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甘一直关注着姜归, 雅埠村群体中毒事件最后被定性为意外,死者何再松不慎将有毒的草药酿入酒中,导致参加葬礼的村民中毒。
就在昨天下午三点, 最后一个中毒村民抢救无效死亡。中毒者无一生还,雅埠村只剩下一群惶惶无措的老弱妇孺。
真的是意外吗?
多年职业直觉告诉徐甘不是, 这么大剂量的毒,何再松作为一位有经验的老山民, 真的有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致命错误。
徐甘怀疑是人为,他怀疑姜归,她有作案动机更有作案时间,但是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所以疑罪从无。但是徐甘没有放弃, 如果真的是她做的, 那么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很多人都会有一瞬间有恨到想杀人的念头,然而真正会付诸行动的少之又少。很多人在现实中, 连一条鱼一只鸡都不敢杀,更遑论杀人。
杀人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能够冷静杀人并且毁灭证据的更是寥寥无几。
如果一个人能够冷静地谋杀了那么多人, 事后还恍若没事人一般不露有丝毫破绽, 那么这人无疑是极为可怕的, 极可能有反社会心理, 成为社会不定时炸弹。
这样的怀疑,徐甘怎么可能不关注。
接到姜元正苦大仇深的电话,徐甘对姜元正夫妻的行为并不赞同。
无论中毒案甚至何再松夫妻的死亡是否和姜归有关,在被拐一案上,姜归是毫无争议的受害人。爱孩子还是恨孩子都是她的自由,对经历了那样非人折磨还能接纳孩子的被拐卖女人, 徐甘尊敬;对于不想接纳孩子的姜归,徐甘理解。对他们这些外人而说,懵懂的孩子是无辜的,可对被迫生下孩子的女人来说,孩子意味着不堪回首的痛苦。
姜元正和荣芳蕙没有因为孩子的父亲迁怒孩子,的确善良,但是他们不应该在他们的女儿明确表示不想见到两个孩子之后,还强求接纳,更不应该同一个屋檐下,他们考虑了孩子的可怜,却没考虑他们女儿的心情,没想过他们这样的举动会给他们饱经苦难的女儿带来何种伤害。
一想姜归被逼得离家出走,会不会情绪失控,徐甘心惊肉跳拨打姜归的电话,前两次占线,第三次才打通:“喂,姜小姐,我是徐甘,你还有印象吗?”
姜归嗯了一声:“徐队长。”
“你父亲很担心你,所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担心我,还是担心孩子没妈。”姜归轻嘲,“徐队长,是不是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就只剩下母亲这么一个身份了,她必须为了孩子无私奉献牺牲自己。愿意的,就是伟大的好母亲。不愿意的,就是自私自利的坏母亲。”
姜归低笑一声,“这个社会,总是在要求女人过度牺牲自己。”
徐甘哑口无言,觉得任何话都变得苍白无力。片刻后,他才斟酌着问:“你离开家以后,有什么打算?”她的父母再如何给她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让她衣食无忧。说到底,十五岁被卖到大山里,与世隔绝整整七年,而这个社会日新月异,她能适应吗?
姜归笑着道:“找个地方打工吧,重新开始。”
“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徐甘顿了顿,“定期给你父母打个电话,让他们知道你是安全的,不然他们会报警。”
挂了电话,徐甘给姜父回电,劝他们让姜归自己散散心,不要紧追不放,最好也不要在她面前提孩子,把她越逼越远。
姜元正声音发苦:“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行,她说是二十二了,可那七年不能算,其实也就是十五,还是个小姑娘,你让我们怎么放心。徐队长,你就帮我查查她去哪儿了吧,你们经常肯定查得到。”
只要她用身份证肯定查得到,但是这属于违规操作,且徐甘并不想帮姜元正,怕他们真的刺激到姜归,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
“抱歉我是没有这个权利,我要是真帮你查了,属于知法犯法,我这一身制服就得脱了。”
人都说到这份上,姜元正说不出再请人帮忙查行踪的话,只念叨:“她要是在外面遇上坏人可怎么办?”
徐甘就说她挺有分寸挺聪明一个人,又说自己这边会经常联系一下,有事会尽量帮忙。关于这一点,徐甘还真挺放心的,那姑娘一看就精明着呢,遇上坏人,说不定谁倒霉。
“徐队长啊,那就麻烦你了。”姜元正感激不尽,沉沉叹了一声,“这孩子怎么会这么倔啊,居然离家出走,她要不愿意跟我们好好说啊,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怎么就要闹到离家出走了。”全然忘了姜归不止一次说过,可他们都没听进去,他们只想让姜归听他们的。
徐甘沉默。
姜元正兀自喟叹着:“徐队长你说说,孩子是不是无辜的,要可以,孩子肯定也不想出生,谁愿意摊上这种出身。可既然把他们生下来了,无论如何就必须承担起当父母的责任来,你说是不是。不管是从感情上来说,还是从法律上来说,都不能不管孩子啊。我家莱莱啊,还是太年轻,想不明白,等她以后长大了就能明白我和她妈还不都是为了她好,怕她以后后悔。”
“姜先生,我也是一个女儿的父亲,假如我女儿不幸遇上姜莱这种情况,那么我会尊重她的选择,她想养,我帮她,她不想养,我支持她,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徐甘本来不想说的,可听着姜元正一口一个为了女儿好却不管女儿是否需要,实在忍不住了,姜元正是个老好人,却不是个好父亲。
不防徐甘如此说,姜元正愣了愣,不可思议:“难道明知道孩子在犯错,我们当父母的不阻止还支持,徐队长,这不是爱孩子,这是在害孩子。”
错误当然要阻止不能支持,可不养被强奸生下的孩子算错吗?
“法律都规定了父母必须要养孩子,不养那是违法的啊。”姜元正声音高亢。
是啊,抚养子女是父母的义务,徐甘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的观点政治不正确了,他找借口结束了和姜元正的通话,他无法苟同姜元正的观点也无心与他争论,女儿都离家出走,姜元正都没有反省,怎么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改变。
徐甘想了想给手下的实习生赵小穗打了个电话让她最好能和姜归保持联系。这小姑娘特别热心,当时就和姜归处得不错,又是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姜归戒备心会更小一点。
对于赵小穗的示好,姜归欣然接受,她有需要赵小穗帮忙的地方。
赵小穗心里沉甸甸的,曾经她以为如姜归这样的人,逃出大山就能重获新生,可现实告诉她没这么简单。被拐卖的伤痛难以磨灭,尤其是有孩子的情况下。
被解救出来的二十三个女人中,只有一个颜嘉艺幸运的没有孩子,并且是富裕人家的独生女,父母没有嫌弃只有心疼,为了找她,父母连家里公司都卖了。同事们都说,她应该是这一群人里最容易走出来重新开始的人。
而剩下的人都有孩子,大部分还不只一个孩子。
有的女人想带走孩子,可孩子奶奶不肯,男人已经死了,孩子就是唯一的指望,这还算好的,因为妈妈才是第一监护人,最后总能顺利带走孩子。可带着孩子,往后的人生注定步履维艰。她甚至无意中听见一个女人的哥哥说丢人以后家里怎么见人,那口气彷佛巴不得自己妹妹别得救才好。
有的女人想带走孩子,不只男人家不肯,女人家人也不肯,觉得孩子累赘。最后要么被逼着狠心放手,要么哭着说她不走了留下来照顾孩子。
还有的女人更惨,家人压根就没露面,彷佛就没这个女儿。有两个带着孩子住在收容所里,还有三个女人跟着孩子的奶奶走了。
明明逃出来了,却又回去了。
其中姜归是这群人里,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态度坚决地表示不要孩子的女人。可孩子父亲一方的至亲全部死亡,作为母亲她必须抚养,而姜家父母也愿意抚养。
那两个孩子,终究是被姜家人带回家。
赵小穗同情她,换做自己也无法正视这两个孩子,偏偏又不得不抚养。
几个做了母亲的前辈说,过几年就好了,时间会冲淡伤痕,何况血浓于水,母子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听那话头,就是她们认为姜归早晚会接受这几个孩子,因为她是母亲。
赵小穗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具体又说不上来。直到今天,老大告诉她,姜归离家出走了。赵小穗终于明白这种难受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接受被强迫生下的孩子,谁规定一定要接受了,这种特殊情况不应该以受害人意见为主吗?凭什么按着她们的头逼她们接受,就凭她们是母亲,所以无权追求自己的幸福,只能以被侵害生下的孩子的幸福为先。
想明白之后,赵小穗通体舒畅,没有放弃孩子的女人伟大,可太过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姜归这样的‘自私’,却令人轻松。
这样的轻松体现在赵小穗和姜归的联系中,她不需要悲天悯人不需要小心翼翼,像个朋友一样。
从赵小穗那里,姜归知道很多后续。
雅埠村已经消失,失去壮劳力之后,剩下的老弱妇孺顺从地听从当地政府的安排搬到山下,在扶贫政策下养殖种田。其实村里的女人很勤劳,她们承担了一个家庭百分之八十的劳动,男人除了干一些重活之外,其余时间都在理所当然的袖手当大爷。那些孩子没了爷爷爸爸当坏榜样,大概能长出个人样来吧。
当年拐卖姜莱的那对中年男女已经被抓到,他们恶行累累,手上还沾了人命,被判了死刑。
聂本云被判了无期徒刑,人贩子陆续被逮捕归案判刑……
正义一步步降临,虽迟未缺席。
通过赵小穗,姜归联系上和她一起逃出大山的人开始创业。
姜归重操姜莱的旧业,去了杭城开淘宝店卖服装,一切都是驾轻就熟的,又赶上好时候,很快就发展地红红火火。
创业之余,姜归在调养姜莱的身体,频繁的生育和流产让这具身体千疮百孔,当年姜莱已经无法自然生育,开心是试管婴儿,姜莱在这其中痛苦难以赘述。
调理好姜莱的身体,姜归便功成身退,她已经完成姜莱的愿望——送该死的人下地狱。
姜归很放心地离开,姜莱是最不需要操心的许愿人,这个女孩足够强大,掉进污泥里她也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她离开后,无论是事业还是姜家那一摊子事,姜莱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
徐甘是眼看着姜莱怎么带着一群惶惶不安的女人们一步一步发的家,那些女人或是被家人嫌弃,或是带着孩子穷困潦倒,或是不得不回去和买她们的人一起生活。被拐卖不是她们的错,可她们的余生都将为被拐卖造成的恶果买单。
是姜归向她们递出了橄榄枝,将她们拉出泥潭,让她们不至于在无奈和痛苦中度过余生。
随着时间的过去,他没有找到任何证据的蛛丝马迹,也不打算再找下去。曾经他怕她报复社会?如今也彻底放了心,他没见过她危害社会,只见过她造福社会。
夜深人静的时候,怀疑偶然会出现,徐甘苦笑,忽然想起不知道哪里看过的一句话: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
有时候,徐甘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矛盾的人,她帮助的这些人都选择了抚养孩子,她自己对这些孩子也很友善。然而无论姜元正和荣芳蕙怎么哀求,她都不接纳自己生下的那两个孩子。
徐甘实在好奇,婉转问她。
姜莱专注地看着徐甘,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我尊重她们的选择,也希望这个世界尊重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