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冰莹写了一下午时间, 思如泉涌,就像是打开了这么多年对文学的压抑开关,一旦开始下笔,就很难停下来。
她写得忘记时间, 忘记环境, 沉浸在属于南燕的剧情里。
太阳西斜,她不知道。
大院外来人了, 她不知道。
车来车往了, 她不知道。
顾长逸回来了,进门厅了, 上楼了, 开门进房间了,她依然不知道。
顾长逸看着媳妇坐在书桌前眉头微皱,神情专注,手下的笔不停在白纸上移动飞跃, 不敢出声打扰,坐到床上,又怕她一回头,或者他弄出什么动静来吓到她,一直琢磨该怎么办。
但没想到媳妇一开始写字, 双耳与感官就完全屏蔽了外界声音,他坐在床上一个小时了, 她都没有任何感觉, 也没停下来过。
他真担心她的胳膊,一停下来肯定会酸得抬不起来。
顾长逸看到媳妇的白衬衫汗湿了, 鬓角流着汗珠, 伸手打开电风扇, 再慢慢挪过去。
许是感受到风吹,穆冰莹“醒”过来了,顺着风转头,看到了顾长逸,眼神一愣,下意识低头去看手表,接着椅子挪动声响起,人直接惊得站了起来,“都快七点了?天都黑了!”
“是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写的?”顾长逸走过去帮她揉着手腕,“怪不得你学习好,原来开始写字后能专注成这样。”
“一点,两点,就是吃完午饭,你走了,我开始写的。”穆冰莹真是被自己惊到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写过文章,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那爸他们吃饭了吗?没有等我们吧?”
“小胡刚才上来了,到门口被我赶走了,我示意他们先吃,应该是先吃过了。”顾长逸换一只手帮她揉,转头看着桌子上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稿纸,“看起来很有灵感,写的满意吗?”
穆冰莹随他一起看向桌子,露出满意的笑容,“还算满意,之后可能还需要精修一遍,你饿不饿?下去吃饭吧?”
“不饿,你既然有灵感,要不要再写一会?”顾长逸没正儿八经写过文章,但他写过作文,写过报告,知道灵感很玄乎,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了,一旦没了,还特别难找回来。
“不用了,正好写到了关键剧情,可以停笔交稿。”穆冰莹抬起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你要不要看?”
她自己还没有检查,但这会停下来,感觉到头晕目眩,四肢背脊僵硬,需要休息一会,要是由他看了读出来,就能顺便帮她检查了,看有没有逻辑不通,语句不顺错别字的地方。
“看,肯定得看。”顾长逸帮她揉着后颈,“但是你别忘了你还在恢复期,该吃饭还得吃饭,有一个好身体,才能写出好作品,等我们下去吃完晚饭再上来看?”
“瞧我,刚还说晚饭,转眼又都忘了。”
穆冰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不能这样沉浸式写作,平时除了得多注意,还得买些补脑的核桃芝麻平时都吃一吃,写文章太伤脑细胞了。
“走,看看今天的营养餐是什么。”
顾长逸牵着穆冰莹的手下楼。
之前刚做完手术,天天抱着走,家里两个人已经习惯他们表面亲密了。
只要不当着人面亲嘴,简单牵个手不算什么。
放在平时,穆冰莹要反对的,但她现在一停下来,脑子转得还有些慢,便任由顾长逸牵着下楼。
到了楼下,顶灯已经关了,只留下一盏餐厅灯,餐桌上饭菜都盖着菜罩,是专门留给他们的。
顾长逸揭开菜站,打开营养餐,看到了香菇鸡汤,韭菜豆芽,素蒸饺,土豆烧牛肉,“菜还不错,天热,冷得慢,都还热着,去洗个手吧。”
说完也没让穆冰莹自己一个人去,而是把她牵到了卫生间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亲自帮她打湿了手,擦上肥皂,手指穿进她的指缝,将她每根手指都洗得很干净,拿毛巾擦干之后,再牵着她走到餐桌,把筷子和勺子放到了她手里。
“吃吧,先喝点鸡汤。”
穆冰莹听话喝着鸡汤,等尝到了食物的味道,才发现饥肠辘辘,立马大口夹菜吃起来。
“慢点,多咬几下。”顾长逸头一回看到媳妇吃饭不斯文,笑着道:“以后得在你的书桌上通一个电话,我不在家,就得用电话提醒你吃饭时间到了,喝水时间到了,散步时间到了,否则你这样写法,我都不放心在外训练执行任务。”
“以前没这样过,今天我自己也弄蒙了。”胃里填了食物,眼前逐渐恢复清明,穆冰莹察觉到心脏跳得过快,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算算时间,十一点半到现在,大概过去了七八个小时,为什么饿成这样,是因为这段时间吃饭都很规律,乍然破坏了,胃就开始不满了。
“以后不会这样,我会多注意,可能是刚开始写,心里有一些兴奋。”
“慢慢吃,多吃点。”顾长逸看她吃饭速度慢下来,才放心拿起筷子吃自己的饭。
等到两人把晚饭吃完,顾长逸拉住急着上楼的穆冰莹,带着她去院外转了一圈,嘱咐她久坐不动不行,很伤身体,强行带她散完了步,才回家上楼。
穆冰莹一进房间就坐到书桌前,像是有了新的灵感去补充修改。
顾长逸没有打扰她,拿了睡衣先去冲了澡。
等洗完澡出来,穆冰莹已经修改好了,拿着一叠稿子,双眼亮晶晶,等着他出来。
顾长逸心里也很想看她都写了什么,将枕头叠在床头,躺上去,再将媳妇揽进怀里,“我是自己看,还是读出声来?”
“最好是读出声来,这样我可以顺便检查。”穆冰莹老老实实躺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你要是不喜欢读,就自己看,看到有语句不通顺的地方告诉我一声。”
“喜欢,怎么着都行。”顾长逸理好稿子,将开头那一页放在最上面,“哎,你的笔名了?我这个第一位忠实粉丝开始阅读了,都不知道我阅读的是谁的文章。”
“笔名……”
穆冰莹当时满脑子都是剧情与人物,完全忘了这件事,突然这么一问,她倒是想不出来具体叫什么名字。
“不是吧?”顾长逸掀起穆冰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你一直想着要写文章,没有想过自己的笔名?”
“以前想着写,心思都放在写什么上面,第一次给报社寄文章,也是用的真名,没怎么想过。”
穆冰莹拨开他的手,重新躺到他怀里,此时她是背对书桌,面朝窗外,这一重新躺好,阳台上盛开的玫瑰落入眼前,“就叫她们吧,叫,玫瑰。”
顾长逸转头看向窗外,“这么随意?这名字不算好听。”
“不随意,这是我第一位忠实读者送我的花。”穆冰莹掀起嘴角望着他,“再说,玫瑰两个字,拆开来看都很好看,只是组合在一起被人叫的多了,才觉得有些普通,其实要想被大众记得住,拗口文艺的名字,不如顺口好叫的普通名字。”
“你是作家,你口才好,我说不过你。”
“你说什么呢,什么作家,我就是一个写稿人,顶多算上一个作者,能被成为家的人,那都是真正有才,代表作名誉全国的大家。”
“你看,我就说你口才好,我说不过你。”顾长逸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不过,你叫这个名字我很高兴,此玫瑰非彼玫瑰,你这玫瑰是代表我送给你的花,与其他玫瑰都不一样。”
穆冰莹笑了,“快读。”
顾长逸清咳一声,举起稿子,开始读:
“1973年冬天,鄂洲郡江县襄复公社迎来一场暴风雪,一夜过去雪山皑皑,没有停下的迹象。
天边灰蒙,南燕拿着铁锹,一打开门,凛冽寒风迎面钻进脖子里,她裹紧线条松散的黑色针织围巾,顶着寒风冲向菜窖。
这场雪来得猛烈,若是让大雪压塌了菜窖,她们知青点的人,一定捱不过去这个冬天,饿死在这里。
菜窖顶棚岌岌可危,南燕提着铁锹奔过去,将压在上面的雪全都及时铲掉。
结果发现状况比想象得更糟糕,雨雪已经流淌到菜窖里,若不下去清理,到了早上,白菜便会冻成烂菜叶子。
“南燕!”
知青宿舍跑出来一行人,领头的是与她一起下乡的陆横。
“菜窖进水了,要下去清理。”南燕一张嘴,寒风冰雪就像是刀刃割着她的唇舌,钻心的疼。
赶着过来的知青,听到这句话,脚步变得缓慢,仿佛一瞬间被风雪阻碍住了脚步。
郡江的天太冷,零下十几度,他们出来这几步,裤角已结了冰,如若再深入到冰窖,定遭寒气入体,留下病根。
谁都不愿意下去。
女知青喊道:“自然得你们男同志去,我们女同志个子矮,跳下去就看不着头了,没法把菜送上来。”
是这个道理。
男知青们都知道,仍然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说话。
“我看,得让陆横下去,平时他就偷懒,活都让南燕干了,什么都不做。”
“关键时候总得出力,这活南燕做不了,陆横,你要是个男人,就得下去。”
男知青们统一口径,一致认为应该让陆横去。
陆横被排挤在外,没有吭声,提起铁锹走向菜窖。
南燕忙道:“不用陆横下去,我个高,伸直手臂举起菜,你们在上面接一下,就能把菜救上来。”
“南燕!”
女知青们眼睁睁看着南燕跳了菜窖,没了踪影。
“快过去,菜窖底下还有可能藏着冬眠的蛇,别出事了。”
一群人打着手电筒围过去,看到菜窖里的南燕已经忙碌起来,举起白菜时,对着担心的陆横一笑,两只乌亮的眼睛闪着光。
陆横说:“快点。”
南燕当他担心,心里发甜,低下头继续忙碌,将举起的白菜递到上面,陆横总是第一个接过去。
看他这样,南燕冻僵的手有了温度,逐渐回暖。
知青们配合,在暴风雪里抢救了冬季的口粮。
当南燕被拉上去后,收获了一声声感谢。
“南燕,要不是有你,我们就得饿肚子了。”
“南燕,你真能干,比男知青都能干。”
“我不服,我们很能干,是个别人不能干。”
听到嘲讽,陆横抱着白菜率先走了,南燕追上去。
“你怎么了?”
陆横走到屋檐下,回头道:“你站到里面去,暖和。”
他的关怀,暖了南燕被冻凉的心:“陆横,你先进去,我能扛。”
陆横没有在冷风中停顿,率先走了进去,将白菜堆放到屋角。
知青陆陆续续进来,将白菜堆在一起。
看着抢救回来的口粮,知青们露出满足的笑容。
有人道:“陆横,幸好当时陪你来的人是南燕,要是换了许知悦,我们都要饿肚子。”
陆横脸色冷下来:“如果是知悦,她不会等到大雪压塌了菜窖顶棚,她会辨别天气,会在昨天就提醒我们把白菜挪进来。”
南燕脸上满足的笑意慢慢消失。
其他知青不服气。
“知悦宁愿跟你分手,都不愿意来这里。”
“知悦来了,你得多干一个人的活,不像南燕,她会把你的活都做完,让你多歇一会是一会。”
陆横又道:“知悦在的话,不会先把我推进受人指责的境地里,再自己逞强邀功。”
南燕笑意彻底消失,冻僵的脸仿佛从这一刻起停止了回温。
有知青帮忙说话:“菜窖是你负责整理,你白天没整理,才发生晚上的事。”
陆横不耐烦继续争吵,“你们都说了,她什么都抢着做,我以为她会去做,算了,你们想怎么指责就怎么指责,我随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