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远处一艘不大的船里,黛玉倚在半敞的窗户下,秀雅绝伦的脸庞带着几分悲意。

朱莺倒了茶给黛玉:“姑娘可口渴了?用盏玫瑰菊花茶吧。”

黛玉点点头,也不叫人伺候,自捧了茶盏慢慢吃。

她脾胃不佳,本是不能喝茶的,从前不过用些白水解渴罢了,只是白水到底寡淡,师兄便费心替她配了几样冲饮,既能温补身体,味道也不错,特殊场合也不至于失礼,这玫瑰菊花茶便是其中一样,最是舒肝解郁,温养心血,兼有明目之效,还能美容养颜,听说宫里德妃娘娘就喜欢玫瑰花茶,黛玉年纪还小,对颜色尚且没有执念,只是她读书画画颇费眼睛,近日又总是郁郁寡欢,下人便常给她泡这个。

除此之外还有茉莉花茶、白菊枸杞茶等等,都是胤祚实验调配好了,连成品带方子送到扬州给黛玉用,听说为着这个很是祸害了御花园的花一番,惹得皇上动怒,罚他抄了许多的书呢。

想到胤祚,黛玉脸色好看了些,捧着茶杯对雪雁笑道:“你也倒一盏喝,再继续与我说说南巡的事。”

朱莺打趣道:“哪里需要雪雁先生亲自动手,且放着叫奴婢伺候吧。”

雪雁果然不动,装模作样地摆架子吃了朱莺倒来的茶,清清嗓子摆出说书先生的模样继续道:“上回咱们说御舟到了江宁,百姓尽皆迎驾,期盼一睹圣颜。他们带着当地特色美食给皇上品尝,因为人数众多,带来的东西堆满了整个码头!皇上南巡前就交代过朝里的官老爷们‘一切不取之民间’,自然不能拿百姓的东西,可是他又不忍拂百姓心意,怎么办呢?”

雪雁年纪小,性格活泼,说起话来嘎嘣脆,黛玉最喜欢听她讲故事,正巧雪雁有个哥哥是林如海的长随,于是常常向对方打听外面的趣事,雪雁哥哥知道她要讲给黛玉听,便捡些不碍事的说与她。

如今整个江南谈论最多的莫过于皇上南巡之事了,雪雁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但对于困守闺阁的黛玉和朱莺来说却极为新鲜,二人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康熙陷入这么一个困境,黛玉顿时捏紧了帕子,朱莺追问:“怎么办?”

雪雁却不说了,捧起帕子笑眯眯道:“小女子初来乍到,身无分文,只有几个故事一张嘴博人一笑,今日多谢诸位捧场,若听得高兴,赏几个大子吃顿饭罢!”

竟是又学起卖艺的了!

朱莺气得倒仰,从荷包里拿出几个铜板塞给她:“给你给你,可快些吧,想要急死我吗?”

黛玉也叫人从小匣子里拿碎银子赏她。

雪雁并不推辞,本来每次说完故事黛玉都要赏她,如今这般还更有趣呢,雪雁打小伺候黛玉,知道她并不在意。

至于朱莺,等会用这钱去厨房买两样吃食和她分吃了就是了,总不会叫她吃亏。

雪雁收了打赏,还拿在手里掂了掂,竖起大拇指道:“看官们大气!那咱们就继续哈,皇上不能拿百姓的东西,又不忍拂百姓心意,这点小问题可难不住皇上圣人,他怎么办呢?——他从那堆成山的果子里拿了一个,又从那流成河的米里取了一撮,表示他收下了百姓的心意,还破例在江宁住了一天,既没有违背初心,又照顾了百姓心意,岂不是两相合适?!”

“果然不错”,黛玉合掌赞叹。

朱莺听得入神,笑道:“要是咱们扬州也这么干,是不是也能留皇上住一回?”

黛玉道:“皇上政务繁忙,岂能一直在外?”

“就是呢”,雪雁笑道,“所以自江宁后,皇上轻易不肯停舟,就是害怕再发生这样的事呀!要不是咱们扬州太重要,怕是这半日也不肯停呢。”

这些自然是百姓胡乱揣测的,康熙不停舟只是没必要罢了,但显然相比事实,这种有趣的谣言更为人津津乐道。好在虽是谣言,却没有什么坏处,反而许多人觉得被百姓热情吓到的皇上十分亲切,对皇室更加亲近敬服。

雪雁说完江宁的事,又喝了一口水,笑道:“说到南巡,就不得不说杭州了,咱们都知道圣驾在那边驻跸八日,是整个南巡过程中待得最久的一个地方,那你们知道杭州出了一种神物吗?”

“神物?”

“对呢对呢”,雪雁神神秘秘,“这样东西你们都知道哦~”

黛玉和朱莺面面相觑,既和御驾相关,她们又都知道,那必然是六阿哥提过的了,朱莺一连猜了几个都不中,黛玉试探道:“莫非是轮椅?”

“正是这个!”雪雁高兴道,“还是姑娘聪明,奴婢当时和朱莺一样,怎么都猜不中呢!”

朱莺:“……”

黛玉笑道:“咱们府里又没人用这个,你们没有见过,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可是姑娘也没见过,还是一下就猜到了”,雪雁化身黛玉脑残粉,吹了会儿彩虹屁后继续道,“我听说皇上上次南巡就在杭州检阅犒赏军士,不仅派太医诊脉,家里有老人的还会赏赐金银。这次也是,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这次诊脉的队伍里有个小少年……”

朱莺听到这里精神一振,黛玉也微微坐直了身子。

想来这个少年大夫就是师兄了。

“……小少年特殊,更特殊的是,他们还带着许多轮椅……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这叫轮椅,只觉得这玩意儿奇奇怪怪,心里还嘀咕呢,觉得闹得不像,跟过家家似的……大家都不敢叫小孩儿诊脉,六阿哥只好跟着其他太医打下手,那些军士和家眷也不是傻的,看着看着就觉得,嘿!这小孩医术好像还行!”

“这会儿他们还没改变想法,直到听说六阿哥的身份,好家伙,虎背熊腰的汉子们,一个个哭得涕泗横流!感动啊!皇子多么尊贵的身份,皇上居然派他来给他们这些人看病!大家都被震撼到了,哪还会挑拣六阿哥的医术,一个个恨不得死在六阿哥银针之下,以示自己忠君爱国的决心!”

黛玉要被雪雁笑死了,斥道:“说故事就说故事,少作怪!”

“是,奴婢知错了”,雪雁笑嘻嘻,“总之大家都去找六阿哥看诊,也不图看好病,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激嘛,当然,六阿哥医术正经不错,叫人惊喜敬佩不已就是了。咱们说回这个神物轮椅哈!”

是呢,轮椅又是怎么成了神物的呢?

“这里面有个故事的”,雪雁又开始卖官司,“大家不是都找六阿哥看诊吗,这里面有将军和士兵,还有军属,其中就有那年纪大的,瘫在床上动都动不了,叫人抬着也要来参加这盛事,这不就到了六阿哥跟前儿。六阿哥给他把了脉,说老伯您这身体我治不了,只能尽力提高您的生活质量,叫你以后可以自己出门走走。那人都懵了,说我这瘫痪了,能出门不就是治好了吗?”

说到这里,大家已经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了,雪雁笑道:“……对,就是轮椅!六阿哥给了那老者一辆轮椅,那老者当场就自己转着轮子回家了!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竟说轮椅是包治百病的神物呢!”

黛玉点评:“夸张了些,但轮椅确实造福百姓。”

“可不是呢,我就想着若是我老了瘫在床上,一日日什么都做不了,只看着头顶那一亩三分地,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雪雁笑道,“听说杭州那边许多老人宁愿不要赏赐金银,只求用轮椅替代呢,六阿哥准备的不多,很是手忙脚乱了几天!”

黛玉听着这些故事,努力在脑海里勾勒胤祚的样子,却只是徒劳无功。

当年初见,她年纪太小了,四年过去,当初的记忆早已模糊,若非这些年一直保持通信,黛玉只怕要将胤祚这个人也忘记了。她从胤祚的字里行间和府里人对当年之事津津乐道的重复中认识胤祚这个人,却知道那只是自己的想象罢了。

真正的师兄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见到他?

他……会喜欢自己么?

黛玉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以手托腮看向窗外,不知怎的又想到去世的母亲和即将分别的父亲,眼里不由酝起雾气。

朱莺和雪雁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一位妇人掀开门口帘子走进来,妇人年岁在三十上下,皮肤白皙,面如满月,唇角含笑,见之令人可亲,正是胤祚为黛玉求来的教养嬷嬷宁嬷嬷。

她显然极有威严,一进来雪雁和朱莺就齐齐福身见礼:“宁嬷嬷。”

宁嬷嬷笑着点头,走到黛玉身边道:“水上风硬,姑娘仔细身子,披件斗篷罢。”

黛玉嗔道:“说过几回了,这些小事叫朱莺和雪雁做就是了,您怎么又亲自动手?”

“闲着也是闲着”,宁嬷嬷笑着答了一声,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她最知道如何找准自己的位置。她是林家请来的教养嬷嬷,教导提点姑娘自然是最要紧的,但也不能因此就把自己当副主子了。

宁嬷嬷弯腰给黛玉披披风,目光不经意往窗外扫过,动作突然顿住了。

黛玉笑道:“怎么了?”

宁嬷嬷迟疑道:“奴婢仿佛瞧见了六阿哥。”

什么?

黛玉一愣,下意识揪紧了手里的帕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方才还想着能不能见,竟这么快就要见到了吗?

雪雁激动道:“真的吗,叫我瞧瞧,哪个是啊?”

黛玉和胤祚的事瞒得住别人,她身边最亲近的几个却是知道的,多年来胤祚在雪雁眼中几乎是传奇人物,如今自然好奇不已,她凑到窗户边往外看,忍不住发出惊叹:“是那个吗?”

她兴奋地拉黛玉:“姑娘你快瞧瞧,六阿哥长得真俊诶!”

“小点声,你什么时候能稳重些”,黛玉轻斥一声,还是鼓足勇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被团团守卫着的御船上,正有一个小少年站在甲板上,距离太远,黛玉看不清那人的眉眼,但他身姿笔挺,只是站着便有一股矜贵之气。

黛玉突然有些怀疑,这人真的是六阿哥吗,她想象中的师兄不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正在这时,那少年仿佛听见了她们的动静般遥遥望来,下一瞬身上的清冷淡去,他高兴地笑起来,举起手冲她们挥了挥。

黛玉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展颜一笑。

是了,师兄就是这样的。无论看起来多么清冷孤高难以接近,真正了解他就知道,再不会有这般热情阳光的人了!

两人不敢引人注意,只隔着粼粼河水遥遥相望。

阳光洒在水面,折射出斑驳的光影。黛玉看着胤祚,恍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四年前,也是差不多的季节,也是隔着这么远距离,师兄也是站在甲板上和她相望。不同的是,那次是告别,这次却是重逢,那时的他还是个瘦弱孩童,现在却已经长成洒脱俊秀的少年,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

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一直缠绕在黛玉心中的惶恐突然就淡了。她并非孤身一人,至少还有师兄陪着她。

码头上人多眼杂,二人很快挥手告别,黛玉关上了船舱的窗,胤祚也收回视线。

他有点高兴。幼时的小团子已经抽条,长成了婉约秀美的女孩。并没有书中弱柳扶风的样子,虽削瘦却不显病态,眉目间有悲情却无哀意,比想象中凄凄惨惨模样好得多。

胤祚松了口气。

他令人叫来德清,问道:“你有办法给林姑娘送信吗?”

德清:“……”你在为难我胖虎!

胤祚觍着脸:“你可是汗阿玛的人,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德清:“……要想不打眼,只能趁着码头上人多的时候,咱们马上就要出发了,您要想今天送就赶紧的,不然只能等下回靠岸了。”

胤祚闻言麻溜地摸出纸笔写信,他也不想为难德清,但他不是看黛玉情绪不太好,心里担心嘛。

与此同时,黛玉船上,林如海挥退众人,单独与黛玉说话。

父女俩相对而坐,林如海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目中不由涌出几分泪意:“皇上已经答应为父的请求,等会你就随御舟北上罢!叮嘱的话为父已经说过不少,如今再与你说一遍。”

黛玉含着眼泪:“是”。

“此去京城,你不要害怕,国公府固然显赫,但咱们家祖上世代列侯,论底蕴也不差什么。且为父如今在皇上面前有几分薄面,在官场也有点微薄力量,你比谁都不差,去了只管挺直了腰杆过日子。”

“知道你心思细,别觉得住到别人家里就是寄人篱下,为父准备了五千两银票,足够你一年的嚼用,你只看着情况,交给你外祖母也罢谁也罢,总之不白劳动人罢了。”

林黛玉蹙眉:“父亲……”

林如海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外祖母自是疼你的,只是她年纪大了,顾不了那么周全。那府里主子多,少不得各有心思,为父宁愿花些许银钱,也不愿你被搅到是非里,你就当是安为父的心吧。”

黛玉搅着帕子应了。

林如海:“另就是,年前为父叫人在国公府附近盘了间杂货铺子,卖些笔墨纸砚、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油盐酱醋的小玩意儿。你有什么短的缺的,不必麻烦那府里,只管叫人去前门大街找全徳记,不管你要什么东西,掌柜都会置办好了给你送去,不要嫌麻烦,开这铺子本就是为了你。掌柜是林管家的儿子,他办事办老了的,最是可靠。”

“咱们家虽然久居姑苏和扬州,但在京城也是有宅子的,为父已经叫人提前洒扫过,你若是……不想住贾家了,尽管回咱们家,为父派了人时时守着,随时都能住的。万不可叫自己个儿受了委屈,你可记得了?”

“记得了”,黛玉已经满脸是泪,哽咽着应了一声扑到父亲怀里。

林如海抱着女儿同样老泪纵横,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让女儿上京,不知道贾家情况时也就罢了,如今知道那府里的污糟,他如何放心女儿独自一人寄人篱下?

纵是千般思量万般打算,也不能放心,唯恐哪里没想周全叫女儿受了委屈。

纵然觉得有点不妥,心里也不太甘愿,林如海还是咬牙道:“为父远离京城,你若遇到什么难处……就去向六阿哥求助吧,林掌柜可以帮你们传消息,你们师兄妹一场,他总不会袖手旁观的。”

林黛玉含泪点头:“我知道。”

林如海不想知道她知道什么,细细思索一番,确定没什么遗漏了,这才摸着女儿的头发道:“时间不早了,为父便……走了。”

黛玉心里不舍,捏着帕子几乎哭成泪人,分别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林如海又如何舍得呢,只是分别已成定局,林如海只能叹气:“别哭了,你千万保重身子,只有你好了,为父才能安心。”

黛玉含泪点头,又殷殷叮嘱林如海一番。

天色实在不早,御舟即将出发,林如海不得不下船。

黛玉站在甲板上看着父亲,直到船扬帆启航,码头上父亲孤零零一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黛玉眼泪终是掉了下来。

她想起当初送胤祚离开的情形,许多细节她已经不记得了,但当时心里的难过记忆犹新。

父亲的心情一如她当初吗?

不,不一样的!当初她送走了胤祚,但还有父亲,而父亲送走了她,身边再也没有亲人了。

想到这些,黛玉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朱莺和雪雁苦劝无用,不由心里焦急。上一次黛玉哭得这么惨,随后就病了一场,如今可是在船上,病了可不是好闹的!

二人正是手足无措之时,宁嬷嬷笑呵呵进来:“那边叫人送东西过来了!”

她指了指御舟方向,朱莺和雪雁立时明白,不由松了口气。六阿哥总能轻易叫姑娘高兴起来,想来这次也是如此。

这可真是及时雨!

朱莺笑道:“难为六阿哥怎么办到的,这地方人多眼杂,要不惹人眼可不容易!”

雪雁连忙问:“送了什么?”

黛玉也好奇地看着宁嬷嬷。

宁嬷嬷笑道:“一筐子草莓,奴婢已经叫人洗了。另还有一封信。”

雪雁接过小丫鬟捧着的碟子笑道:“这可是难得的东西,姑娘快尝一尝。”

黛玉捡了一个慢慢吃,笑道:“滋味不错,甜的很,你们也都尝一尝。”

说着接过宁嬷嬷递来的信。这封信薄得很,黛玉拆开,上面只有两行大字。

第一行是:你看见站在我身后那个侍卫了吗?猜猜他是谁(答案在背面)。

黛玉轻哼一声,心想有什么好猜的,她又不识得几个侍卫,他这般郑重其事,必然是纳兰侍卫无疑了。

翻到背面一瞧,果然是纳兰性德,胤祚还问呢:“是不是长相好气质佳,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黛玉已经习惯了胤祚的怪词怪调和胡乱拼接诗词的行为,对此不做评价,倒是纳兰性德……黛玉想了想,竟没想起来对方长相,她当时一心只在胤祚身上,压根没注意其他人。

想来也没有很好吧,至少不会比师兄更好。

黛玉笑了笑,继续往下看信,胤祚的第二行写的是:你来了就好了,能把沿路风光画下来与我看吗?我太惨了,出来两回都没看到T-T。

黛玉忍不住笑出声,她倒是知道里面的故事。师兄第一回 南巡病了一路,自是没什么赏玩的心思,这回又不知怎的招惹了大阿哥,天天拘着他习武,路上许多景色也便错过了。

想来确实有些凄惨,黛玉打起精神叫人准备纸笔。

朱莺和雪雁对视一眼,都不由弯了弯眼睛,高高兴兴准备东西。

黛玉坐在书桌前,略作思索便下笔,随着刷刷落笔声,很快一副草稿图便好了,虽只是简单勾勒,御舟停驻在扬州码头的盛景却跃然纸上。

宁嬷嬷不是第一回 见这种被称为“素描”的画了,此刻还是不由惊叹:“待姑娘细细画好,不知该有多好看!”

她对此颇为期待,黛玉却不打算继续了。

她又不是傻的,自然明白师兄要她作画是怕她沉湎伤心之中。船上摇晃,并不适合长时间作画,要是伤了病了,才是辜负师兄一片苦心。再则师兄想看沿路风光,不是窝在房间作画就可以的,还要多多去外面看看为要。

接下来的时间,黛玉每天要画大半天在甲板上观察,遇到新鲜有趣的东西,不拘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山、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或者只是一只稀奇的鸟儿,她都在纸上打个草稿,打算抵京后再细细地画。

因为画得并不精细,黛玉耗费的精力并不多,且因为有事忙,她不再伤感于与亲人离别,也顾不上害怕进京后的事,精神倒是更好了。

宁嬷嬷和朱莺等看在眼里,齐齐松了一口气,打心眼里佩服胤祚。

御舟又一次靠岸的时候,胤祚又叫人给黛玉送来一筐吃食,黛玉并一众丫鬟婆子没见过这玩意儿,围在一起看稀奇。

“这是什么,倒和蹲鸱有些像。”

蹲鸱就是芋头,这里大部分人只吃过红枣芋泥糕,还真没见过整个的芋头长什么样儿,闻言不由有点稀奇。

“不是蹲鸱,我见过蹲鸱,蹲鸱皮是褐色、肉是白色,这个皮是红的肉、是黄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想是咱们见识有限,不若找厨下的人问一问?”

黛玉好奇地看向宁嬷嬷,宁嬷嬷笑道:“不是你们没见识,拿去厨下怕是也无用,这玩意儿本就稀奇,一般人不知道呢。”

她道:“这叫金薯,也叫番薯、红薯,是浙江那边的特产,浙江百姓献给皇上,皇上不取,倒是六阿哥喜欢,硬是给银子买了许多。”

黛玉奇道:“师兄遇事向来能避则避,怎的突然馋吃食了,这可不是他的风格。莫非这金薯有何特殊?”

“正是呢!这金薯稀奇,但味道也不过那样,但它有一项天大的好处,就是产量高!听说一亩能产近千斤呢!”

众人哗然,就算她们不通庶务,也知道如今稻米亩产不过两三百斤,这金薯竟能产这么多吗?

“奴婢也不知道真假,只听说浙江百姓是这么说的,还说他们从前遭灾就是靠这个活命呢”,宁嬷嬷笑道,“不过六阿哥的意思是,反正不值什么银子,买了回去种一种试试,不成没什么损失,若是成了,那可就是百姓的福祉了!”

“阿弥陀佛,亏的六阿哥这么尊贵的人,还想着咱们老百姓”,朱莺念了句佛,轻声道,“奴婢倒是希望能成呢,奴婢从前有个玩伴,就是因为家里粮食不够被卖了的,后来沦落到那脏地方,一辈子都毁了。幸好奴婢运气好。”

朱莺不是家生子,大家都知道她也是被父母卖了的,想来也是家里吃不上饭的缘故,见她突然提及此事,一时面面相觑。

这里几个人,黛玉自不必说,雪雁是家生子,自小也是吃穿不愁的,宁嬷嬷也是包衣出身,都没朱莺这般经历,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

雪雁干巴巴道:“那时是遭灾了吗?”

不然怎么一家两家都吃不上饭呢。

“倒不是遭灾,只是田里收成少,家里孩子又多,不卖儿卖女怎么办呢”,朱莺笑道,“奴婢倒没什么抱怨的,卖了奴婢一个总比一家子抱成一团饿死强,况且奴婢的爹娘还是好的,没为了多几两银子把奴婢卖到那脏地方,倒叫奴婢到了咱们府里,如今可享福了呢。”

众人见她果真不伤心,一时都笑了。

朱莺叹气:“不过不是谁都有奴婢这般好运的,奴婢倒是盼着这金薯真有说的那般好,咱们老百姓也能多几分指望。”

房里众人都不由沉默,黛玉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咱们也留下一些做种子吧,到时在咱们府里辟一块地方出来种。”

朱莺笑:“是,多谢姑娘。”

“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我种只是我想种罢了,就兴你感同身受,不许我慈悲为怀不成”,黛玉打趣朱莺一番,见她脸红了这才放过,笑道,“改明儿提醒我,得问问师兄怎么种才是。”

朱莺福了福:“是,奴婢记得了。”

这天黛玉身边的人都尝到了六阿哥送来的金薯,黛玉饮食上极克制,只略吃了一个小的就停了筷子,笑道:“滋味不错。”

雪雁大喇喇:“奴婢也觉得好吃,要是真有那么高的产量,百姓天天吃这个也很好呀,怎的六阿哥还说味道一般呢?”

她说着,还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曾经因吃红薯过多而烧心的胤祚:……呵呵,天真了吧。

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不好吃,红薯这种东西尤其如此,胤祚有个长辈,曾在上个世纪的活动中被下放改造,平反回京后一口红薯都不肯再吃,甚至到了看见都难受的地步,据说就是以前吃多了伤到了。

当然,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这些就不重要了,红薯的确救了很多人,比如那位长辈,当年就是靠着红薯才活下来。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在几十年后,乾隆皇帝就会推广红薯,大清在此后迎来人口大爆发。小小红薯,作用实在不可限量。

正是因为知道它的份量,胤祚才冒着当出头鸟的风险买下了它。谁让这玩意儿如今太不受重视呢。胤祚固然崇尚明哲保身,但也不会因此什么都不干了,那不是他的性格。

他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事办了,又不叫自己太显眼,十余天时间很快过去,御舟即将抵达京城。

胤祚把一封信递给德清:“到了通州你先别回去,帮我看顾林姑娘些,等她到了贾家你再回宫。”

德清应是。

胤祚又问:“贾家的关系可打通了?”

德清:“是,贾家外院下人好说话的很,奴才使了些银子就办妥了,内宅倒是麻烦些,是夏守忠给牵的线。”

“夏守忠?”胤祚想了想,“是不是找我看过病。”

“是呢,他感念您的恩情,奴才找他帮忙,他问也不问就一口答应,乐意地很呢。他时常出宫,偶尔帮那贾元春送些消息,故而对贾家熟一些。”

胤祚点点头:“也罢,回头再想法子谢他就是了。贾家那边也不用盯得太紧,只林姑娘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有什么对林姑娘不利的事就来告诉我。”

德清应是。

胤祚这才放心了,心里又生出不舍来。

如今距离京城还有半日路程,再过一会儿,所有民船都将减缓速度,待御架离开码头后再靠岸,他很快就要和黛玉分别了。

他隔着茫茫水面,看向远远坠在后面的那艘船,因为距离不近,其实压根看不清人,但他知道黛玉就在那艘船上,可能正在作画或者看书,也可能在品尝他送去的果子点心,说不定正在给他写信或者读他的信,甚至偶尔能隐隐约约看到她倚在窗边的身影,这都让胤祚觉得满足,如今要分开了,胤祚只觉得怅然。

此次一别,不知余生还有没有见面机会。

再不舍还是要分开的,半个时辰后黛玉的船开始减速,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两个时辰后御舟靠岸,胤祚随康熙等换乘马车往紫禁城而去。

等浩浩荡荡的车马走得不见了踪影,寂静的码头才重新喧哗起来,热闹比之从前更甚,所有人都激动地脸红脖子粗,说起方才御驾经过时自己的感受。

有这一场,这里的大部分人足够吹一辈子了!

几个穿红着绿的仆妇也不由拍了拍胸脯,啧声道:“好大的排场,吓得我都喘气都不敢了。”

另一人道:“能不大吗,不看看都是什么人物,阿弥陀佛,今儿咱们几个可算是有福气了。”

“就是那侍卫们怪吓人的,长得都挺精神,咋的恁凶!我不过看一个小公子俊俏,想仔细瞧一瞧,好家伙那眼神,可吓死我了。”

“可算了吧,你这老货脖子都快伸出两米远了,知道说你喜欢好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老鸨子呢。”

“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比咱们二爷还俊的后生,可不稀奇么。”

“什么后生不后生的,那可是皇子阿哥!你脑袋不想要了?”

这几人寂静了一瞬,纷纷转移话题。

“林姑娘也是今儿到吧,不知道在河上有没有瞧见御舟。”

“不能吧,那御舟是那么好见的?没点运气都不成。”

林如海自然不会告诉贾家黛玉随御舟回京,只说是一位亲戚罢了,这几个仆妇压根没敢往那边想。

小半天后,黛玉的船到了。贾府候着的婆子立即上前询问:“可是扬州来的林姑娘?”

“是”,有个婆子笑着应了一声,“姑娘还没拾掇好,这里风大,你们随我去船上拜见罢!”

说着便带人上船,到门口请小丫鬟通传,不一会儿雪雁亲自迎了出来:“原是嫂子们来了,劳烦你们跑一趟,快请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吧!”

仆妇们连道不敢,随着雪雁进去。

一进门热气便扑面而来,三月下旬的天儿了,竟是还点着暖炉,更难得的是,屋里这么暖和,却一点烟气儿都没有;再看家具陈设,一水儿的紫檀,精致的不得了;黛玉手边搁着珐琅茶杯,披的是白狐皮斗篷,手里的书是古物吧,书页略略泛黄,丫鬟刚卷起来的画稀奇极了,从前只听栩栩如生这个词,今儿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笔她们竟也从没见过。

仆妇们对视一眼,心里直打鼓。不是说林姑爷家无余财,是来打秋风的破落户吗?

瞧着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