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湫故作轻松地朝游封眨了眨眼睛,实则她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心里五味杂陈,尤其是在看见游封抿着的唇时,在心中哀叹一声。
她之前又何尝不是在面对这样复杂的选择呢?
反正不管游封是什么答案,她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白湫垂着头,看着自己裙子上绣着的几朵金色小花,身边很安静,只能听到些许清浅的呼吸。
她本就没想今日从游封口中听到答案,毕竟这样的选择题换了谁都不是能随随便便做决定的。
等了片刻,她不知外头何时会天亮,便想着再睡会儿,刚起身准备去之前自己躺着的石床上头休息,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白湫霎时鼻尖发酸,她说不出为什么来,贴着这具温热有力的躯体,就不自觉得想哭。
他是不是做好决定了?
是不是在想着要怎么委婉地告诉她才能让她好接受一点儿?
其实没关系的,白湫闭了闭眼,忍下那股汹涌的泪意,她宁愿他狠一点,绝情一点,这样自己才好快快将他忘了,重新开始生活。
一滴泪从白湫眼角滑落,掉在环着她腰肢的手臂上,悄无声又地浸入衣料当中。
游封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用脸在她的耳朵边轻轻蹭了蹭,“白湫。”
他的声音褪去了之前的懒散与漫不经心,显出几分认真与自嘲来,“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啊?抛妻弃子?你把我当什么人?”
与魔界那群畜生一样么?
白湫被他转过身来,游封看见她脸上的泪,又好气又好笑,“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被自己夫人瞒在鼓里便罢了,还说我可以选择不当孩子他爹,怎的,你要给我孩子换一个?”
白湫擦着泪笑了起来,“你想好了?”
游封摸着她微红的眼,用指腹温柔得摩挲着,“你是我夫人,你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我选什么?你把你夫君看的太厉害了,他不过就是个没用的废物而已,哪有什么计划和目标啊……啧啧。”
白湫才不信他的鬼话,挣开他的手,坐到能当床的那块大石头上,“你才不是废物呢,你可以一只手把万骨枯里的怪物打死,你若是废物的话,为何还要隐藏实力?”
游封跟在她后头坐下,“那是迫不得已,你夫君我总要活下去才行,不然哪能遇着你?要说计划,我的确是有,目前已经在实施当中,你怀不怀孩子对这事都没什么影响。
现在,想听听你所谓的那个——为了不拖我后腿的大计划吗?”
他说话语调格外轻松,像是故意为了逗白湫笑一样,将“大”字拖得老长。
白湫何尝见过他这么主动交代的时候,自然是点头。
游封一贯不爱讲话,这会儿要把事情说与她听,在腹中可打了好一番草稿后才开口。
“也许你听别人提到过我的母亲,她是游稷从人间带回来的一个公主,我有记忆以来,她就缠绵病榻,整日整日的咳嗽。”
时日过去太久,游封的说话的语速很慢。
忆起往事,讲的故事难免就有些零碎。
他打小跟在母亲身边,记得最清楚、最深刻的就是母亲常年苍白的面容。
她的身体真的很不好,游稷又待她一直很冷淡,将母子二人扔在一处偏僻的院中后便不再过问。
身为人类的公主即便是被喂了药,又怎能受得了魔界阴森魔气的日日滋扰?
在生下游封后更是元气大伤,连床有没办法随便离开,好在有一侍女忠心,日日在身侧伺候,公主才勉强活了下来。
游封懵懵懂懂,两三岁还没有床沿高的时候,公主就告诫他不要随便走出院落。
但小小一孩童哪里懂得那么多,只知道整日在一方小院子里待着,能玩的都玩了个遍,就想到围墙外头的世界去瞧瞧。
好几回,他想法子打开大门快要走出去的时候,都被母亲身边的侍女发现,给带了回来。
每当瞧见那扇斑驳的朱红大门被“吱呀”关上的时候,年幼的游封都要哭闹上一阵才肯罢休。
那会儿,越是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就越是充满好奇心,对缠绵病榻的母亲不关心,只想着偷溜出去玩。
他和母亲不一样,母亲是凡人,经历生产伤了身子没办法修炼,但康健的游封却是不同,他自小便显露出异于常人的天赋,甚至能够无师自通的使用一些法术。
即便没有人教,他也成长得很快,所以根本不惧院落外的魔气。
一心想到外头去看看的游封哪里会注意到,母亲看他的眼神里头时常充满了一种愁绪与骄傲交杂的情绪。
等游封五岁时,在院落周围设下的低等禁制已经拦不住他了。
一日,他趁着母亲喝药睡下,侍女外出采买的空档,悄无声息地从生下来便居住的院落中溜了出来。
他呼吸着外头的空气,像是飞入森林的小鸟,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虽然外面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阳光明媚,但这对充满探索欲和好奇心的游封来说,无疑是快乐的。
好在,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分寸,没敢走出去太远,又生怕被侍女发现告诉母亲遭来一顿打,所以掐着点回了院落当中,等母亲醒了,侍女回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一次两次,都没被发现。
后来,游封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敢往更远的地方跑去玩了。
那日他出去的不巧,正碰上游貉牵着只刚得的大狗样子的魔兽在四处炫耀,一群魔界的小孩围着他一脸羡慕。
游封躲在一棵树后头,看着游貉手中牵着的听话魔兽,要它捡东西就捡东西,要它咬人就咬人,眼中也生出了些许羡慕。
他也好想要个能陪自己玩的宠物,没有宠物的话,人也可以。
就在游封眼也不眨的盯着游貉手中的魔宠时,他的双脚突然腾空,衣服领子被人拎住,从树后头扔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站到众人面前,带着股局促,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后,游封胆怯的看着将他扔出来的高个儿少年。
游貉叫了声“哥”,带着魔宠走了过来,见到游封时眼里的敌意显而易见。
游赤冷眼看着他,“你是谁?”
游封小声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是母亲给他取的,据说是出自一首诗:
游风复为谁,席间时送香
“游封。”
游赤与游貉对视一眼,他们有些诧异,这小男孩和他们居然是一个姓。
游赤聪明,一下猜出了他的身份,“哦,是父亲带回的公主生的孩子吧,那个野种。”
这是游封第一次听到“野种”两个字,当时他年纪尚幼,根本不明白这种字眼到底有多么恶毒,他虽然不懂,却能感受到这群人看他的眼光中的恶意。
所以他下意识的想逃离,可这群常年在魔界长大的孩子们,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玩意儿,怎么会轻易放过,“逗弄”了好一阵才将人放了。
游封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朝家里走,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哭哭噎噎的道:“母亲说得果真没错,外头的都是坏人。”
他下次再也不要出来了。
回去后,身上的伤自然遮不住,尤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得公主当即咳血,昏了过去。
对这个从人间来的公主而言,游封就是她的全部,换了哪个做母亲的,都不忍看见自己孩子被打成那样。
公主气息微弱,没办法,侍女只得冒死给游稷送信,到了这个时候,游稷才想起魔界还有他们母子二人。
当晚,游稷过来了,游封缩在角落里,一双初见雏形的桃花眼望着跟前的男人,一点儿亲近的样子都没有,只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游稷给公主喂了个续命的丹药,这才正儿八经将目光投向游封,眼中却没有一丝情绪。
公主醒了,随之而来的是,游封被要求和其他人一起去修炼的消息。
知道拗不过,在游封正大光明踏出小院的那一日,母亲撑着虚弱的身子,久违的从床榻上起来,蹲下身子为他整理衣襟,眸中不知为何有了泪。
她看小小的人儿,腰板笔挺的站在那,泪意翻涌得厉害,“封儿,记住,莫要与你那些兄长争抢,为娘只盼你能好好活着。”
游封小大人一样郑重的点了点头,还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抬手为他阿娘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
自那之后,游封没有哪日回来不带伤的。
不是没反抗过,他学东西本就是极快的,最初去修炼的时候,一度抢了被誉为神童的游赤的风头,但那日也是他被打得最惨的一次。
后来,游封渐渐明白过来母亲的意思,开始藏拙,开始装傻,果不其然,即便还是会挨打,会被嘲笑,但那些人下手不像之前那么重了。
游封的修为毫无进益,那群人逐渐忽视了他的存在,这让游封略松了口气,本以为能过上太平些的日子,却没想到,意外发生了。
在魔界活命很不容易,他要装得很废,又要保证自己不被打死,纵是身上的伤口结了痂又裂开,游封也并未感到日子很绝望,因为他有母亲在。
他可以抓住母亲温热柔软的手,用脸贴在上面,感受母亲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能够很快入睡。
但噩梦降临得毫无征兆。
这日回到小院中,游封唤了两声“娘亲”,却没等到房中传来回应。
他心中没由来的感受到一丝恐慌,开始朝母亲的房间走去,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跌跌爬爬地走上台阶,将门推开后,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动也不会动。
好多的血,触目所及,好似整个房间都被鲜血浸染了一般,而她的母亲就如同一朵盛开的花,躺在血泊当中,气息微弱。
阿娘……
不满六岁的孩子跑进屋里头,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阿娘的身体,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任凭他用怎么擦,都擦不干。
他的母亲那时候还有一口气,就像是专门撑着,为了见他最后一眼。
看见他来了,公主眼中多了几分泪意闪烁,“莫要哭,阿娘……早晚要走的,但你得好好活着,记、记住了吗?”
游封哪里听得进去,抱着他的阿娘大哭,“阿娘不要死,我不能没有阿娘的,封儿不能没有阿娘……”
公主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想要抬手为儿子擦干脸上的泪珠,却没能碰到他的脸颊,就再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