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穆冰莹突然察觉到顾长逸情绪低沉, 急忙放下手里的碗,捧着他的脸检查,“累了?再睡会儿。”
“不累。”顾长逸握住媳妇的手,“这几天睡的够多了, 拆了线就可以出院, 回去见儿子。”
穆冰莹真想动手打他了,板着脸道:“你当是受了一点点皮外伤?你做的是开胸大手术, 术后没有出现任何反应是你身体底子好, 也是运气好,伤筋动骨都要养个上百天, 你这怎么也得养上小半年, 不能不当一回事。”
看到媳妇生气,顾长逸笑了,“那也得出院养,不能在医院养着吧。”
“叶丰说了, 起码得观察半个月。”穆冰莹拿起盆里的毛巾,拧干水分,帮他擦手,“你心脏那缝的线是我的头发丝,不是无菌缝线, 得观察一阵子,看会不会出现排斥反应。”
“不会有排斥反应的。”顾长逸说完, 看到媳妇脸色又沉下来, 转而道:你的头发丝在我身体里,怎么可能出现排斥反应。”
穆冰莹没好气看他一眼, “你又知道了。”
“当然。”顾长逸抓起她的手放到左边胸口的纱布上, 温柔道:“以后我不论是吃饭睡觉, 正常生活,还是执行跟祖国人民有关的光荣任务,都得靠你的发丝去支撑。”
穆冰莹心头一热,反握住他的手,俯身趴在他的颈间,静默许久后,才道:“希望不会再有战争。”
顾长逸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心,没有回应。
……
当顾长逸彻底清醒那一刻开始,穆冰莹就知道想让他好好休息的想法,是美好的,却是不现实的。
作为特战营的首长,在全营战士伤亡惨重,几乎没有一个轻伤的情况下,一醒来就有成堆的任务要忙。
首先就是要找到还在失踪的战士,以及确认牺牲战士的遗体有无遗漏。
在顾长逸拆线的第二天,终于找寻到断后的战士们消息。
一群裹着纱布的战士们,围在顾长逸病房内,等着顾长逸开口。
穆冰莹也不知道详细消息,但夫妻生活这么久了,她能从顾长逸面部的细微表情中观察出情况不妙,一定是有牺牲的人,心里不免变得沉重,坐在一边,握紧他的手,没有催促。
“团长,什么情况?”穆炎一脸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的忐忑,看着顾长逸的瞳孔微微颤抖着,“都都……都牺牲了?”
战士们的心瞬间跟着提高,情绪绷紧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首长,紧张等待他的回答。
顾长逸的喉咙滚了滚,微小幅度摇了摇头,开口时嗓子干哑,“曹指导员在首都军区总院。”
病房内顿时像是有乌云落进来,压得每个人高高提着的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再也下不去,锁着嗓子,锁得鼻酸眼疼,胸口发闷。
穆冰莹忍着的眼泪夺眶而出,握紧他的手,面前一一浮现穆晖父母的脸,芝莉和他们儿子日木的小脸。
紧接着是马山贾第一次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海马的笑脸,瓦尔黑扑扑纯朴的面孔,穆晖从小到大的样子,以及特战营其他战士们爽朗的笑声。
压抑的抽泣声,隐忍的哭声,交集在病房内,紧接着是穆炎放声大哭的声音。
“让他总是当老好人,从来不会为自己身体着想,老天爷本来就眼瞎,该收的人不收,不该收的人全收去了!”穆炎一边哭着责骂穆晖,一边责怪自己:“都是我太冲动了,被战局冲迷了眼,不等跟团长联系上,就听指挥部的话冲到高地上去,是我急功好利,是我冲动,呜……”
“瓦尔……”克吉模糊着眼眶,“指导员他们,他们受伤不重,不该,不该牺牲才对,为什么?”
“瓦尔和海马是去救回牺牲的战友遗体,踩中敌军故意布置在遗体旁边的雷,才会牺牲。”顾长逸忍着眼泪,红着眼眶道:“空军救援队救走了他们,但到了医院,活着的只有曹指导员一个人,其他……”
病房内隐忍的哭声加重了,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战场上绝不将战友遗体丢在敌军领土,即使牺牲十个人,一百个人去救一个战友遗体,也绝不会犹豫退缩,这是每个人刻在骨子里的命令和至高信仰。
窗外艳阳高照,窗内乌云密布,阴霾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人人泪如雨下,哭声久久无法停歇。
当着众战士的面,顾长逸隐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战士们一走,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的眼泪立马就掉下来。
穆冰莹坐到床边,无声抱住他,安抚着他。
战友的牺牲,自己同样位置的受伤,剧情无法扭转等几重阴霾重重压在顾长逸的心上,让他夜夜梦魇。
每当入睡就会立马惊醒,恍若梦中,顾长逸庆幸此时此刻媳妇在身边,只有握住媳妇的手,感受到媳妇的温度,他才能将自信与勇气重新组织好,不会被魇魔困住,活在惊心胆战与自我怀疑,无法面对未来的担忧中。
也还能够继续打起精神处理接下来的事。
特战营战士们一夜无眠的第二天早上,顾长逸带着战士们一起前往南疆烈士暂时安放地。
南疆天气炎热,遗体无法长时间存放,得到所属部队的同意,大部分遗体已经被火化,没有火化的遗体也已经整理干净,换上整洁的军装。
穆冰莹陪同顾长逸等人一起,去查看战士们的骨灰。
走到穆晖的骨灰盒前,穆冰莹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克制不住掉下来,抚摸上面的烈士二字,几度哽咽说不出话,穆炎突然冲过来抱住骨灰盒嚎啕大哭。
“穆晖是独子?”
听到傅景萧的问话,穆冰莹点了点头,掏出手绢擦着眼泪。
傅景萧蹲到骨灰盒前,低着头道:“我会照顾好二老。”
穆冰莹眼泪又出来了,她就是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牺牲战士的家属,不知道怎么回穆溪村,不知道怎么回玫瑰岛。
哭了许久,顾长逸走过来道:“走吧,回去。”
穆冰莹跟着他又绕着墓群走了一圈,离开南疆。
这场持续两个月的战争,一共牺牲上万人,特战营一共牺牲了三十八名精英战士。
当全军抵达珠市,在军区医院休整的同时,战后表彰已经开始统计。
牺牲的烈士要表彰,要安抚烈属,做好后续工作。
活着的战士也要表彰给予,不论战士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军区要做的事。
全国报,省报,市报等各家报纸,已经如火如荼写了两三个月的战事报道,近日开始刊登了各种英雄事迹。
穆冰莹也在回来路上,日夜赶稿,整理出几篇战场上的英雄事迹交给珠扬日报,其中一篇以战地记者为主视角的文章,引起广大关注与讨论量。
讨论如何激烈,穆冰莹已经没有心思去管了,一回到珠市,她便再次收拾行李,准备带上穆晖的骨灰,先回一趟穆溪村,告诉穆晖父母穆晖牺牲的事,也要去见顾蔚阳。
特战营的战士们坚持要送,但是他们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顾长逸下令让他们先在医院把伤养好,才平息他们的念头。
傅景萧和穆炎坚持要送,最后还是傅老出面,点名让他们俩护送穆晖骨灰回乡安葬。
“这是个好战士,好孩子。”傅老亲自将国旗盖在骨灰盒上,“具体安葬费还要等军区大会后发放,我听说他为景萧挡了一刀,这里是我们傅家的心意,冰莹,你替我交给穆晖的父母。”
穆冰莹摇了摇头,“穆晖不会想让我收的。”
傅老叹了口气,“他会希望自己父母过得好,冰莹,还是拿着吧。”
“不用为难嫂子,这些我以后会做。”傅景萧让父亲把钱收起来,示意穆冰莹上车出发。
穆冰莹刚转身,听到后面传来一道女声:“我来捧着穆晖的骨灰盒。”
傅明心红肿着眼眶走过来,从穆炎手里接过骨灰盒,在众人沉默之下,先行上车。
穆冰莹忍住眼泪,回头看着没有时间一起回去的顾长逸,“我很快就回来,不会待太久。”
顾长逸轻点紧绷的下颌,率先向着穆晖骨灰盒敬礼。
前来送行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向着军车敬礼,含着眼泪看着穆晖回乡。
确认战士牺牲后的第一时间,湖溪公社就已经接到了消息。
当军车开到穆溪村时,路口已经围满了人。
这一次却不是在欢天喜地等着穆冰莹回来,村民们看到军车的那一刹那,哭声就响了起来。
穆冰莹回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看到穆晖妈趴到窗户上哭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勇气下车。
直到车子彻底停下来,才不得不打开车门。
哭声瞬间变得清晰响亮起来。
傅明心抱着骨灰盒下车,穆晖爸妈就扑上来哭到肝肠寸断,后面熟悉的族人们全都抹着眼泪,陪着一起哭喊。
穆晖和穆炎不一样,穆炎从小就调皮捣蛋,坑蒙拐骗,穆晖从小就是懂事喜欢帮助人的孩子,村里没有一个人讨厌他,都很喜欢他。
得知穆晖牺牲的消息,当天晚上村里人就跟着穆晖爸妈一起哭了一场。
穆冰莹扶起穆晖妈的胳膊,“五婶,穆晖在战场很英勇,全军战士都很敬佩他,都说他是战斗英雄。”
穆晖妈闻言眼泪流得更多,像抚摸儿子脸庞一样抚摸骨灰盒,“他从小就总是帮着别人,忘了自己,当初他要去当兵,我就是又高兴又担心,没想到这个担心真的成真了,晖啊,你真的走在爸妈前头了啊!”
穆晖妈一喊,大家的眼泪更是如大雨一般落下。
穆炎上前跪在穆晖爸妈跟前,“五叔,五婶,都怪我不好,我没能把穆晖好好的带回来。”
“跟你有啥关系呢。”穆晖妈撑着穆冰莹的手站起来,抹着眼泪道:“都是军人,都要上战场,那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别人都能牺牲,连大领导的儿子都牺牲没了,没道理我们穆晖就一定得平安回来,这都是命啊,不怪你,不怪任何人,是我们家的命……”
穆晖妈的话,既让傅景萧和穆炎心里好过一些,又让他们心里敬佩,明白了穆晖的品质来源于他的父母。
村支书脸上挂着泪珠走上前来,摸了摸骨灰盒,看着盖在上面的国旗,“走,都让开,穆晖回家了,给孩子让路。”
人群慢慢散开两条路,傅明心抱着骨灰盒跟着穆炎往前走,村里男人妇女们各自扶住痛苦的穆晖爸妈。
穆冰莹走在后面,从母亲怀里抱过几个月没见的儿子,一起往前走。
即使几个月没见,顾蔚阳对妈妈没有一丝陌生与排斥,乖乖抱住妈妈的脖颈,亲密地黏在她的身上,用小手帮妈妈擦掉眼泪。
王雨娟擦掉眼泪,“幸好长逸没事。”
“闭上你的嘴!”
董桂红斥责儿媳妇,“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张口之前多动动你的脑子!”
穆江波一把将王雨娟拉到身后,“你在说什么东西。”
王雨娟立马抿紧嘴巴,看着前方伤心欲绝的穆晖妈,心里想着,幸好走在最后面,否则要被人听到了可不得了。
董桂红训完,看向闺女,“你去了三个月,瘦了起码二十斤,现在整个人黑瘦黑瘦的。”
穆冰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好好对照过镜子了,拿起手绢擦了擦眼泪,调整情绪道:“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爸妈,哥,嫂子,这几个月辛苦你们照顾阳阳了,我也没想到去了这么长时间。 ”
“我们辛苦什么,你才叫辛苦。”董桂红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最怕公社那边来村里,告诉我们有电话了。”
“妈说得轻了,我们每天在家都是提心吊胆的,妈和我都瘦了。”王雨娟又凑过来道:“后来实在没忍住,跑去市里问亲家,结果等到了晚上都没等到亲家的人,只好回来了,后来可能亲家母知道这事,打电话来说,亲家去首都了,你在战场上去医院救援队工作,我们才知道你的动静,我说你也是,说好的去医院采访,怎么干起来医护人员的活,把自己累成这样。”
“你又瞎胡咧咧!”董桂红又转头斥责儿媳妇,“在村里干活都是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到了战场上,能帮忙还能不帮干看着?要都照你这样想法,那仗还能打得赢?打不赢就被别人欺负死,就算保得住命,也比那往年在地主手底下干活还要受罪,你想过那日子?”
王雨娟顿时打了个冷颤,不再吭声了。
壮壮抓住穆冰莹的衣角,仰头道:“小姑,你真厉害,我最崇拜你了,也崇拜小姑夫,崇拜小晖叔和小炎叔,长大后我也要保卫国家。”
怀里的顾蔚阳突然也直起身体,小脸认真看着妈妈,“保,国,保国。”
听到两个孩子的话,穆冰莹悲伤好几天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容,蹭了蹭儿子柔软的脸颊,摸了摸侄子的头,夸奖道:“先好好学习,现在国家各方面都在追求现代化,未来如果有战争,也会发展到更现代化的战争,你们只有认真学习,让我们国家各项技术装备发展到当代最先进,才能真正保卫国家,保卫人民。”
顾蔚阳还听不懂妈妈的话,壮壮也似懂非懂,但穆冰莹的这些话,却给他们还在发育的潜意识,留下了一颗种子。
穆晖回村安葬,是他自己的意愿,军区和家属都尊重他的意愿,没有将他送到烈士陵园,安葬在了穆溪村后山上。
时局还没有完全解放,穆溪村本身也有年轻人不大办丧礼的习俗,就简单安排了葬礼,由几位族老出面,亲自主持穆晖下葬,在族谱上写上他光荣的事迹。
下葬后,傅景萧和穆炎又在穆溪村,穆晖爸妈身边守了三天三夜。
“冰莹,你带着他们赶紧回去吧。”穆晖妈来到穆家,情绪已经不像刚回村那天崩溃,“小傅身上还有伤,还有明心这姑娘,你得多劝劝,心别放在穆晖身上了,她日子还长着呢。”
穆冰莹看着后山上的傅明心,老实讲,她都不清楚两人的感情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在此之前,她只是听傅老提起过,两个人互相有好感那种,后来去读书了,待在珠市的日子少,就更不清楚了。
她问过穆炎,穆炎说,穆晖一直不同意跟傅明心相处,觉得她们家条件太高了,但穆晖心里还是喜欢傅明心的,否则他那样洁身自好的人,也不会给她回信。
穆冰莹叹了口气,搂住穆晖妈的肩膀,“五婶,您这次和穆晖一样,让我们敬佩,回来之前,我们心里还特别忐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和五叔。”
穆晖妈反握住穆冰莹的手,“穆晖这孩子,心里是有抱负的,只是不得门路,我自己孩子,我自己了解,他宁愿少活一些年,保家卫国的死,也比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死好,你们就不要有心理压力了。”
穆冰莹紧紧握住她的手,穆晖的性格是像极了他母亲,到了这种时候,作为最伤心的人,却一直在咽下苦楚,努力说着让别人心里宽慰的话。
“五婶你放心,你和五叔的养老问题就交给我了。”穆炎又跪下给二老磕个头,“我跟我爸妈已经商量好了,走之前,我过继到你们名下,以后我就是你们名副其实的儿子了。”
“啊!”穆晖妈惊讶道:“这,这怎么能行。”
“这怎么不能行。”村支书笑中带泪走过来,“反正都姓穆,姓氏不用改了,穆晖没有兄弟姐妹,穆炎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过继给你们正好,你们也不用有压力,虽然过继给你们了,但是穆炎该孝顺我们的时候,还得孝顺。”
听了这话,穆晖妈也笑着哭了,扶着穆炎肩膀让他起来,欣慰道:“好,好,这下穆晖也可以放心了,你和小傅回去也可以好好养伤,不用再挂念我们。”
“都走吧。”董桂红手上拎着女儿的东西,“我们都在村里,都会互相帮衬着,你们在这帮不上什么忙,该回部队回部队,该回学校回学校。 ”
傅景萧突然也跪下给穆晖父母磕了一个头,抬头认真道:“以后你们二老也是我的父母,我和穆炎都是你们的儿子。”
穆晖妈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将傅景萧扶起来,又说了一些宽慰他的话,送他们一起上车。
……
回到珠市后,一家三口时隔近一年,也终于团聚了。
顾蔚阳知道爸爸胸口有伤,只是挨着爸爸坐,没有让爸爸抱,儿子懂事的小模样,让顾长逸心疼,搂着儿子的小身子,与媳妇说话:“穆晖是遗传了他父母的珍贵人品。”
穆冰莹叹了口气,“以前都没怎么发现,遇到了事情,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正品质,其他家属怎么样?”
“大部分人都葬在烈士陵园,家属赶到军区来。”顾长逸跟着轻叹一声:“芝莉那边还没有回复。”
提到芝莉,穆冰莹又心酸了,那么活泼开朗的姑娘,儿子日木才刚会走路,“你们没时间,我先回一趟岛,问一问芝莉什么打算,她要是不打算回去,能不能就一直住在岛上?”
顾长逸只犹豫三秒不到,便点头道:“能。”
有这话,穆冰莹就放心了,当即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出发玫瑰岛。
顾长逸起身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媳妇,辛苦你了。”
穆冰莹抬手抚摸他的伤口,“不辛苦,你要是能好好养伤,不过度工作,我就更不觉得辛苦了。”
“一定。”顾长逸低头吻住媳妇的唇角,“暂时没什么事了,就是统计战士们的功勋,与上级协调。”
穆冰莹点了点头,“我带着阳阳和小慧一起去。”
第二天早上,穆冰莹带着儿子坐上回岛的船,回到玫瑰岛,回到久别的家。
大院里的家属知道她回来,全都第一时间来到家里。
穆冰莹找寻了一圈,没看到芝莉,询问张婉:“芝莉在家吗?她怎么样了?”
同样憔悴的张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