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其七十四

坐上马车的那一刻, 陈路平的嘴里还在骂她。

马车颠了一下,把陈路平的脏话颠了回去,陈路平跳起来, 挑开帘子骂道:“沈厌,你个小兔崽子故意的?”

沈厌坐在车沿,背对着他, 甚至懒得回头。

陈路平吃了个软钉子, 坐回车里,嘴里嘟囔道:“小混蛋, 除了你家娘子的话谁也不听,是不是?”

沈厌淡淡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是。”

陈路平给他气了个倒仰,狠狠地呸了一口, 对着常意说道:“你们俩个小子, 什么学不到, 沈闵钰这一套流.氓做派倒学的足足的, 两个小流.氓!”

大早上的,他医馆还没开门, 两个人就自己开了门大摇大摆地进来。

陈路平倒是想赶他们俩出去,可惜还没开口, 常意先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巴:“宁海姝和朱水水是一个人。”

陈路平一下子傻住了。

虽然了解常意这人不喜欢无的放矢,他挠挠耳朵,还想耍赖:“谁啊?”

常意惨不忍睹地看了他一眼, 说道:“陈先生, 你自己的爱徒, 忘了姓名了?”

陈路平一时失言,发现自己被她吓得犯了傻,恼羞成怒地说道:“那又如何?”

常意摆了个请的手势:“请陈先生与我去京城一趟, 我绝不多言。”

她已经发现好好请陈路平是说不通的。

陈路平人老了,脾气也倔,跟个孩子似得,跟他说什么道理都不成。陈路平自己也不是不关心远在京城的徒弟,可放了话,沈闵钰又不亲自前来,他就是拉不下这个面子。

非要当今皇帝亲自抛下国家政务来这地方是不可能的,常意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陈路平这样的老人,软磨硬泡可能有机会让他回心转意,可常意没那个耐心,也等不急了。

既然让她知道了宁海姝这件事,她不可能不利用。

陈路平吹胡子瞪眼,骂她:“你要如何,还威胁起我来了?现在的孩子还真是了不得。我是帮她假死脱身了又怎样,她这样一个聪明孩子,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不认识的人?”

常意平静:“我也说了,只是想请陈先生去京城一趟,为皇后娘娘看病。”

陈路平皱眉道:“我不去怎么样,你要去和秋嫂子说海姝还活着,把这秘密揭开,然后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

“是。”常意眨了眨眼,点头道。

“你、你,孺子不可教也!”陈路平指着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冷酷!”

他忘了常意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指头还没指上去,就被沈厌出刃的剑锋冷得逼了回去。

陈路平悻悻收回手,说道:“你真要做这个恶人?”

常意回他:“陈先生答应了,我自然就不记得这个事了。”

常意话里的威胁之意一点儿也不加掩饰,光明正大到无耻的程度。

她说完,又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府里还有张赵梦的秋游图,到了京城,还想请陈先生鉴赏一番。”

陈路平惊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还是妥协了下来。

即便坐在了马车上,陈路平还不忘他是被常意半是威逼半是利诱推上来的,一脸气鼓鼓的,一会骂骂这个,一会骂骂那个。

尤宝全难得机灵了一回,又或是朱水水一并操办的。给她备的马车很是宽敞,桌几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常意倒了一杯茶,平静道:“天气热,消消火。”

陈路平撇嘴,以为她是给自己倒的,一脸不情愿地矜持仰头,等着她奉茶。

常意啜饮了一口,看陈路平又开始怒发冲冠的样子,不解道:“怎么了?”

陈路平忍着火气道:“我若不答应,你真打算把小海姝的事说出去?”

陈路平都已经上了车,现在下去晚了,常意也没什么好瞒他的,只是略微沉吟,说道:“我从未想过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陈路平啧了一声,知道自己被她拿捏死了,她一开始就确定自己一定会答应,才说出这样的话。这也让他稍微松了口气,若她是那种威逼不成,便狗急跳墙在外乱说的人,未免太过下乘。

他宁愿被聪慧的后辈看透心思,也不愿自己的徒孙是这样的人。

常意轻轻一笑。

陈路平难请,便难在他口是心非脾气倔。但他同时,却是个心地极为良善之人,若非真心救人,怎么会窝在山里为人治病,一治就是这么多年?

陈路平看似冷硬,实则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若不是心软,也不会替宁海姝遮掩做这样荒唐的事,平白坏了自己名声——要知道,宁海姝是“死”在陈路平身边的,连自己的徒弟都保不住,别人即使不说,也会怀疑陈路平的医术。

常意在县衙看到朱水水,便知道他不可能见死不救。他缺的只是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只能皇上亲自给,派再多的侍卫大臣来都是无用。

她才理解皇帝派她来的真正用意。

因此她威胁陈路平,句句光明正大摆在明面,不加一点掩饰,也只是给他台阶下罢了。若是他真不想救,即使担心自己的爱徒,也不必顾忌任何。

她赌对了。

常意说道:“我对插手别人家事不感兴趣。”

她只是在走时向朱水水转达了那日宁海沛跟她说的话,朱水水有什么抉择,与她无关。

陈路平看了眼窗外,说道:“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她如果不假死,也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被嫁到夫家,即便走运遇上个好丈夫,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了,你说是吗?”

常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上蔚蓝如洗,万里无云,一轮太阳悬在空中,日光照下,有如实体,宛如坠下一道绚烂的天河,把山峰也映得如同灿金。

远远传来几声鸣叫,在空中盘旋,飞鸟掠过,身影极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常意收回目光:“自己愿意看的,才是风景。”

陈路平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你呢?”

常意笑了笑:“什么我?”

“你和那小子。”陈路平嘴碎,车上就三个人,他又不能和沈厌聊起来,只能骚扰常意。

他把手放在嘴边,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小声说道:“这小子虽然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六亲不认没人性。”

陈路平说了一大堆缺点,然后更加小声地说道:“但他对你假不了。”

常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完,笑了笑,眼里似乎在说:还用你说?

她说陈路平心软的很,确实如此,即使沈厌并未开口要他帮忙治病,他还是私底下研究了数年。

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曾经徒弟的孩子。

常意不看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

车厢里静了半响,常意才又缓缓开口道:“您离开京城之前,或许能来喝一杯喜酒。”

陈路平愕然。

马车飞驰地更快了些,在崎岖山路中疾驰而去,骤然掠过。

——

来去都没带下人拖累行程,几人轻便而行,比沈闵钰预料中几乎快了十几天。

陈路平进了宫就开始甩脸子,皇帝亲自来迎这个曾经的老师,好说歹说才让他不那么别扭。

陈路平阴阳怪气道:“这么多年也不见你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常意在后头扶额,早知道陈路平心有怨气,到头来还是在闹脾气。

沈闵钰倒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看来也是习惯了陈路平的脾气,尊师重道得很,一个国君,任由陈路平数落。

陈路平说了他几句,便要去看唐灵。沈闵钰转过头,看着常意和沈厌俩人,目光柔和下来。

“此事辛苦你了。”

他已经收到常意路上被行刺的消息,常意等人回来的路上,沈闵钰就已经处置了李中全,一时间朝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都老老实实的,生怕自己被查出来牵连。

常意目光微动,说道:“本就是臣应该的。”

皇帝抬头,望了望唐灵的寝宫。

一声稚嫩又惊喜的声音打断了皇帝未说出口的话。

“老师!”

沈圆子还不到沈厌腰间高,在宫里被养的好了点,身上还是没二两肉,全是衣服裹出来的虚胖。

他像个团子一样冲过来,想抱住常意的腰,还没碰到,就被沈厌抓着衣领提了起来。

沈厌抓他就跟抓起他身上那件衣服一样轻松,沈圆子天赋异禀,还能在他手里挣扎一下,拉住了常意的衣袖。

常意忍俊不禁,用手拉住他,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沈圆子老气横秋地转过头,对沈厌说道:“就算你要娶老师,也不能这样!这样叫拈酸吃醋,是不对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这样心胸狭窄!”

常意笑出声,她出去这段时间,沈圆子看来学了不少字,真是出口成章。

沈厌嫌弃了摇了他一下,把他摇得晕晕乎乎,不得不放手捂住自己脑袋。

沈圆子边捂着脑袋边叫道:“我好心劝你,你还恩将仇报,实在是直性狭中!小肚鸡肠!目光短浅!寡情薄意!男人喜欢争风吃醋,是成不了大事的!”

常意不但不劝,还在一旁看着轻笑。

沈厌冷淡看他:“谁教你说这些的?”

皇帝在旁边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转移话题道:“灵儿最近醒了几次,状态不错。”

常意顿了顿,说道:“臣带太子殿下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她说完,感觉袖子上传来一阵力道,沈圆子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脸上的表情有些闷闷的。

皇帝走过来,长叹一口气:“这孩子,见了灵儿一次,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看她了。”

沈闵钰也头疼的很,本以为找回了孩子,唐灵会好些,但似乎起了反作用,让孩子和唐灵的关系越来越远了。

沈圆子也是他千辛万苦才找回的,沈闵钰不愿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只能自己心里暗自担忧。

常意拍了拍沈厌的小臂,把沈圆子轻轻抱到地上,问道:“皇后娘娘最近可有跟你说话?”

沈圆子嘴一撇,有些委屈地看向常意,说道:“母后醒了,不理我,只说只要她的孩子,可我明明在她面前啊?她不认识我吗......还是她有别的孩子,不喜欢我?”

常意霎时心软,半蹲下摸了摸沈圆子的脸,温柔地说道:“皇后娘娘只是得了病,暂时不认得你了。等她治好了,就会发现她最爱的小孩,其实就在她身边,我们去看看她,好吗?”

沈圆子低下头不语。

常意说道:“请来的新的大夫爷爷,一定能治好皇后娘娘,你想去看看你的母亲吗?”

她温柔的语气动摇了沈圆子本就不坚定的内心,沈圆子想起常意之前给他说的,温柔的娘亲、厉害的娘亲、在大兵来的时候保护他的娘亲。

他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却好似真实感受过被娘亲拥抱的温暖。

沈圆子拉住常意的手,半天也不说话,最后才慢慢点点头,说道:“我......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