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嬷嬷又建议黛玉把那五千两银子折成礼物送给各房,到底在这府里住着,交好几个人总没有错处。宁嬷嬷教黛玉挺直脊梁自尊自爱,但也不会让她把人得罪干净。
黛玉向来不在乎身外之物,自是没什么意见。且她嘴上厉害,怒极过后却隐隐有点后悔,倒不是别的,只是外祖母待她真心,如今却叫老人家伤心,黛玉心里实在难安,少不得和其余各房修复关系,好叫贾母高兴。
黛玉不喜俗物,只叫宁嬷嬷带人开箱笼挑选礼物,自己则铺了纸画画。
方才看了京城街上风光,不知师兄有没有见过,黛玉想着不若一同画下来罢。
黛玉画了半幅画,宁嬷嬷东西也挑得差不多,其他人也就罢了,按照各自脾性选了就是,唯独贾宝玉……
宁嬷嬷:“姑娘瞧着给宝二爷什么东西合适?”
黛玉:“……能不给他吗?”
宁嬷嬷笑道:“他行事无礼,咱们更不能与他一般,免得叫人非议小家子气。”
黛玉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里不痛快罢了。想到要给贾宝玉礼物,眼神便在一套四书五经上打转。
宁嬷嬷忍不住笑:“姑娘怪是促狭!不过送四书五经倒是极合适的,听说上面还有名儒批注,很是拿得出手呢。”
只是收礼的人怕是不会太高兴,听说那位宝二爷最是厌恶读书,镇日为着逃学被二老爷训斥,这样的人,得了这难得的四书五经恐怕远不如胭脂水粉叫他高兴。
黛玉眼神停留片刻,然后就转开了,冷哼道:“平白辱没了我的书。”
最后黛玉挑了一套笔墨纸砚给宝玉,倒和贾环的一般,只是贾环有心读书上进,收到笔墨纸砚自然高兴,贾宝玉就不同了。
原也不是为了叫他高兴的!
宁嬷嬷选好了东西,就让王嬷嬷大张旗鼓地送往各院。
……
王熙凤安置罢黛玉还不能回自己屋里,要先去贾母院里回禀了。贾母心里不舒坦,王熙凤又少不得宽慰一二,一来二去就耽搁了时辰,直到黛玉身边的王嬷嬷来送东西。
王熙凤赶忙把人迎进来:“还是林妹妹有孝心,快叫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王嬷嬷笑着让人推进来,原是一架轮椅!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王熙凤愣了愣,“我要是没看错,这就是轮椅吧?”
轮椅如今在江南名声大噪,王熙凤也有所耳闻。
轮椅初次面世本是六阿哥用来治病的,但因着方便,东西又是从贵人手里流传出来,更有传闻说太皇太后生前也很喜欢,故而江南许多身体健壮的老人也以拥有轮椅为荣,倒和扶老(拐杖)一般,成了长寿健康的象征,超脱了本身的用处了。
自然,对弱得没有力气或者腿脚不方便之人来说,它本来的用处也是很重要的。贾母年纪不小了,素日腿脚也不是很好,轮椅便真真是个吉利又实用的玩意儿。
这东西盛行不过月余,如今江南都还稀缺,京城更是罕有,可算是个稀奇玩意儿,且还是紫檀木的,论贵重绝对配得上贾母身份。
王熙凤笑道:“老祖宗您瞧瞧,再没有林妹妹这般体贴的了,难怪您日日想着妹妹,倒把我们都抛到脑后去了,果真是玲珑贴心人,竟是我们都比不上的!”
贾母脸上终于露出个笑来,王熙凤松了口气,又是夸了黛玉夸宝玉不提。
好容易哄好老太太,王熙凤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屋里,往炕上一歪就不想动了。
平儿吩咐下人摆饭,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擦手:“快吃些东西歇歇吧!”
王熙凤叹了一声:“可累死我了。”
平儿也不问怎么了,左不过那些事罢了,当人家媳妇的没哪个是好过的,自家这位奶奶更是如此。她只伺候着王熙凤拿了碗筷,自己也盛了饭坐下,笑道:“今儿林姑娘过来,奶奶可见了?”
“见了,还闹了一场”,王熙凤道,“真真是个厉害人物!”
平儿笑道:“还能比奶奶厉害不成?”
王熙凤:“她和我不一样,我是厉害在面上,她是厉害在骨头里。”
她把今天的事大略说了:“你说说她厉害不厉害,瞧着娇娇弱弱一个人,竟是一点亏不肯吃,当真是铁做的脊梁,刀做的舌头,不张嘴则已,一说话吓死个人!我可没她厉害!别说我,家里哪个姑娘敢这样?”
平儿咋舌:“这也是人家有底气呢,她能说回家就回家,咱们家的姑娘又能到哪儿去呢。”
“你这话也对”,王熙凤道,“你不知道,林姑父原不想送林妹妹过来的,虽说姑母去了,林妹妹成了丧母长女,但林姑父扭头就从宫里请了教养嬷嬷回来,谁也不能说这样教养出来的姑娘不好。再有……世人谁不是势利眼,只要林姑父不倒,林妹妹婚事也不用愁,万一林姑父倒了,那林妹妹养在哪里原也关系不大……”
平儿奇道:“那怎么又来了?”
王熙凤道:“还不是老祖宗想念外孙女得紧,一封又一封信地去催,林姑父推辞不得这才应了。人家可不是非要住在咱们家的,说回家也不是假的,那是真真不高兴就能回去,人家在京城又不是没有宅子!”
平儿点点头:“那咱们还得盯着些,省的底下那起子小人怠慢了?”
“正是这个呢,让底下的手脚都收起来,人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别上赶着丢人现眼,辖制不住人,倒是自己先露腚!”
平儿自是应了,两人用饭罢,漱了口。就有小丫鬟进来通禀,道是林姑娘派人来了。
王熙凤连忙请人进来,见是刚刚还在贾母处见过的王嬷嬷,心里有了猜测,嘴上还要打趣:“嬷嬷怎么来了,莫不是给我也送礼来了不成?”
“正是呢”,王嬷嬷把两个匣子给她,“我们姑娘初来乍到,没想到竟遇到这样的事,牵连奶奶受累,心里不安地很,这点子东西就当给奶奶赔罪了。”
王熙凤“哎哟”一声:“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都是自家姐妹,何苦这么外道。我是常日里瞎说瞎闹的,妹妹那么小的人哪就能吓到我了,快叫她别往心里去。”
王嬷嬷笑着应了,又指着那小匣子道:“这些玩具是姑娘旧日里玩的,如今就给大姐儿吧,别嫌弃旧了才好。”
王熙凤没想到黛玉还给女儿准备了东西,笑容更加真心了些:“那感情好,也叫大姐儿沾沾她姑姑的聪明劲儿!”
二人说了几句话,王嬷嬷便道还要去别的院子送东西,告辞离开了。
王熙凤打开给孩子的小匣子,虽是旧物,却都和崭新的差不多,且做工材质都属上上等,价值很是不凡。
给她的则是一套珍珠头面,那珍珠个大浑圆,色泽莹润,也都是好东西。
平儿笑道:“好大的手笔。”
“价值倒是次要的,倒是这份心意难得”,家里有几个人正经把大姐儿放在眼里呢,薛妹妹素日多周到的一个人,也没见她嘴里提过大姐儿一句两句。谁的女儿谁心疼,只凭这一点王熙凤就对黛玉印象大好。
她合上匣子,压低声音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给别人送的什么?”
平儿应声去了,不一会回来禀告:“前院暂时打听不出来,后边大太太得了一匣子金首饰,大太太高兴得很,回了林姑娘一食盒点心;二太太得了一卷经书和一匣子什么纸,都是难得东西;大奶奶和奶奶一样是一套头面,宝二爷、环三爷和兰少爷各一套笔墨纸砚。”
王熙凤听她停了,笑道:“怎的梨香院那边没打听?”
梨香院住的是薛家。
平儿面色有点古怪:“打听了,没正经给薛家那边准备礼物,只送了一盒子好茶叶过去。”
王熙凤抚掌大笑:“你瞧瞧我说的可有错,是不是铁做的脊梁?”
平儿不由啧啧称奇,论理黛玉做的没问题,给二太太和宝玉的东西面上瞧着都是好的,谁也说不出错来,至于薛家……到底与林家不是正经亲戚,不给原也没什么,送一盒茶叶算是全了情分。
只是这府里谁不顺着二太太和宝玉,就连薛家也是一水儿好名声,人人恭维着的,家里姑娘都不如薛姑娘受宠,头一回见到林姑娘这般不给面子的。端是硬气!
“不过她也不是一味硬气,倒是知道变通”,平儿指着那礼物笑道。
王熙凤也笑:“只怕是有人指点呢。这样也好,如今府里都知道她不好欺负了,对那起子小人也是个震慑,免得日后又起事端,少不得还得劳累我。”
她把匣子合上叫小丫鬟收了,歪在炕上叹了口气:“我倒是真真羡慕她呢。”
平儿笑道:“奶奶还能比谁差了不成?”
王熙凤摇摇头不说话了,她在这府里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过面上光罢了,到底要看人脸色,哪抵得上黛玉肆意自在。
黛玉送礼送得高调,不仅王熙凤知道别人收到什么,王夫人也知道了。
她捻着念珠,想起王嬷嬷方才说的话——
“听说二太太最喜念经礼佛,礼佛之人心静,倒不好送您金银俗物,这卷《金刚经》是特特从杭州灵隐寺请来的,听说在佛前开过光,最是能惩恶扬善庇护家门,这金粟笺纸用来抄经再好不过,听说能历经千年而不坏呢,最适合二太太这样的慈悲人了。”
王夫人并不喜欢念经,更不认得几个字,看到这些东西只觉得堵心,回想起王嬷嬷说的“惩恶扬善”“慈悲”的话,更觉得话里有话似的,格外刺耳。
想到林家原本要给五千两银子到公中,少说能划拉三层到自己手里,如今却只换了这么些东西,心里更加烦躁,挥挥手让人把东西收起来,问道:“老爷可回来了,莫非又叫哪个贱蹄子勾搭了去?”
周瑞家的赔笑道:“哪能呢,老爷还没回府,指不定衙门里事多呢。”
王夫人“嗯”了一声,心气儿略顺了些:“等老爷回来请他过来一趟,我有事和他商量。”
周瑞家的应下。
偏院里,赵姨娘替儿子挑了挑灯芯。贾环白日总被王夫人拘着做着做那,只有晚上才能安安生生读会子书,如今正盘腿坐在炕上摸着林家送来的笔墨纸砚一脸稀奇:“没想到我也有礼收。”
赵姨娘啐道:“快收收没出息的样子吧,你虽不是正室大房肠子里爬出来的,但也是正经主子,一点子笔墨纸砚罢了,也值得你这般稀奇?人家宝二爷,什么好的没有?!”
贾环气道:“姨娘知道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笔墨纸砚,您看这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光润均匀,我没瞧错的话,应该是澄心堂纸。”
赵姨娘咋舌:“澄心堂纸可难得,上回老爷得了几刀,一直舍不得使。”
“可不是,我都没见过呢”,贾环又拿那笔墨给赵姨娘看,“您瞧这上面的印记,是不是周虎臣和曹鼎望?”
赵姨娘奇道:“这是两个人名吧?”
“是呢,这二人极有名,周虎臣也就罢了,他的笔虽然难得,到底还有处可寻,您可知道曹鼎望是谁?”贾环轻哼一声,得意道,“说曹鼎望您可能不知道,但江宁织造曹家您总该知道吧,他们是一家人,曹鼎望也是官身,制墨只是爱好罢了,您想想多难得?”
赵姨娘不由咋舌,她家老爷才不过是个五品官,她儿子都能用上大官亲手制的墨了?
“林家好大的手笔。”
贾环“嗯”了一声:“难得的是人家不轻看咱们,这可真真是文房四宝了,这么厚的礼物,可见不是敷衍咱们。”
时下文房四宝指的是指宣笔、徽墨、宣纸、歙砚。林家给的笔墨纸自不必说,砚也是上品歙砚,比一般文房四宝好多了。
赵姨娘眼睛一转:“人家对咱们好,咱们也不当那白眼狼,回头有用得上的,咱们也帮帮她就是了。”
贾环冷笑一声,心说人家什么家世,哪里用得着他们帮。
赵姨娘身边的丫鬟雪儿闻言却笑道:“姨娘想报答林姑娘的情谊,眼下不就有一个机会吗?”
赵姨娘奇道:“什么机会?”
“姨娘您想想,林姑娘如今最大的麻烦是什么”,雪儿往宝玉院子的方向指了指,“那位的性子咱们都知道,今儿闹了这么一场,改明儿不知道怎么纠缠林姑娘呢。我瞧着林姑娘和旁的姑娘不同,最是守规矩,倒是见还是不见?到时候闹得不像,还连累林姑娘的名声,不若咱们替她处置了,就当还她的情分了。”
贾环眼睛一亮:“你有法子?”
雪儿笑着提点:“如今这事只有姨娘能办了,姨娘只想想,那位最怕的是谁?”
贾宝玉最怕的……自然是贾政了。
赵姨娘眼睛一亮:“就这么干!”
又对雪儿笑道:“好丫头,难为你有这通透的心思,此事成了姨娘赏你。”
雪儿笑着应了,她不在乎赵姨娘这点仨瓜俩枣,此事若是成了,那人自会给她大笔银子。她在府里无亲无故,伺候的主子又不得力,除了银子再没有旁的更能叫她有安全感了。
因为心里存着打算,赵姨娘使劲浑身解数把贾政请到自己房间,添油加醋把贾宝玉今日种种表现说了一遍,直气得贾政脸色铁青,当即嚷着要叫宝玉来揍一顿。
正是这时,王夫人派人来请,贾政一肚子气正没处发,当即冷哼一声冷着脸去了。
赵姨娘看着贾政气势汹汹的背影,难得没因王夫人从她房里截人生气,反而得意地笑了笑。
正院里王夫人在心里把要说的话又思量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放下心,见到贾政进来连忙起身相迎:“老爷……”
“听说宝玉今儿又闯祸了,你怎么教孩子的?”
贾政没听王夫人说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骂,“既不会教孩子就不要管,明日就叫宝玉去家学上课,整天浑闹成什么样子?都是你惯的!”
说完懒得再看王夫人那张老脸,掀开帘子就出去了,徒留下王夫人气得脸色又青又白。
贾宝玉还不知道自己惹了父亲发怒,即将迎来悲惨的命运,他如今正拉着王嬷嬷,高兴地无可无不可:“我正要去找林妹妹呢,林妹妹不怪我了?”
王嬷嬷笑呵呵:“说什么怪不怪的,二爷多虑了。”
宝玉叹气道:“只是这次原是我说错了话惹了妹妹,合该我向妹妹道歉才是,怎么倒叫妹妹送我东西?”
王嬷嬷听着这话还算诚心,心里不满去了些,笑容也真心了些:“原是一家子兄妹,吵吵闹闹也是有的,如今好了就是了,二爷不必往心里去。这些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倒不是为了旁的缘故。”
才不是为了赔礼,自家姑娘本就没错,才不需要赔礼!
“很是很是,林妹妹果真大度”,贾宝玉笑着夸了黛玉一通,不再提赔礼的事,只道,“既是一家子兄妹,合该亲近些才好,我去找妹妹说会儿话。”
王嬷嬷:“……”
黛玉见贾母时王嬷嬷在外面看行礼并没有进去,故而不知道宝玉是这么一副性子,原还觉得旁人说得夸张,如今一见才知道果真这般不靠谱,一时脸色都僵了。
不小的姑娘少爷呢,私底下见面合适吗?!
好在袭人拉住宝玉:“一则这么晚了,林姑娘怕是要睡了,二则林姑娘刚来,百花汀怕是还没收拾好,你现在去岂不是添乱,到了白日再去吧。”
贾宝玉看着外面天色,一拍脑门,拉着袭人的手道:“好姐姐,还是你考虑周到,那就烦请嬷嬷告诉林妹妹一声,明日我再去找她。”
王嬷嬷脸皮抽了抽,她言辞上不太擅长,心中知道不妥,却不知该如何婉拒,沉默了片刻只能淡淡福了福身,一声不吭转身出去,不情愿表现得非常明显。
她打算回去就告诉宁嬷嬷,宁嬷嬷聪明,总会有办法的。
宝玉全然没看出来王嬷嬷的排斥,直到躺到床上还在兴致勃勃想着明天带些什么东西给林黛玉:“你不知道,林妹妹真真是天仙似的一个人,一般俗物只怕玷污了她呢。”
袭人笑道:“谁的东西还能比你的更好不成,林姑娘哪有嫌弃的,快睡吧。”
贾宝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匆匆洗漱过后就往外跑。然而刚跑到院门口,就被贾政派来的人堵个正着,只能不情不愿地去书房见贾政,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说是直接被塞到家学上课去了,最近都没空出来了。
黛玉在百花汀听到这个消息松了一口气,昨日王嬷嬷回来说了贾宝玉的表现,她真是恼怒又后悔。
恼怒贾宝玉得寸进尺,后悔自己做事顾着体面,倒叫对方蹬鼻子上脸。
她原想着今日贾宝玉若来,拼着撕破脸不见也就是了,好也罢歹也罢,总得叫人知道自己的态度和底线,没想到竟是这么巧,贾宝玉这就被他父亲拘束住了。
黛玉刚想说自己运气好,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宁嬷嬷昨日说过的话——
再不济还有六阿哥呢。
莫非这事是师兄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