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病了!
这是路上小太监告诉胤祚的:“昨儿午后皇上就有症候了,一会子热一会子又觉着冷,热起来只着单衣,赤足在宫里行走都不解燥,冷的时候点了三五盆炭火,盖两三层被子都无用。”
胤祚惊讶:“打摆子!”
打摆子是民间俗称,也就是疟疾。疟疾是一种非常危险且顽固的病,传染性极强,一旦患病死亡率极高,大夫往往束手无策。
但疟疾一般通过蚊虫叮咬传播,故而夏天多发、冬天极少,康熙却在冬天患上此病,不得不说倒霉了。
胤祚和小太监匆匆到了乾清宫,太医院使和两位院判,以及擅长治疗疫病的众位太医都在,这会儿正在商量对策,不过瞧着一个个面如菜色,显然成果有限。
瞧见胤祚,太医们眼睛一亮:“六贝勒!”
胤祚点点头:“汗阿玛的病如何了?”
院使叹气:“皇上昨儿午后开始发病,全身发冷、发热、多汗,用了几副药下去,但越来越厉害了。”
胤祚皱眉:“你们也没有法子?”
院使摇摇头:“能想的法子都想了,陈太医还从《金匮要略》中找到一个古方,只是都无用,皇上的病一会儿比一会儿厉害。微臣等…束手无策啊!”
他长长叹了口气,努力压下惶恐问胤祚:“贝勒爷医术高绝,不知可有对策?”
胤祚说:“我先看看汗阿玛吧。”
院使连连点头:“是!是!您请。”
胤祚去求见康熙,这才知道他病得这般厉害,竟然没有休息,这会儿还在御书房批折子。
胤祚进了御书房就见不止康熙在,太子和大阿哥也在,还有索额图和纳兰明珠,康熙正拿着个折子与他们说些什么。
胤祚眉毛登时皱得能夹死蚊子:“汗阿玛,您身子不舒坦怎么还操心劳神?合该休息才是!”
“朕没事,”康熙病容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之色,明明连坐直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也只是歪在榻上摆摆手,淡淡道,“国事为重。”
胤祚轻哼一声,什么没事,他是大夫,太清楚疟疾是什么症状了。
患了疟疾,病人会时冷时热,冷时有肌肉酸痛、口唇发钳,打寒战,热时则高烧不止,体温甚至能高达四十度,除此之外还会有抽搐、呕吐、头痛、大汗不止的症状。这一波下来一般数时辰之久,人都要被折腾虚脱了,许多病人会累得直接睡过去,几天下来就瘦脱了形。
康熙体质不错,但能撑住没睡已经难得了,他还来处理政务,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胤祚定定地看着康熙。
康熙:“……大多政务都交给太子了,只有一些要紧的,太子拿不了主意,朕才过问一二。”
胤祚求证地看向太子,见太子点头这才放过康熙:“最多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够了!”康熙连忙答应,很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还笑着打趣道,“好在冬天少蚊虫,这病不好传染,若是夏天朕便是想见爱卿们也不能了。”
胤祚:“……”
您心态可真阳光!
他说:“您歇会儿吧,我给您把把脉。”
他来时没拿药箱,好在外面不缺的就是太医,胤祚借了个脉枕给康熙诊脉。
御书房一时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静静看胤祚诊脉,一时空气都分外紧张粘灼。
疟疾的凶险人尽皆知,不见每年多少人折在这病上面?康熙的病太医已经是束手无策了,若六贝勒再没法子……那就只能张榜悬赏了。
但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太医们和六贝勒都是当世最好的大夫,若他们都治不好皇上的病,民间有高人的可能实在廖廖。
所有人的心都提得高高的。康熙心态倒是还成,倒不是他不怕死,只是他对胤祚有信心。
自打胤祚学医以来,多少旁人治不了的病都叫他解决了,想来疟疾也不会例外。
幸而胤祚不知道康熙对他这么看重,否则压力还不得大死!后世尚有无数治不了的疾病,他哪敢认什么无病不能治的话?
那是神仙,不是人!
况且即便后世解决了的病症,到了大清缺医药少器材也未必能成了。
好在这疟疾胤祚还真能治,他细细给康熙把了脉,心里便有了底,收回手道:“要用传统法子也能治,只是时间长些,您得多受几天罪。西洋药物快些,最多次日便可缓解,三五日完全康复,您选哪个?”
此言一出,康熙倒也罢了,太子、纳兰明珠和索额图却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能治就好!能治就好!
至于什么法子?不重要了!
康熙如今不是从前那个对西医一知半解的康熙了,自打胤祚做出成绩后他也很是补了些课,对胤祚和西医也算比较信任,故而毫不犹豫道:“就用西洋药吧。”
毕竟快嘛!
胤祚点头:“行,已经叫人去取了,估摸着也快来了,您且等一等吧。”
康熙点点头,还颇有兴致地问胤祚:“倒不曾听说你研制了治疟疾的药物。”
纳兰明珠和索额图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早就有了,却不是儿子研制的,”胤祚说,“是教儿子西医的先生从西洋带来的,他们初到京城时还曾想将药献给您来着。”
康熙想起来了,当时他对西医并不算感兴趣,只是被胤祚和白晋缠得很了,这才从香山澳请了几个西洋大夫回来。他本该见见那几人的,只是当时与噶尔丹的战事胶着没有功夫,故而并没有见。
那几人到了京城后也求见过一回,被拒绝后很快投入到教导胤祚的事中。后来康熙倒见过他们,只是早已经忘了药的事,而西洋先生已经把药给了胤祚,自然也不会再提,以至于到了现在,康熙都不知道他们当初带来了治疟疾的药。
不过即便知道,当初的他只怕也未必会信。
康熙倒没什么遗憾的,只问胤祚:“这药对朕的病当真有效?”
胤祚点头:“当真!先生们说西洋已经用这药救了许多人,儿子也给栖流所的人用过,效果极好,且对人体无害,可以放心用。”
胤祚在医事上向来不会信口雌黄,他既这么说了,康熙便信。不过忍不住挑了挑眉:“既有此药,怎么不早说?”
须知疟疾也是频发传染病,每年夏天因患此病死去之人不知凡几,若此药果真有效,不知该救下多少性命。
胤祚长长叹了口气:“要是能救百姓我早就拿出来了,只是这药虽效果极佳,数量却极其有限。先生们来时只带了一斤多,根本救不了几个人。这药叫金鸡纳霜,是从一种叫金鸡纳树的植物中提取出来的,偏咱们大清没有这种植物,想自己制都不成!”
康熙闻言不由失望:“果真没有?大清地大物博,或许便有呢,你说说那树什么样子,朕派人去找。”
胤祚细细说了,然后又道:“四哥、五哥和四姐这些年一直叫人在大清各地寻找新奇物种,也一直留意着,并没有找到金鸡纳树的踪迹。”
康熙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宝山在前,他们却没有钥匙,这种感觉实在不好。
胤祚很明白他的心情,他当初也差不多。这些年他叫人寻找金鸡纳树之余也一直研究金鸡纳霜和疟疾,试图用大清现有的药材攻克这项疾病,只是一直没有成果。
“汗阿玛也不必太遗憾,纳兰侍卫出使前儿子给了他一个册子,里面便有金鸡纳树,他知道重要,必然会大力寻找,说不定能带回来。”
提到纳兰性德,纳兰明珠耳朵竖得更高了,索额图瞧他一眼,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讽笑。
康熙没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只是听胤祚提起纳兰性德,也想起出使西洋的那些人:“已经两三年了,容若也该回来了吧?”
“若是顺利便快回来了。”胤祚说。
若不顺利就说不准了,可能三五年才回来,可能二三十年回来,也可能永远回不来。
这话题有些沉重,众人正面面相觑,太后就风风火火进来了,一见到康熙她眼里就含了泪:“怎么病成这样了?病得这么重也不告诉哀家,你是要剜我的心啊!”
二人虽不是亲母子,也相处了这么多年,总是有感情在的。
太后一哭太子和胤祚就忙安慰,康熙也迎上前,然后被太后捶了两下,顾着康熙病着也不敢用力。
胤祚三人七嘴八舌地解释,好容易才叫老太后知道康熙这病是能治的。
太后这才放下心,用帕子抹抹眼泪,然后又捶了康熙一下:“既有药怎的不早用,偏要等到现在?”
康熙:“……是儿子的错,这便用药。”
太后施施然坐着,一副要盯着康熙吃药的作派。
正是这时胤祚派去拿药的人来了,宫人服侍着康熙用了药,一时半会见不到效果,康熙对太后道:“您每日中午都要歇午觉,不该为了儿子耽搁。儿子已经喝了药,您便放心回宫歇着吧。”
太子和胤祚也劝,又答应了有事立即告诉她,太后这才勉强同意回宫。走之前还瞪了康熙一眼:“要按时吃药!”
康熙:“……”他不是孩子了好吧。
但他也只能连声应着,太后这才回宫去了。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办事去了,胤祚和太子留了下来,太子要替康熙处理政事,胤祚则守着康熙看病情如何。
这金鸡纳霜效果果真不错,半下午时康熙症状已经轻了许多。第二天就不发热发冷了,没几天便彻底康复。
康熙对此十分惊喜,他早就知道西医在外科上有奇效,没想到内科也有这样的用处。
为此他特意接见了胤祚的西洋先生,还赏赐了不少东西。也更盼着纳兰性德一行能带回来多少惊喜了。
康熙三十二年的最后一个月,纳兰性德没有回来。
康熙三十三年的第一个季度,纳兰性德依旧没有回来。
而康熙忙于政务,似乎已经忘记身患疟疾的那段短暂的时间,也忘了纳兰性德的事。
就在这时候,康熙三十三年的五月,纳兰性德回来了!
船队五月初八于宁波靠岸,随后使臣一行转乘马车返京。
车马劳重,纳兰性德一行走得不快,倒是他的折子先一步到了京城。
这折子厚厚一叠,康熙却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完了,然后忍不住拍案大笑。盖因这折子这么多字,除了向康熙请安之外没有一句废话,大部分篇幅都在写他从西方带回来什么东西。
纳兰性德很明白康熙想看什么,而他交上的成果也的确叫康熙高兴。
厚厚一本折子的东西啊!
这成果比康熙想象中好多了,他高兴地御书房转了两圈,然后叫来小太监:“去叫小六…把几位皇子都叫过来吧。”
胤祚正在看诊就被一脸喜气的小太监找到,催着他去乾清宫。胤祚见他催得急,只把着急的病人瞧了,剩下的让人明天再来。这才跟着往乾清宫去,路上他还打趣道:“每回见着你都急慌慌的,上回也就罢了,这回又是怎么了,捡钱了不成?”
“哎哟我的爷,捡钱哪有这个好,皇上找您呢!”
胤祚“哦”了一声:“那是汗阿玛捡钱了?”
小太监:“……”
小太监知道胤祚在打趣他,但康熙为什么高兴又一知半解,只知道是看了纳兰性德的折子的缘故,具体里面写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胤祚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当即大喜:“纳兰侍卫回来了?走走走,咱们快走!”
说着他就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把小太监甩开一截。
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太监:……说好的走不快呢。
胤祚到了御书房就见上至太子下至刚进尚书房念书的十四都在,太子原就在乾清宫帮康熙处理政务,其他人也在乾清宫南门的尚书房读书,来的比胤祚快,如今正站成一排等着呢。
胤祚一进去就得到一溜暗搓搓的目光,不由心虚了一下,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给康熙请安后站到自己的位置,他悄悄打量了下,发现大阿哥还没来就松了口气。
好歹不是最晚的。
大阿哥今儿没去西郊,但也没在宫里,故而来得最晚,但也只比胤祚略晚一些罢了。
众人到齐,康熙才缓声道:“出使西洋的人回来了……”
这话一出就有几个人来了精神,一是大阿哥,当初这事是他办得呢。二就是太子,身为储君,又听胤祚说过金鸡纳树的事,他和康熙的心情是差不多的;三阿哥对这个不感兴趣,报纸和西洋又没什么关系,最多到时候报道一下罢了;五阿哥和胤祚却是十分期待,哪怕已经在路上知道纳兰性德回来了,但如今瞧着康熙十分满意的样子,胤祚也十分期待。
不知道纳兰性德都带回来什么?
九阿哥十分想问有没有带西洋货物回来,能卖的那种,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到底没敢开口。
康熙看着底下一串儿子,大的已经成家立业,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小的还是小萝卜头,正仰着头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他嘴角不由勾了勾,让梁九功把折子给他们看。
这折子被送到太子手里,按理说他们该等太子看完了,轮到自己了再看,但十四没这个意识,哒哒哒就跑过去凑热闹,胤祚假作要拦,然后顺理成章凑到太子身边一起看。
他们一动,其他人也受不了心里痒痒,见康熙没有不满的意思,便纷纷凑到太子身边。
胤祚看着这份长长的单子,上面许多东西都是后世极熟悉、但放到如今极稀奇的东西。
他眼尖地瞧见有几样作物,名字叫得奇奇怪怪,如今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但还是高兴地指给五阿哥看。
五阿哥一瞧便不由高兴起来,又指着旁边一样东西对胤祚道:“玻璃制造技术也有。”
胤祚点点头,他实验室已经凑齐了琉璃瓶,如今对这个兴趣不大,只又瞧向后面医学部分。
他瞧见了金鸡纳树!
虽然想着可能能有,但真见到了,胤祚还是觉得十分惊喜,和康熙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金鸡纳树已经是惊喜了,再看后面还有一系列医学著作便更兴奋了,胤祚拉着八阿哥道:“我只会英文,这些法文、西班牙文写的书,只能靠你翻译了。”
八阿哥点头,他学了好几门语言,法语和西班牙语也是会的。
九阿哥看的则是宝石,纳兰性德一行在西洋混得不错,得了旁人赠送的不少财宝,都一并写在单子上带回来了。只见单子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宝石都有,九阿哥满眼星星,已经开始想要把这些宝石做成什么样子,定个什么价位。
这边热热闹闹,就连什么都不懂的十三和十四也仰着脑袋在哥哥们腿边打转,独自站在一边的大阿哥瞧着心里痒痒地很。
他对这个也很有兴趣,前次改良连弩就有赖传教士的物理知识和望远镜,他也想知道使团带回来的技术有没有军中能用的。
听说西洋的火器比大清更好,大清也一直有西洋传教士帮着改良火器,只是这些传教士在自己国家时便接触不到核心技术,故而造出来的火炮威力总是不够大,也极容易出问题。
不知纳兰性德这回有没有带回火炮技术?
大阿哥十分想瞧一瞧,但折子在太子手里,他不乐意凑到太子身边。只忍着好奇站在一旁。但那便实在太热闹了,他忍不住竖起耳朵听,接着眼神往那边瞟,然后探头去看,看不到就稍稍挪了挪,最后就挪到太子身边了。
太子只觉得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抬头见是大阿哥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继续看折子去了。
康熙瞧着他们看得差不多了,这才敲了敲桌子示意安静,众人各自站好,大阿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离太子这么近,不由瞪圆了眼睛,然后趁着没人发现一步跨回原来位置,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康熙视线淡淡从他身上扫过,然后看着已经重新站好的儿子们,说:“你们也看了这折子,容若此行收获颇丰,于国有功,他历经辛苦异国归来,朕的意思是派皇子前去相迎,以示重视,你们看谁去?”
皇子代皇上迎接有功大臣乃是惯例,以纳兰性德的功劳论理也是应该,诸皇子都没有意见。康熙于是便指了三阿哥和胤祚一起。
二人自是应了。
又是几日,胤祚和三阿哥于城外十里亭迎使团一行归国。
迎着傍晚暖黄色的阳光,一队人马出现在官道尽头,他们越走越近,果然是纳兰性德一行。
纳兰性德也瞧见胤祚他们,当即快马加鞭跑来,到了跟前便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道:“奴才纳兰性德,见过三阿哥,见过六贝勒!”
胤祚略退后三阿哥一步,由着他把纳兰性德扶起来,这才笑道:“一别经年,纳兰大人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从前的纳兰性德身上缠绕着化不开的忧郁,又病恹恹的,故而哪怕他是带刀侍卫,身上功夫并不差,也总叫人觉得是个文弱书生。
但如今的纳兰性德黑了些,也壮了些。气质和从前也大为不同,有种浴血归来的尖锐锋利之气。
纳兰性德听了这评价淡淡一笑,看着不远处正努力往这边赶的队伍一眼,说:“这一路危险重重,我们见过风浪、海盗、瘟疫,去了六千人,回来只有四千多。”
经历过真正的风雨,见过那么多死亡,人自然会变化的。
也不知这变化是好的还是坏的。
胤祚也叹气:“汗阿玛会好生安抚他们的父母家人的。”
纳兰性德点头。
都是值得的!
他原只是为了逃离京城才决定远走西洋,然而真的去了西洋一趟,他才惊觉此行意义重大。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看向不远处的京城:大清该看看这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