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并不是无害的小白兔,他很清楚如何辖制福晋,只是念着夫妻之情,一直不忍苛责,没想到倒是纵得福晋越发无法无天,事到如今,为了自己,也为了福晋,他都不得不下定决心了。
八阿哥在书房枯坐了许久,直到乌金西坠,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小太监进来询问是否要点灯,他才回过神来,淡声道:“点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就起身往正院去。
正院里,八福晋正在用膳。今儿吃锅子,小火炉上的汤底咕嘟咕嘟翻滚,各色菜品摆了满满一桌子,八福晋却没什么胃口,只略用了些就停下筷子。
她往窗外瞧了一眼,宫女低声道:“爷没过来。”
八福晋便轻轻呼了口气,也不知是放心还是失望。
今儿八阿哥来过,并在门外听了不短时间的事是瞒不住八福晋的。八阿哥当时制住了正院的宫人,没叫他们给八福晋示警,但并没有要求他们封口,故而八阿哥一走,就有人告诉八福晋了。
八福晋知道薛家这事办得不合八阿哥心意,这一下午都等着八阿哥前来兴师问罪,连应对之策都准备好了,可是八阿哥一直没来,八福晋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怪难受的,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仿佛现在是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平静。这种感觉如影随形,以至于她饭都吃不下去。
贴身伺候八福晋的宫女是她从安亲王府带进宫的,原就一直在她身边伺候,情分不同寻常下人,也更能说得上话些。这会儿见八福晋失魂落魄,她犹豫了下,还是劝道:“福晋见了爷好歹软和些,此事到底有咱们的错处,您赔个罪,爷想来不会太计较。”
八福晋原还忐忑,听了这话却冷笑道:“错处?我有什么错处?我难道不是为了爷好?要不是为了爷的前程,我一个妇道人家何苦掺和前朝之事,和其他福晋一样安安生生过太平日子不好吗?”
“是啊,我也想问你,安安生生过太平日子不好吗,你为什么一定要折腾呢?”八阿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吓了八福晋一跳,连忙起身行礼。
君臣有别,便是福晋也要向阿哥行礼的,往常八阿哥总觉得这样显得太生疏,往往不等福晋屈膝就扶她起来,今儿却由着八福晋行了礼,他也不叫起,只看着八福晋问:“我早就与你说过,我觉得现在的日子便很好,对于日后我也有计划,总不会叫你受了委屈,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一个劲儿折腾?”
八福晋低着头不说话。
八阿哥厌烦极了她这个样子!从前八福晋总是试图劝他去争、去抢,然而或许是他态度太过坚决,她很少再提起这个话题,便是偶尔提起,在八阿哥表现出对现在生活的满足后,八福晋便会摆出这副样子,当初的八阿哥以为这是柔顺,是懂事,代表八福晋听进去他的话,支持他的决定。
但到了如今他才知道,她这不是柔顺,而是倔驴!只要她认定了的,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劝,她都不会改变主意,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做成!
但凡她的目标不是争储呢!
八阿哥长叹一口气,看了八福晋好一会儿,这才道:“你既志存高远,我也不好耽搁了你,便向汗阿玛请旨,允许你我和离吧。”
八福晋猛地抬起头:“胤禩!”
她难以置信:“只为了薛家这点子事,你便要与我和离?”
“不是为了薛家,薛家只是小事,但我们两个可能不是很合适,”八阿哥说,“你主意大,又存着鸿鹄之志,而我只盼着安稳一生,我二人志向不同,与其你做事束手束脚,我整日担惊受怕,倒不如一拍两散,各自清净,你再找一个和你性情相投的,做事也不必如现在一般遮遮掩掩了。”
“你什么意思?”八福晋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脸色又青又白,“是!我瞒着你做了点事,但我为的是谁,难道不是为了你吗?我知道你现在只想着过安生日子,但人心易变,你就不会吗?都是一样的龙子皇孙,论学问论本事,你比谁也不差,我不信你会甘心一直屈于人下!或许几年后你就会想要试一试,与其到时候再重头开始,现在做些准备有什么不好?”
谬论!
八阿哥面无表情。他不觉得自己日后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他或许也有野心,但做人却要审时度势,如今海宴清明,皇室兄弟和乐,太子地位稳固,他脑子不清楚了才会贸然出头!但叫福晋这么闹下去,他便是不争也得争了,后果如何实在不敢想象。
八阿哥低头看八福晋,只见她梗着脖子十分倔强的样子,想说的话登时说不出来了,他闭上眼,淡声道:“多说无益,我只是来告知你,我决意请汗阿玛下旨和离,你……做好准备吧。”
“不行!”八福晋大喊,“我不信!你吓唬我是不是,你是皇子,怎么能和离呢……对了!你是皇子,大清没有皇子和离的先例,汗阿玛不会同意的!”
八福晋越说竟是越笃定,渐渐不慌乱了。
八阿哥极轻地笑了一下:“第一,大清没有皇子不能和离的规矩,便是皇室没有先例,不代表我不能做先例,只要汗阿玛答应即可。第二,京城疫病你可还记得?你我刚成婚京城便生疫病,当时就有传言说你不祥,汗阿玛只罚了你禁足,是因为钦天监说祸不在你,但汗阿玛心里总是有疙瘩的,加上你素日嚣张跋扈,他不满你已久,若非为了我,他早就容不下你了,如今我也不想和你过下去了,你说他会不会同意和离?”
八福晋脸色青青白白,难看极了。
八阿哥又低声补充:“第三,皇室没有和离,但有…病逝!”
八福晋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八阿哥。
八阿哥说:“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八福晋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男人,只觉得无比陌生。
她无疑是喜欢八阿哥的,这人出身尊贵,能有幸嫁给他,王府里的姐妹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便是往日对她不过尔尔的安亲王和福晋再见她也得客客气气,八福晋很是扬眉吐气。
况且八阿哥容貌俊秀,才华横溢,性子又温润如玉,是少女梦中都会怦然心动的人,如今成了她的夫婿,她怎能不爱?
八福晋喜爱八阿哥,但也不免觉得他性子过于宽和,甚至趋于柔和,对任何人都是宽容的、温和的、体贴的,但却失了锐气和棱角,八福晋向来飞扬跋扈,难以认同八阿哥的为人处事之道,她敢违背八阿哥的意志,私下插手朝政之事,不外觉得以八阿哥的性子,不会和她计较罢了。
但她没想到,今日八阿哥竟会这么绝情的一番话,此刻他站在她面前,脸上没了往日的温润笑意,仿佛一座无情的冰山,冰冷又巍峨。八福晋瞧着,心里便忍不住一抖,不明白自己从前怎么想的,怎么会觉得他不当事,不必太过顾虑?
是了,皇室中人哪有简单的呢?
八福晋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也不知是懊悔自己有眼无珠,还是害怕前途无望。
八阿哥态度坚决,下定决心要和她一刀两断了,放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和离和病逝。
八福晋一条也不想选!
“你知道我的情况,不管和离还是病逝,对我来说都是死路一条,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当真要这么绝情吗?”
八阿哥没说话。
“我知道错了!”八福晋膝行两步,抓住八阿哥的衣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就做错了这么一回,你总要给我个改过的机会!”
八阿哥气道:“你不是错了一回,而是屡教不改!”
“从前是我糊涂了,”八福晋哀求道,“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再不会生事了。”
八阿哥低头看她,夫妻一场,福晋如此,他又怎能不动容,只是犹豫了许久,还是叹气道:“你如今便敢背着我行事,叫我如何信你?”
八福晋指天发誓:“我日后再不会了,否则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若还是不信,我可以自请禁足,直到你信了为止。”
八阿哥面露犹豫。
八福晋泪眼朦胧:“胤禩……”
八阿哥长叹一声:“罢了。”
八福晋知道,他终究还是心软了,不必和离或者病逝,她大松一口气,身子一软萎顿在地。
八阿哥没扶她,也没叫起,只淡淡道:“你是嫡福晋,一直禁足不成样子,先禁足三个月,但我会另找人主持中馈,你身边的人也要换上一批,保证日后你做什么我都能知道,若你诚心悔改…再说。可有意见?”
旁的没有,只是:“找人主持中馈……是什么人?”
莫非要娶个侧福晋进门?
八阿哥道:“是我奶嬷嬷,办事办老了的,你只管放心。”
八福晋这才松口气,一点意见都没有了。
事情议定,八阿哥便转身离开,之后八福晋就要禁足,正院大门轻易不能开了。
宫女自己腿都软的不行,几个人合力才把八福晋扶起来,安抚道:“福晋别难过,爷嘴上再厉害,到底还是对您手下留情,可见心里是有您的。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
“是呢,奴婢只听说过侧福晋主持中馈的,可没听过谁家管事的是嬷嬷,爷便是再生气,还是顾忌着福晋的,福晋莫要误会多想才是。”
八福晋点头,嘴角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来。
这厢主仆说着话,却不知八阿哥出了正院,压根没有去书房,直接出宫去了。
胤祚与黛玉正在“赌书”。
所谓“赌书”有两个典故,一则出自《南齐书·王僧虔传》,“□□善书,及即位,笃好不已。与僧虔赌书毕,谓僧虔曰:‘谁为第一?’僧虔曰:‘臣书第一,陛下亦第一。’上笑曰:‘卿可谓善自为谋矣。’”,意思是比赛书法的优劣。
第二个则是讲北宋才女李清照和夫婿赵明诚“赌书泼茶”的故事,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俩都爱读书,同为才华横溢之人,便是玩乐也带着清雅之处。二人饭后时常一起烹茶,然后用赌书的方式决定饮茶先后顺序,也就是一人问另一人,某典故是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若对方答中则先喝。两人兴致起了还会争着饮茶,偶尔将茶水打翻,使满屋漂茶香。
此故事乃是千古佳话。常指夫妻间琴瑟和鸣。后来纳兰性德思念亡妻卢氏,曾在诗中化用这个典故,写下名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胤祚和黛玉玩的赌书,自然不是头一个比试书法,比试书法枯燥得很,一点乐趣都没有,他们才不爱玩呢。再说胤祚很有自知之明,他的字勉强还算不错,但和黛玉柔美中不失风骨,已经自成一体的书法比起来,差的就有点多了。倒是背书嘛……他做学问或许不如黛玉,但背书还从没怕过呢!他功课便是再不用心,背也是要细细背的,否则康熙该不乐意了。
两人打从饭后玩到这会儿,各自都有输有赢,但还是胤祚赢得多些。
黛玉笑道:“论起背书,真真没几个能赢得过你的。”
胤祚嘿嘿一笑:“福晋承让!”
他捂着微胀的肚子,被福晋夸是很快乐啦,但赢了喝茶可真不是好彩头,人有三急啊!
但瞧黛玉兴致勃勃思索偏句难句,试图刁难住他,胤祚又不愿意坏了她的兴致。
罢了罢了,不就是三急吗?
能忍!
没想到还没等黛玉想出来,就有下人回禀,八阿哥来了。
胤祚愣了一下,往外头瞧了瞧,天早就黑了,今日天儿不好,连个月亮都没有,外头黑漆漆的:“八弟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有事?”
宫人说:“八阿哥没说,不过瞧着脸色不大好看。”
胤祚看了黛玉一眼,黛玉歪头道:“你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去瞧瞧八弟?”
胤祚一笑,猛地凑上前在黛玉脸上“啾”了一口,说了声“我等会儿就回来,你先别睡”就一溜烟跑走了,只留下脸红红的黛玉,和一屋子不敢抬头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