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门窗紧闭的暗室之内,正丝丝缕缕燃着熏香。
“王妃,您再睡会儿吧。您身怀六甲昨夜又熬了一夜,身子该吃不消了。”一名丫鬟端着盆冒着热气的水,推门而入。
榻上传来了声响,紧接着便是窸窸窣窣地穿衣之声。
榻上的人似乎起了身,又不知为何,没有站稳倒回了榻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喘之声。
丫鬟呜咽着,带着哭腔:“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您,这数九寒冬的,缺衣短食,连每日份例的红萝炭都被换成了次等炭。”
“他们怎么敢,您可是秦王妃啊,您可是大梁最尊贵的郡主啊!”
榻上之人没有回应,久久的沉默着。
秦王林闻清听到这话,下意识地便扭头往榻上看去,可入目之处,皆是一片漆黑,饶是他拼命想看清楚些,也只能看到一个瘦弱的身躯。
秦王妃?林闻清在心中将这三个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忽然,一阵强风灌了进来,原本紧闭的房门再次被人打开,听脚步声,似乎闯进来三五个人。
“哟,你今日起的倒是早!”
一道尖锐而熟悉的声音传入林闻清耳中。
榻上之人颤抖着被丫鬟扶了起来,站正了身子。
“放肆,本宫是这秦王府明媒正娶的秦王妃,你一个卑贱的婢子出身,竟敢不向我行礼不称我王妃!”
她似乎已病入膏肓,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说了这几句话,又连着咳喘了几声。
有拐杖落地之声,砰砰砸在地上。
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秦王都已经死了,你这个王妃还摆什么架子?”
“老身劝王妃,还是早日认罪悔罪,新帝登基在即,可还等着您这份认罪书呢!”
“本宫为何要认?王爷没做过的事情,便是杀了本宫,本宫也不会认下!”秦王妃声嘶力竭地呐喊道。
“你们给本宫滚出去!除非本宫死了,不然这个罪名,你们永远别想按在王爷头上!”
她好像哭了,声音中也带着几分颤抖。
“王爷一生为国,从未有过半分野心,如今马革裹尸战死疆场。陛下便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王爷尸骨未寒,便要逼迫本宫认下这抄家灭族的大罪?”
门外传来了一阵声响,一名男子的声音传入了林闻清耳中。
“秦王府拥兵自重,便是罪过。”
“王妃若真是签下认罪书,指认秦王叛国谋反。陛下说了,您就还是大梁最尊贵的郡主。”
“呸!”秦王妃啐了一口来人。
站在一旁的老妪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几步。
“既然王妃不识抬举,那老身也就不客气了!”
“王妃与王爷成亲第二日王爷便征战在外,虽偶有回京,但您多年未曾有所出,怎么如今王爷身死,您倒是有了身孕?”
“依老身看,这孩子,八成是外面野男人的。”
“王妃不孝婆母,忤逆长辈,不守妇道。大人,您说,她是烧炭自缢呢?还是一条白绫吊死?”
边说,老妪便用拐杖柱着地面:“王妃赴死前,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了,咱们几个,都是见证人。”
秦王妃听到她这么说,撑着身子,拉起了丫鬟,想往外跑。
“王爷!”
“王爷!”
几声疾呼,将林闻清唤醒了。
他睁开眼,摸了摸自己汗涔涔的脖颈,轻呼了一口气。
第三次了,这是他第三次梦到这个场景,可回回都是如此,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连人都看不清。
“王爷,马上便到金陵了,您快梳洗梳洗吧。老国公派人来说,叫您此次回京,务必去趟长公主府。”
“小郡主如今已经十六岁了,马上便是她的生辰,老国公嘱咐了,这次您可不能再马虎了。”
林闻清点了点头,却没回应。
长公主府的小郡主,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那么梦境中,那位秦王妃,应当就是她了。
大梁最受宠的小郡主,比公主都不遑多让,最后却因为他,落得如此下场。
林闻清闭了闭眼,伸手捏了捏眉心。
“先去趟相国寺吧,我有事找慧觉师傅。”
时序仲秋,金陵城秋风飒爽,满城的金桂都在盛放,连风里都是阵阵花香。
陈霜意特地起了个大早,一早便梳洗装扮好,用过早膳,便带着几个丫鬟去公主府的后花园里,摇桂花。
近些时日,她突发奇想,想在出嫁前学会几道可心的小食,做给父亲母亲吃。好叫他们在她出嫁后每每想她之时,也有些吃食慰藉。
年后她便要嫁去秦王府了,秦王府世代驻军北地,她或许也得随军北上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陈霜意就对这场婚事,提不起半点兴趣。
陈霜意提起裙摆,手腕子上挎着竹篮,一身轻装,在林间跑得飞快。
“郡主,郡主您慢点,仔细脚下,别滑倒了。”绿梅追在她的身后,替她拿着金丝暗纹提花蜀锦缎子的大氅。
主仆二人在桂花林中窜来窜去,摇下了阵阵桂花雨。
陈霜意身着一身烟青色襦裙,梳着双刀髻,一张小脸跑的红扑扑的。
没一会儿,她带来的篮子便装满了。
“绿梅,你说这些桂花若是晒干了,是不是还能做个香囊?”陈霜意用手鞠了一捧桂花,凑到了鼻尖,深嗅一口。
“好香呀!”她开心地扬了扬眉,“咱们再多摇些吧。听姑母说,年节将至,皇帝舅舅会格外的忙碌。我做个香香的软枕送给舅舅吧,让他有个又甜又香的美梦。”
绿梅没有接话,忙点着头,从袖中拿出早已备好的收纳袋,将陈霜意篮子中的桂花尽数倒了进去。
而后又将空篮子,递给了陈霜意。
“嗯,皇祖母喜欢吃桂花糕,也给她准备一点。”
“大表哥和二表哥爱戴香囊,咱们也给他俩做一个。”
“皇后娘娘最爱她的乌发了,听闻坊间有人会做桂花味的梳头油,咱们也可以学一下。”
陈霜意一边摇着桂花树,一边念叨着。
绿梅则负责在一旁替她收拾摇下来的花瓣,他们的小郡主样样都好,天真烂漫,做什么事都会将所有人考虑进去。
主仆二人正在林间忙碌着,桂花林的那一头,传来了一道呼唤声。
“郡主!镇国公府的堂小姐来了!”
“堂小姐生了好大的气,此刻正在堂屋里哭着呢!”
红杏站在林外,气喘吁吁地朝着林中的两个身影喊道。
听了她这话,陈霜意停下了手中的活,抬眼朝红杏望了过去:“绿梅咱们回去吧,今日就先摇这么多。”
言罢,她边拍了拍手中的灰渍,拿着帕子擦了擦,朝着红杏走了过去。
“堂姐还在为静安侯府的事情哭闹吗?近几日又发生了什么幺蛾子?”陈霜意边走,边由着红杏将她的襻膊摘下,又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抚了抚被弄乱的裙摆,才端庄大方地走出了桂花林。
红杏收起了襻膊,接过绿梅手中的大氅,替她披上:“回郡主的话,堂小姐昨日又在街上撞见静安侯府的萧世子了。两人又为了淬云楼的云柔姑娘大吵了一架。”
“听说,听说……”
陈霜意停下了脚步,焦急地追问道:“听说什么?说话别吞吞吐吐,一次说完。”
红杏红着脸,回道:“听说萧世子昨日与堂小姐争吵过后一掷千金买下了,买下了云柔姑娘的初夜,还直言要让云柔姑娘进门。今晨起京里便传遍了,说是,因为堂小姐善妒才惹得未婚夫婿流连温柔乡。”
又是这种乌烟瘴气的事,陈霜意听的一个头两个大。
“京中这些乱嚼舌根子的人,舌头不想要大可以拿去喂狗。”
“明明是男人犯贱,偏偏要怪到女人头上。”
陈霜意气得不行,一时忘了礼仪体统,骂了起来。
红杏和绿梅互相看了看,扯了扯陈霜意的衣袖,“小姐,隔墙有耳。”
陈霜意无奈地噤了声,瘪了瘪嘴。
待到了堂屋,陈颦儿早已哭花了妆,正肿着双眼睛朝门口看着盼着她。
见她来了,陈颦儿立马站起了身,扑到了陈霜意怀中,幽幽咽咽地哭诉。
“霜儿!我好惨啊!明明就是他自己早就与那勾栏瓦舍之人有了首尾,还要将帽子扣在我的头上。”
陈霜意轻拍陈颦儿的后背,小声又耐心地安抚她,车轱辘话说了好几轮。
一炷香后,陈颦儿哭得更惨烈了些。
“霜儿你不懂,你的未婚夫婿是个只知舞刀弄枪的莽夫,自然不会同这些烟花女子有瓜葛。你我,终究是不同的。”
“你又怎能对我的处境感同身受呢?”
陈霜意虽然自己对这门亲事也是一万个不满意,但是她这人护短,可不能让旁人说自己未婚夫婿的不是。
“堂姐,你说什么呢?秦王怎么就是莽夫了,人家那叫心怀天下、家国大义!”
她光顾着替未婚夫婿辩驳,没想到这话会触痛到陈颦儿的神经。
听她这么一说,再想想自己那一无是处的未婚夫婿,陈颦儿的哭声更大了些。
“哎呀!”陈霜意发觉她越哄哭的越厉害,当即便发作了,一把从怀中将人推了开来。
“怎么哄你都哄不好是吧!非要为个臭男人寻死觅活是吧!”
“那堂姐今日便去街市上买上几尺白绫,早早了结。待你死后,萧世子也定然不会牵挂你半分,下个月他可能就将那位女子迎进门,然后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你呢,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黄土里,清明了都不会有人去看你一眼!”
陈霜意恨铁不成钢,骂了陈颦儿一通。
没料到她居然不顺着自己,陈颦儿突然也止住了哭声,张着嘴巴,看着她。
“你一个堂堂镇国公府的嫡小姐,用得着为了个男人低声下气寻死觅活吗?那位云柔姑娘既然想要那个垃圾,那便给她好了。”
“今日便去退婚!下一个只会更好!男人多的是,你为什么要挑最烂的?”
陈霜意气得发抖,连着说了好些话,有些口干,端起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也不端着姿态了,全然没有世家大族小姐该有的模样。
陈颦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委委屈屈,小声嘟囔到:“你说得轻巧,那是你未遇上这样子的事情。”
“女子退婚,那可是于名声上,大大有损的。”
陈霜意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回她:“到底是死板板的名节重要,还是姐姐你的终生幸福重要?”
“若是我遇上这样子的事,别说退婚,便是和离又有何惧?”
陈霜意的声音落地,掷地有声。
门外传来了一声长呼,出门采办紫烟从院子外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郡主!郡主!不好了!秦王要与您解除婚约,现今退婚信已经递到公主府了!”
陈颦儿手中的杯子,啪唧一声,掉在了地上。
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作者有话要说:陈颦儿:“哦豁,不怪我,是你自己说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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