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 自上而下的改革，成功的几率，永远比自下而上的改革大得多。
尽管有许多人不满, 甚至在一些地方, 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但是在更多的普通百姓看来, 这种事情, 似乎与他们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也就是嘴上发表一下意见, 若说真要做什么动作，还真没有那个闲功夫。
至于那些小动静，对大局根本就没有任何影响。
其实很多事情，早就在潜移默化中, 慢慢改变了许多人的想法。
最近的报纸上的文章，村里不少识字的女孩会给他们念报纸、农书，英才班的学生们做出的成绩……
每日一两滴墨水, 对宽阔的池塘来说好像无所谓, 但是日积月累下来，池水也慢慢染上了墨迹, 带上了墨香。
科举改革, 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摧枯拉朽般撕裂了横跨数千年的陈旧思想和陋习。
撕裂开的口子下面，有无数纤瘦细弱的手，拼了命的伸出来, 试图将这个口子扒拉得再大一些。
费尽全身力气，想要从这个口子里钻出来，见见本应属于她们的灿烂阳光。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势不可挡一般, 将一切反对的声音和动作，都毫不留情地碾压在车轮之下。
留下的，只有车轮滚滚远去的背影。
这辆车上明显已经坐稳扶好的乘客，毋庸置疑是英才班中的女子。
文科历来无定数，谁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一定能取上，每年都有黑马，每年都有爆冷门。
但是最新开放的理科，英才班的人，几乎已接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前一百名，就算发挥再差，也不会落到一千名以外。
所以这段时间里，英才班学子们都备受瞩目。
“英才班的人可真是运气好，有陛下亲自辅导这大半年，怎么可能还考不上。”
“从每一期发行的报刊来看，就知道陛下对他们有多好了，这些东西陛下明显都知道，但是她就是自己不说，引导她们来，名声也都让给她们了。”
“陛下已经做出了这么多功绩，哪里还会稀罕这些蝇头小利，而且那些人可都是陛下的弟子，谁能否认陛下的功绩。”
国子监的学子们，羡慕得不行，心中的酸水直流直流的。
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不仅是那些之前学过自然科学，但是没有进入英才班的，就连一心钻研文举的人，也忍不住酸溜溜的。
“咱就算考中了，还不知道要磨练几年才能正式办差，看看他们学的东西，一看就是要去办实事的。”
“当初我怎么就没有继续去学自然科学？明明感觉还挺有趣的。”
国子监学子的议论声中，藏不住地羡慕。
但是英才班的学子们，却无暇顾及。
繁重的课业，繁多的实验数据，想破脑袋也完成不了的任务，甚至极度压缩了他们的休息时间。
城静枫按照原本例行的时间，来到国子监中。
身后跟着连画等几个宫女，还有保护的宫中禁军。
身旁就是提着实验工具的许青竹。
许青竹浑身洋溢着兴奋的气息，原本逐渐沉稳的她，脚下轻快得也像是跳起来了一样。
“师父，我们考中了之后，真的能做官吗？”
城静枫心情也不错，普通技术类的东西带来的成就感，早就刺激不到她的神经了，科举改革带来的变化，让她最近心情很不错。
她语气也难得带着一股上扬的音调：“那当然，要不我准备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过一把科举考试的瘾吗？”
许青竹得到肯定的答复，高兴地一把从侧面环抱住她的手。
“师父，你是怎么想到的，从之前那么困难的时候就开始布局，师父早在那个时候，就根本没把天灾看在眼里吧。”
城静枫看着环住自己手腕的许青竹，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小太阳，时刻都散发着无限的活力。
她笑道：“当然是为了看到像是青竹这样的女孩，脸上都能有这样灿烂自信的笑容，多好看啊。”
她早就注意到了，自从进了国子监当学正，后来又到了英才班学习，许青竹原本就活泼开朗的性格，变得愈发明显。
褪去了一点小孩的幼稚，多了一份知识的沉淀。
这份沉淀，仿佛成了小太阳中心强有力的能源，让她四射的光芒，更暖人了。
许青竹突然被表扬，也没有一点害羞，反而认真的点点头道：“我也觉得好看，以后多笑给师父看看。”
等一行人走到竹林边教舍的门口，便只有连画和许青竹两人跟了进去，其余人就在门口守候。
城静枫一踏入教舍，原本有些喧闹的教舍，瞬间安静了下来。
在自己座位上坐着的47名女孩们，都目光清亮，带着热烈如火仿佛即将奔涌而出的情绪，灼灼的追着她的身影。
从教舍门口，一路到讲台上，短短几步路的距离。
竟让人一点也舍不得挪开眼。
城静枫感受到粘在她身上的许多目光，原本就愉悦的心情，仿佛更是被云朵托起了一般轻柔，软软的，飘飘的，还灵巧地上下弹动着。
城静枫走到讲台上，转身面向所有人。
目光与所有热烈的，赤诚的，崇拜的目光相碰。
众女子看见城静枫眼中的光，就像是陷入了一片星云一般。
对，星云，她们曾经在一节课上，被带着看过的绚烂星云，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镶嵌在无边黑曜中的星云，就静静的停留在那里，看似与世无争，一动不动，但是却广袤无垠。
但是若是放大了细看，就能看见那震慑人心的绚烂光彩，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原本的震惊和喜悦，在看见城静枫之后，心中升起无边的感动。
她们能有今天，能有璀璨光明的未来，全是陛下的功劳。
若是没有陛下，她们现在还在全国各处，过着不知怎么一地鸡毛的生活。
就算是父母再疼爱自己，嫁人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以后一辈子，都要寄托和依靠在一个男子身上。
那样的日子，她们现在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一阵后怕。
想起过往种种，心头感触万千，眼中甚至都带上了一抹湿意。
国子监中的男子们，看到她们眼神中迸发出的亮光，突然就有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好像，真的有点不公平。”
国子监出身的考生们，感触最深刻。
汪钰得知理科也能参与科举的消息之后，虽然有高兴，但是也没有特别激动，从学堂中学到那些知识的时候起，他就明白总会有这一天。
甚至知道女子也能科举的时候，心中留下的都是理所当然。
“那些个变态，若是不能把学到的本领应用到百姓身上，那才是暴殄天物。”
他一直觉得很顺理成章，直到今天和这样的热烈的眼神共处一室，才第一次深切的察觉到其中的不公。
这些就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念书的女子们，从一开始，就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只要一日没有落定，那种悬而未决的担忧，肯定就时时刻刻刺激着她们。
汪钰不敢想，这种事情要是落到自己头上，他还有心情一直这样努力学吗？
这段时间来，长长久久，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息的激烈争斗，那种被人硬是压了一头的不服气，好像在这一瞬间消散了不少。
是啊，同样这样优秀，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从这一段时间看来，甚至这些女子比他们还要优秀，自古以来，凭什么就不允许她们读书、科举呢？
城静枫站在讲台上，亲眼见证教舍中气氛的转变。
这一次次的不甘示弱的比试中，这47名女子，其实早就被这些男子们放到了与自己相当的位置上。
否则谁会和自己看不起的人，一直争个高低呢？
“我很开心，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努力。”
城静枫缓缓道：“说实话，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但是现在的学习进度和压力，还是远远超出了该有的范围。”
“是你们的努力，让大家看到了理科这门全新学科，广泛应用的可能。”
她语气更韧了些，目光扫视班级中女孩们：“也是你们的努力，让天下人都承认女子的天赋。”
“作为第一批改革者，没有先例可以参考，前路未知，必将面临荆棘，不过就如我第一堂课所说，相信你们必将披荆斩棘，身披荣光。”
城静枫的声音，在众人心中不断回荡，更是激起了无限的斗志。
等下了课，城静枫没有与往常一样，直接离开，而是难得地留在了教舍中。
一走下讲台，就被人团团围住。
“陛下，若是我们真的当官了，是不是就要离开京城了，但是我感觉我们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
“是啊，那我们以后还有机会上课吗？”
“陛下，若是以后做官了，我们会干些什么呢？肯定不会像现在的大臣一样，处理政务或者升堂判案吧？”
城静枫笑着一一解答道：“不懂的东西很多也没关系，现在够用就行，以后朝廷会出专门的书籍，你们可以自学。”
“当然还有机会上课，不过那个时候，你们应该就是站在讲台上的讲师了。”
“怎么就不能升堂判案了？按理说，你们的逻辑思维能力更强，其实对于升堂判案来说，其实更有优势。”
“至于以后做什么，那当然是要看你们喜欢什么，喜欢课堂这种单纯学术的，可以上课做研究，若是喜欢建设祖国，那就前往各地，执掌各类建设，若是喜欢当一方父母官，也完全没有问题，边当官边管建设……”
城静枫这个时候，不像是一个帝王，反倒更像是一个真正的老师。
面对即将离开自己的学生，轻声慢语的安抚大家，给大家勾画出一个充满各种可能性的美好未来。
毕竟都是她亲手带出来的第一批学生，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有这种体验了。
聪明、勤奋、刻苦，几乎所有好学生的品质，都汇集于她们身上，有哪个当老师的会不喜欢呢？
城静枫感觉，这大半年时间，确实给她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这种感觉，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好了，今天就说这么多，科举加油，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好名次。”
“那是当然！”
汪钰也道：“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比试了，我们这次肯定不会输的！”
西西和许青竹几乎异口同声道：“那你们就等着瞧吧！”
城静枫嘴角边的弧度更大了。
一如既往地放狠话，却没了那种针尖对麦芒的刺激，反而带着一种微微的期盼和祝福。
城静枫离开教室前，向后回头看了一眼。
教舍中好像再也不是两个分裂的部分，而是慢慢混合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站在人群中央的许青竹和向西，就像是两颗耀眼的双子星。
其余的女子们，都默契地以她们为首。
自从查到了向西这个绝世天才的家庭背景之后，除了成绩和学习进度，城静枫也默默关注起她这个人本身。
大半年时间，城静枫深深感受到，命运的神奇。
这两颗冉冉升起的双子星。
一个像是太阳一样，温暖赤诚充满能量，让人忍不住靠近。
一个则像是黑玫瑰一样，有心计有城府有谋划，让人不自觉被魅惑。
城静枫忍不住期待，两人以后走上仕途，会有怎样的光彩。
女子被压迫了千百年，也是时候该让人看看女子真正的实力了。
不单单是她一个人，一轮弯月太孤独。
她想要群星闪耀。
这样才是最美丽、最迷人的夜空。
***
离开了国子监，回宫的马车上。
城静枫吃着刚刚通火车的边境，运送过来的新鲜水果，果肉白嫩，汁水充盈，轻轻一口下去，口中就会溢满果肉的香气。
带着清爽的甘甜，从喉咙顺滑的一路下落，一边吃着，一边都忍不住露出猫儿吃鱼般的享受表情。
连画正侧坐在一边，手指灵巧地给她剥皮。
城静枫吃的速度，竟然赶不上她剥皮的速度，待一口气吃了个爽快之后，城静枫的速度慢了下来。
小口小口的细细品尝贡果，她的目光，也不自觉被连画灵巧的手指吸引。
城静枫咽下果肉，突然出声道：“这次科举，连画想去试试吗？”
连画原本灵动的双手突然停住，甚至没拿住手中圆圆的果子，使其掉到马车的垫子上，滚落不见了。
“我，我也可以吗？”
她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小声问。
城静枫从果盘中拿起新的一个肉白色的果子：“让然可以，你看看这次科举唯一限制条件，就是作奸犯科之人，你显然不在这个行列。”
连画眼中被喜悦溢满：“陛下觉得我可以吗？”
城静枫点点头：“每次我上课你都在一旁，别说你一点都没听，我可听说你还有个笔记本。至于官场中的那些事，你肯定比英才班的那些人，老辣多了。”
连画心中涌起无边的喜悦，坚定道：“陛下，我想去。”
“我也想去试试！”
同样的声音，在桦国各地响起。
出身高的官家小姐，书香世家中喜爱读书的女孩……都纷纷开始努力复习起来。
“虽然咱们没系统学过自然科学，但是走文科这条路子，也不一定比那些男子差。”
下定这样决心的，有繁华富饶地区的人，自然也有刚刚度过困难的边境各州府。
其中，以白马州中声音最为响亮。
能作出派太子去联姻的决定，原本就源于白马国独特的制度和观念。
虽然登基为帝的还是男子，但是国家的不少权力，其实是在女子手中。
白马国中，虽然女子地位并不能凌驾于男子之上，但是也没有自古以来的那种压倒性的控制和压迫。
一切的起源，都从一个妖后开始。
在归顺于桦国的时候，不少人本来还是纠结万分的，毕竟故归顺之后，就要按桦国女子规矩行事。
“当初听说要归入桦国的时候，我心都凉了，不能读书，不能经商，甚至还要嫁给娶很多个女人的男人。没想到现在峰回路转啊。”
“咱们姐妹一起去考，这不比咱白马国原来的制度还爽！”
“哈哈哈，谁说女子不能封侯拜相？”
除了白马州之外的其它边境州府，不管原本思想观念怎么样，接受度也一点都不差。
毕竟经历了无比的深渊，经历了自主挪动界碑，被大国归并，受到前所未有的科技冲击这一系列事情之后，似乎什么事情也都不能让他们太过震惊了。
能吃饱穿暖的日子，就是最值得珍惜的。
***
全天下有志之士，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最新的科举。
城静枫也在各方面，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保证新科举正常举行。
一条条命令
“每个州府下属官员采取联合责任制，相互监督，若是有一人被查出问题，联合责任人也将负连带责任。”
“夹带检查方式，按照上次英才班选拔考试制度来，宫中将派人去组织统领。”
“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阻碍桦国百姓报名参加科举，否则按律处置。”
……
随着城静枫一道道命令下达。
联合责任，监察，复核分数，按律处置，一个个词语落在了天下官员的心中。
就算是原本想要做点什么，听到这一个制度，也把不敢有任何小动作了。
“陛下居然还留着一手，这个联合责任制也太出其不意了。”
“有那个愣头青在，只要我们一有动作，他为了不担责任，肯定是会去举报的。”
“陛下这一手简直太狠了。”
不管原本是怎么想，在城静枫的一条条命令下，各地官员都感觉自己身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若是以前胆大，那叫天高皇帝远，现在胆大，那叫自毁前程。
桦国各地，科举考试都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城静枫观察着这一切，心中感慨万千。
魏定坐在她身边，她完全没有避讳，自然也是看到了这些反馈数据，好奇问道：
“为何百姓能接受良好，但是地方官反应却如此激烈，甚至比朝中大臣还要激烈？”
城静枫思考了片刻道：“魏定你看过外面的公交车没？”
魏定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如实地回答道：“之前刚出不久的时候，因为新鲜感坐过，后来来回军营和京城的时候，也见过不少。”
城静枫道：“你想想，若是一辆车已经挤满了人的情况下，最不愿意让人上车的是谁？”
城静枫看魏定努力回忆，若有所思，继续道：
“想想是已经安安稳稳坐在位置上的乘客，还是站在车中间比较宽松位置的乘客，或者是人挤人拥挤在车门口的乘客？还是在一旁围观，根本不打算上车的人？”
魏定脱口而出道：“当然是挤在车门口的人，最不想让人上车。”
说完这句话，魏定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百姓就是那些围观还没有打算上车的人。”
“考生就是努力想要挤上这一趟车的人。”
“朝廷百官，就是已经稳稳的坐在了最舒适的座位上的乘客。”
“而各地的底层官员，就是已经上车，但是还挤在车门口的人。”
魏定笑道：“不过这种来自朝廷的政策，岂是他们能够撼动的，陛下的几个应对措施，还真是打蛇打七寸。”
城静枫见他明白了，起身伸了个懒腰，拉着他往偏殿走。
“走，我去给你看个东西，你肯定会喜欢的。”
魏定有些好奇了，陛下这样说，肯定不是寻常之物，但是又有什么东西，是能让他肯定喜欢的？
当真的进入到空无一人的宫殿，宽阔的宫殿中，所有东西都被清理出去，整体看上去空荡荡的，宫殿中央的东西，就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宫殿的大桌子，桌面上的东西，果然一眼就吸引到了他。
魏定不可思议道：“这，这是？”
城静枫笑道：“剩下的部分，就交给你了，以后有时间就进宫来做。”
魏定很喜欢，面上也一点不掩饰，不过他嘴上道：“陛下所思所想，确实远远超出我的预料，真是面若娇花，心有威龙。”
城静枫往旁边一靠：“我就当你在夸我好看了，其余我可什么都没说，快干活吧。”
双手环抱在胸前，俨然一副监工的模样。
魏定笑道：“愿为其劳。”
等转身面对这个粗糙的庞然大物时，眼里是说不尽的温柔，手下的动作，也都无比细致。
朝廷百官一开始还有些奇怪，镇国将军为何频繁进宫，但是后来一直没看见有什么明显的动作，也都习以为常。
时间缓缓流逝，新改革的科举考试。
终于到了正式开考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