀脸色顿时变了,随手抽出了一旁侍卫的长剑,直接指了上前:“书青,闭嘴!”

书青上前一步,用胸口抵上刀锋,悲痛说道:“殿下!霜鹂死了!死了!霜鹂在那场大火之中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殿下!”

殷予怀怔了一刻,反驳:“不,鹂鹂这些天都陪着孤,她每日都会和孤——”

书青任由胸膛淌出鲜红的血,用一种极为悲痛的语调说道:“殿下,即便你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霜鹂姑娘。霜鹂姑娘死得如此惨烈,早日入土为安,才是对霜鹂姑娘好。”

“对鹂鹂好——”

殷予怀慌了眸,手中的剑握不住了,“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殷予怀随之跪地,直接吐出了一滩血,嘴角淌出的血缓缓留到脆弱的脖颈,他慌乱地望向书青。

“书青,是孤骗了鹂鹂,鹂鹂恨我...她宁愿死了都不愿意见到孤,我,我——”

随后殷予怀又意识混乱起来:“不,鹂鹂没死,书青,你把鹂鹂还给我,否则孤——”

还未说完,殷予怀自己拿起了剑,缓缓起身,眼眸有些发怔。

“鹂鹂,我错了,鹂鹂怕黑,那儿是不是很黑?”

“不要害怕...”

“孤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狗子,挺住,这只是开始。

火葬场进度: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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