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不知道柳湘莲家在哪,但知道他如今在军医学院做先生,军医学院鼎鼎大名,她一路打探,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到了地方。
此时胤祚便在军医学院,正招待四公主。
“我出宫办事,顺道来瞧瞧你,”四公主笑道,“军医学院大名听得多了,还没亲眼瞧过呢。”
选秀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距离胤祚第一次提出缠足弊端也已经过去小半年,康熙终于采纳胤祚的意见办了几个工厂和作坊,工人只招女子、且是大脚女子。
负责人原有几个人选,但四公主这么久的准备不是白给的,最终成为总负责人,另几个则做为副手。
她今儿就是为着这事儿出宫的。
胤祚问她:“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四公主露出轻松的笑意,“缠足的事过去那么久了,已经没什么人注意,咱们办厂这事又做的低调,厂子规模不大,又都是纺织之类的,对外就说女子心细适合做这些,小脚女子干不了活故而不招,也能唬得住人。虽然有些小麻烦,解决起来倒也简单。”
胤祚点点头,四公主的本事他是相信的。如今四公主已经征得康熙同意以四书五经作为主要课业,还能时常去乾清宫向康熙请教。她的进步实在迅速,连康熙都为之惊讶,胤祚便听过康熙惋惜四公主的天赋,直道她若是男儿,必定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自然康熙有天赋有能耐的儿子多了,并不差这一个,惋惜也有限。
四公主颇有雄心壮志:“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作坊、工厂,这才是开始,不算什么。”
胤祚点点头,他如今也算看清了,康熙就是打算避其锋芒,然后温水煮青蛙。
四公主打量胤祚的房间,这是一个单独的套间,既能办公也做休息之用,四公主说:“也太简单了些。”
胤祚笑道:“我在这里时间不长,够用就行了,你不是说没来过军医学院吗,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胤祚带四公主转了一圈,如今正是上课时间,倒没遇上什么人,看了一遍后时间便不早了,胤祚还有课要上,四公主也打算回宫了,胤祚便送她出门。
路上他们遇见柳湘莲,胤祚便打了个招呼:“你今日课了了?”
“是!”柳湘莲行了礼,略退后半步跟在胤祚和四公主身后,快到门口的时候胤祚笑道,“我方才叫人买了不少瓜果点心,想来都送到门房了,你拿一些回去尝尝鲜。”
说着就叫人去门房拿,怕德清一人拿不了,胤祚也亲自去了。
四公主也没觉得胤祚做弟弟的亲手给自己拿礼物有什么不好,她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笑道:“太热了,我去马车上等你。”
说着就往外走,柳湘莲犹豫了下,还是随着四公主出去。
六贝勒在门房总不会有事,外面却是人来人往,四公主身娇肉贵,他还是看顾着些才放心。
门外有一个红衣女子,柳湘莲也没在意,只当是路人或者哪位学生亲眷。却不想那女子打量了他一会儿,竟迎上前问道:“你是柳湘莲?”
“是,”柳湘莲看了这女子一眼,并不认识,拱了拱手道,“姑娘认识在下?”
女子定定看着柳湘莲,五年过去,这人长高了,也更俊了,原是梦中都想着的好归宿,可是他不肯同意这门婚事……
柳湘莲被这女子看得有些发毛,脸也微微发红:“姑娘有事?”
女子说:“我是尤三姐。”
柳湘莲脸沉了下来,发红的脸登时铁青。这是什么人啊,自己不检点也就罢了,他都已经拒了婚事,她一个女子还亲自找上门来,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
柳湘莲不想与她纠缠,只拱了拱手,一声不坑地移开了视线。一扭头就见四公主正兴致勃勃地瞧热闹,柳湘莲无语道:“日头大,您快上马车吧。”
四公主又看了尤三姐一眼,这才上了马车。
尤三姐原以为柳湘莲嫌弃她乃淫奔无耻之流,故而不屑娶她为妻,虽有心一问,到底问不出口,只觉得生而无望,想着一刀了结了自己,死在他面前也就罢了。
没想到却见他对旁的女子这般体贴,登时就得出了另一个结论:“你是为了她…所以不肯答应我的婚事?”
柳湘莲皱眉:“我不愿意自有我的顾虑,与旁人无干。”
尤三姐不肯罢休:“那你说,为了什么?”
柳湘莲看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叹气:“既婚事不成,便是你我无缘,何必追根究底?你一个姑娘家这般抛头露面实在不妥,还是快回去吧。”
“你就是嫌弃我……”尤三姐明白了,眼里却露出几分厉色,指着马车道,“我抛头露面不知检点,她又能好到哪去,她不是也大庭广众抛头露面吗,凭什么你对她那么好?”
柳湘莲:“你怎能与她比?”
柳湘莲跟在胤祚身边,早就知道四公主在做什么,她为了天下女子谋平等,就连抛头露面也含着政治考量。
而尤三姐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仗着一副长相与男人调三斡四,凭什么敢与四公主相比?
再说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哪容人这般诋毁?柳湘莲心高高提了起来,见马车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并不敢把四公主身份告知,只皱眉道:“你……”
话还没说完,只见尤三姐冲他凄苦一笑,然后一刀扎进了自己肚肠,血染红了她的手和刀柄,整个人缓缓倒了下去。
柳湘莲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四公主就吩咐人道:“快叫人把她抬进去,通知六贝勒和叶桂,救人!”
想在军医学院门口求死?没那么容易!
军医学院门口骚动了一小会儿,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军医学院有手术室,手术器材和药物也一应俱全,尤三姐很快被送进手术室,胤祚和叶桂梳洗后便开始做手术。
柳湘莲坐在手术室外一脸懵逼,四公主也没走,尤三姐肚肠被捅了一刀,搁从前定是活不成了,她也很想知道胤祚能不能救活她。早听说胤祚手术厉害,她也是头一回见识呢。
宫人搬了椅子过来,四公主便在廊下凉快处坐了,又捧了杯冰饮慢慢品着,见柳湘莲呆呆地回不过神来,便问道:“你与她议过婚事,后又退婚了?”
“确曾议过婚事,只是不曾退婚,”柳湘莲把当日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真正拒婚原因,只道不合适罢了。
他虽不说,但只一说贾琏,再一说尤三姐,四公主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四公主为了办工厂的事,这大半年很是做了些功课,京城大些的事她都知道。原本贾家不必关注,只是四公主和黛玉交好,对黛玉的外祖家也不免关注几分,这一二年尤二姐和尤三姐这两姊妹在宁荣街一带算是大名鼎鼎,四公主也有耳闻。
既知情况,四公主也明白柳湘莲拒婚的原因,她说:“你既没与她定亲,甚至连议亲也算不上,不合适便拒绝也是应有之义,如今又何苦懊恼?”
柳湘莲没想到她看出来了,迟疑了下还是道:“我没想到她是这般刚烈贤良之人,实在可敬可叹!可恨我识人不明,以至她如此。”
四公主:“……”
柳湘莲说:“我如今只盼她能活着,我必以家传佩剑相蹭,三媒六聘娶她为妻。”
四公主:“……”
柳湘莲说完没得到回应,不由去看四公主,却见四公主也正诧异地看着他。
柳湘莲惭愧道:“我从前莽撞,到现在才幡然醒悟,叫公主见笑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四公主更诧异了,“你哪里醒悟了?”
“……”柳湘莲沉默片刻,“公主此话何意?”
四公主说:“若你确实喜欢她的长相脾气故而要娶她为妻,那我无话可说。但若说她刚烈贤良大可不必,她过去如何我不评论,只说现在,她被拒婚了就跑到男方面前自尽……这也能称刚烈?”
柳湘莲:“……不能吗?”
四公主:“……”
四公主看着柳湘莲,年纪轻轻,长得也挺好看的,怎么就这么木呢?
她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叹口气道:“别整天只知舞枪弄棒,好歹读几本书吧!但凡多读几本史书,见识了真正刚烈坚强的奇女子,你也不会拿尤三姐与她们相提并论。”
这次柳湘莲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好一会儿才道:“是!”
二人一时无话,又过了一会儿,柳湘莲说:“方才尤氏冒犯公主……”
四公主摆摆手:“我还不至于和她计较。”
柳湘莲便不说话了,不多时手术室大门打开,胤祚和叶桂走了出来。
四公主连忙迎了上去:“如何,人救过来了吗?”
四公主是好奇,柳湘莲则是紧张。
胤祚点头:“手术很成功,刀口不深,也没有伤到要害,手术难度不大。如今她已经没了性命之忧,回去再好生调养一两个月便会好全了。”
说着便叫人去通知尤三姐的家人,军医学院都是男人,她一个女子不好久留。
四公主给胤祚倒了杯水,然后便好奇宝宝一般问这问那,胤祚也一一耐心解答,柳湘莲则长长松了口气。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先不提娶不娶尤三姐,她要真死了,只怕他这一辈子都良心难安。
不一会儿派去尤家叫人的人带来了尤老娘和尤二姐,她们家没有男人,故而贾琏带着几个婆子也跟来了。
尤老娘见了柳湘莲便扑上来撕打:“丧了天良的,我女儿一心一意为你,你倒好,差点要了她的命!”
说着就要逼柳湘莲立时应了娶尤三姐,否则就要拉他见官,尤二姐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他不乐意,咱们强了来也没有意思。”
尤老娘哪里肯依,只一劲儿叫贾琏评理,贾琏自是乐意成全尤三姐,但他偷眼瞧了胤祚一眼,见胤祚神色越发不耐,登时就是一个激灵,同尤二姐一起制住了尤老娘:“这些事以后才说,如今还是接了三姐回去好生将养要紧。”
尤老娘还要说话,但见贾琏唬着脸,登时不敢再闹,只想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日后再与柳湘莲计较不迟。
贾琏叫婆子抬了尤三姐出来,众人只见尤三姐双目紧闭、脸色白惨惨的毫无血色,仿佛死了一样。旁人也就罢了,尤老娘却是嚎哭一声就要扑上去,被叶桂眼疾手快提着领子制住了:“她肚子上有伤,仔细撞坏了。”
尤老娘吓了一跳,掀开盖在尤三姐肚子上的薄毯子一瞧,整个人都愣住了。
叶桂以为她被尤三姐的伤口吓到了,安慰道:“这伤口瞧着可怖,其实没有大事,做完手术已经好了。”
尤老娘问:“是你给做的手术?”
叶桂点点头:“除了我还有……”
他话没说完,尤老娘又是嗷的一声:“你看了我闺女的身子,你得对她负责!”
众人:“……?”
就连正纠结要不要娶尤三姐的柳湘莲都皱起了眉。
尤三姐伤在肚子上,要救她怎么可能不看肚子?再说胤祚和叶桂已经很小心了,只把她肚子上的衣服剪了个洞,勉强能手术罢了,为此手术难度都高了许多,尤老娘说这话简直胡搅蛮缠。
大夫眼里只有病人,不分男女。便是一般人家到了关键时候也没有为了所谓“贞洁”不救人命的道理,更不能叫大夫每救治一位女病人都要负责吧?
再说尤三姐有什么贞洁可言?
可惜尤老娘不知不懂,还是不想懂这个道理,只拉着叶桂纠缠不休,非要叶桂娶尤三姐。
最后尤老娘一行除了尤三姐被安生抬出门,其他人都是被扭了胳膊赶出去的。
贾琏看着军医学院关上的大门脸色漆黑,气道:“您怎么想的,不是说好了再和柳湘莲说,您又招惹旁人做什么?”
尤老娘讪讪道:“三姐都这样了,我瞧着柳二郎不大乐意,想着未必一定要他,刚才那个瞧着不错……”
长得不错,看穿着家里也不差银子,年纪轻轻就能手术,以后前途差不了,比柳湘莲也不差了。
贾琏气得要死,你也知道人家不错,就不想想人家也是有靠山的,能叫你想赖就赖上?
六贝勒可还在那里呢!
如今被赶出来,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贾琏气得连尤二姐都不想管了,直接甩手回了贾家,被王熙凤挤兑了几句也只躺在床上装死,直叫王熙凤和平儿打了半天眉眼官司。后来听说了尤三姐和尤老娘闹出的事也只笑贾琏活该。总归王熙凤现在有子万事足,又忙着和黛玉做生意,只要贾琏别惹了事回家叫她烦心,王熙凤才懒得管。不过经此一事,贾琏气得许久没去见尤二姐,这就是后话了。
此时尤老娘一行刚被赶出去,胤祚见叶桂一脸晦气,笑着拍了拍他:“男人太好也是错啊!”
叶桂肩膀一动把胤祚的手抖掉:“你还说,你和我一起做的手术,方才怎么一个劲儿往后躲?”
胤祚理直气壮:“我定亲了,不能沾染这些。谁让你这么大年纪还不成亲,只能多承担些了。”
叶桂:“……”
赶明儿就成亲!家里早就催了,这回不推辞了!
旁边四公主却是若有所思:“总这么下去不是法子,你们做手术总要接触身体,若每治一个女子都要这么闹一回,难不成日后不看女病人了?”
胤祚轻咳一声,名义上他们这还是军医学院,军中自然是没有女子的,本不必发愁这个才是。虽然好些人都知道他野心不止这点,但被直接说破还是有点点不自在。
只是一点点。
胤祚很快恢复自然:“这确实是个问题,只是如今不知该怎么办,人的想法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四公主于是顺理成章道:“你不能改变天下人,但可以迁就天下人,既然她们不乐意叫男子接触身体,那你们培养几个女大夫不就行了。”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四公主假作不知,皱眉道:“怎么了?我知道自古以来极少有女子学医,可那是因为诊脉可以隔着丝帕,无需肌肤相接。如今既不可行,自该以变通为上。”
胤祚这才装作被劝服的样子,点头道:“四姐说的有理,只是此事我做不了主,回头还得请示汗阿玛才是。”
叶桂:“……”
胤祚和四公主的演技实在称不上好,叶桂一眼便看穿了。他看了胤祚一眼,原以为他是推崇西方技艺,如今看来却不尽然,想叫女子学西医…这又是为了什么?
胤祚自是不会给他解惑的,天色不早,今儿的课指定上不成了,胤祚叫人把他的课排到后几天,就和四公主一起回宫。
叶桂和柳湘莲也和他们一起出去,叶桂也就罢了,柳湘莲却有些失魂落魄。
胤祚奇道:“他怎么了?”
他直接从门房被拉到手术室,门口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四公主便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胤祚这才知道柳湘莲已经和尤三姐议过婚事了,想起原著里尤三姐仿佛是死了,然后柳湘莲也跟着死了还是怎么着,胤祚心便是一提,问柳湘莲:“你怎么想的,还想娶尤三姐?”
柳湘莲摇摇头,尤三姐刚被送进手术室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只是被四公主点了几句又有些迟疑,后来见尤老娘拉着叶桂要负责,对尤三姐的滤镜一下就碎了。他如今也不知该怎么办,娶尤三姐…不甘心、不乐意!不娶她…柳湘莲又怕尤三姐真的死了。
胤祚拍了拍他,同情道:“你也太惨了。”
平白无故被疯子缠上。
是的,尤三姐在胤祚眼里就是疯子,她的私生活如何胤祚不做评价,她或许命苦可怜,但柳湘莲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五年前唱戏的时候被尤三姐看见了,然后拒绝了一桩不喜欢的婚事,就要背负上另一个人的人生,真不是一般的惨!
“你要是担心,我派几个人盯着,不叫她真寻了死去便是。”
柳湘莲摇头:“不敢劳烦贝勒爷,我自己找人盯着便是。”
如此也罢了。
胤祚和四公主回了宫,他一时还不能回乾东五所,要先去一趟毓庆宫。
太子妃刚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怀胎前三月本就是最不稳的时候,偏偏石夫人又去了,太子妃悲痛不已,胎气不大稳,胤祚便每日去瞧瞧,免得真出了什么事。
今日到了毓庆宫,胤祚便接过德清手里的花篮道:“路上瞧着有卖花的,便买了几篮回来。宫里的花是好,只是匠气太重了,二嫂瞧瞧这宫外的如何?”
太子妃点了点头,这花清雅,和花篮搭的也好,是好看!那花香也清甜悠长,闻着就觉得心情变好了。
太子瞪胤祚:“叫汗阿玛知道了又要说你。”
胤祚呵呵一笑:“要不你告状去吧。”
太子一噎,他怎么可能做这么幼稚的事?胤祚这便是有恃无恐了。
太子妃初初和太子成亲,夫妇俩相敬有余亲昵不足,太子妃向来只知太子是极有气度威严的,哪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由掩唇一笑。
太子余光瞧见,本就不多的气登时就消了,现在只要能叫太子妃高兴,被挤兑两句不算什么。
他让开点位置叫胤祚诊脉,一边还问:“你今儿见到林姑娘了吗?”
胤祚撇撇嘴:“没有。”
林如海严防死守滴水不漏,根本不给他机会。胤祚知道林如海不会一直不叫他见黛玉,只是做为女方少不得矜持一二罢了。只是不知林如海到底有多矜持,还要他等多久啊!
胤祚脸像是一条苦瓜,太子瞧着便不由想起当初。
当初他还没有成亲,胤祚却时不时能去林家见见心上人,当时胤祚多得意啊,还时不时跑来向他炫耀。风水轮流转,如今可算颠倒过来了。
太子状似无意拨弄了下腰间荷包:“从前那个旧了,这个是太子妃新绣的。”
胤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