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其四十一-溯往

常意从喜妹口里知道了那个少年住在哪里, 但并没有像喜妹想的那样去看他,而是径直离开了。

喜妹在后头望着常意离开的背影,眼睛滴溜溜地转。

村子里的屋子, 一般是主屋外面围一圈草栏,里头堆柴火,种些菜什么的。至于养牲畜的地方, 是挨着房子建的一个棚, 免得味道窜进屋子难闻。

常意绕到陈家的棚子里,并不会惊动里头睡觉的人。

一个挺拔的身影靠在棚子门口, 背抵着围着猪圈的门,头发用什么树的枝条绑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常意之前看过一次他的脸, 再看就没之前那么骇人了。

她轻声开口, 想问问他们家到底怎么一回事, 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冷吗?”

厌睁开眼, 似乎是想遮住自己的脸,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扭过头不看她。

常意走到她面前蹲下,递给他一个不起眼的袋子:“给你的。”

少年眼神一冷, 把她手打开,压低了声音吼她:“滚,离我远点。”

常意吃痛一声, 缩回手, 袋子掉在地上摔开, 掉出一块一块的银元。

常意半跪下身子,把东西捡起来,好在他打的不是特别疼, 她还有耐心跟他解释。

“你是在因为我没给你二两银子生气?”

少年抿了抿嘴,不说话。

那就是了。

“我给你,你守得住吗?”

常意抬起脸问他。

少年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常意和他对上了视线——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慌、也没有厌恶,只是在跟他说一件很普通的事罢了。

从来没人这么看过他,也没有人这样面对面的和他说过话。

可他现在在和她对视,这样的奇妙的体验让他稍稍出了神。

常意察觉到他身体有些僵硬,随即移开视线,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拿了银子,能守得住吗?”

“你不给我。”少年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怎么知道我守不守得住。”

“你要是守得住。”常意指了指脚下的稻草:“就不会睡在这里了。”

“这是我睡觉的地方。”少年快速看了常意踩着的稻草一眼,又马上扭过头。

常意:“……”

常意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少年“床”的范围。她把拿来的袋子重新放在了少年身边,说道:“这里面有十两银子,你拿着这个,足够你离开这里重新生活,虽然现在外面不太平,但凭你的本事,想活得好不是难事。”

“前提是你想。”常意说道。

“为什么给我。“

少年一直狠厉的神色有些端不住了,露出些茫然。

常意看他脸上的纹路虽然骇人了点,但细看也只是正常人的五官,骇人的外表下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

“因为你帮我搬了石头,我不会让你白干活。”常意认真地对他解释道:“......其他的,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吧。”

“你看上去不像行善事的人。”少年紧紧攥着袋子,晦涩不明地说道。

常意缓缓叹出一口气:“偶尔。”

她干脆坐在他旁边的稻草上,问道:“不过你拿了银子,也不会走的对吧。”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少年看着她落在地上的裙角,低声说道:“别坐了,会弄脏你的裙子。”

陈家人不许他走动出去丢脸,他也不喜欢出现在别人面前,常意没见过他,他却远远看到过这个女孩。

她穿得很漂亮,亮眼到在这个村子里有股格格不入的气息,那群训练有素的男人很明显以她为首,这都颠覆了村里人对一个女人的认知。

刚开始陈大娘还艳羡地猜测她是外头那个王公贵族的女儿,时间一长,那些艳羡便变成了眼红的谣言,传得愈发离谱。

他不想让常意坐在他身边,因为他知道,她肯定要走的,这“质朴”的村子容不下她这样精致的小姐,她要坐在地上,只会变得和他一样脏。

常意搂起裙摆,说道:“脏了就洗,你不洗衣服吗?”

常意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你不会真的不洗吧,不会臭吗。”陈家都让他睡猪圈了,看上去也根本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他怎么洗衣服。

少年有些窘迫地提起自己的袖子,轻轻地嗅了一下:“没有臭,我每天都去河沿边洗的。”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力气大,每日出的汗也多,他若是不爱干净的人,早就被腌入味了。

常意看他抬起手,爬满狰狞纹路的脸上无端透出几分呆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陈家为什么这样对你,就因为你长得丑?”常意问出她真正在意的事。

“陈大娘真是你娘亲?”

哪有亲娘把自己孩子当畜生的……纵然常意也没享受过父母的宠爱,但陈大娘对少年的态度,却仿佛是什么仇人一般了。

少年没有回答她。

“这也不能说吗?”常意说道:“好吧——”

“她是我娘。”少年闷闷地发出声音,又歪了歪头,改口道:“我也不知道。”

“你爹呢?”

少年听到这个字眼,脸色突然煞白,又不愿意说话了。

……还挺容易生气。常意拍拍他的胳膊,递给他一个油纸包:“算了,吃了睡吧。”

他接过来,动作轻柔地揭开油纸,看着中间躺着色泽乳白,绵密蓬松的一块东西:“这是什么?”

“这是糖。”常意笑了笑。

这是关扶之前骑了一天的马,去最近的县里买的银丝糖,常意不爱吃甜的,走的时候想了起来,便带上了。

“糖……?”少年愣愣地重复。

“就是甜的东西。”常意解释。

“什么是甜的?”

少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更加不能理解了。

常意皱了皱眉……这陈家,是真把他当猪狗养吗。他平时都吃些什么东西?

“你尝尝就知道了 。”

常意说道:“吃点甜的,就不会老冷着一张脸。”

少年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块。

“是什么味道?”常意逗他。

他的脸在昏暗夜光下也中和了几分恐怖,漂亮的眼睛凸显出来,带着点璀璨的光。

“好像……有点奇怪。”

什么是甜,他尝不出来。

——吃下去的那一口糖,好像变成了一只又一只雀儿在他胸口横冲直撞。

马上就要飞出来了。

——

“好看吧——”喜美站在她娘和几个婶子面前,提起桃粉色的裙摆,臭美地转了好几圈。

桃粉和水粉的裙褶交替翻滚、若隐若现。

关扶已经在常意的行囊里挑了一件他认为最艳俗最夸张的衣服——常意嫌它太惹眼,甚至一次都没有穿过它。

但这件裙子放在这个十几年都没有新玩意进来的村子里,已经足够喜妹炫耀了 。

陈大娘把她揉进怀里:“哎呦,我的宝,这裙子太配你了,咱们家的喜妹看上去可比她有贵人福多了。”

这几个婶子都有自己的小孩,此刻附和的声音都有点漫不经心。

有个小孩拉着自己娘亲的手,哭叫道:“我也要——我也要——”

她娘有些尴尬:“我上哪给你弄去。”

听到他们的对话,喜妹更得意了,恨不得把裙子拎着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都转一圈。

少年藏在棚子后边,远远地看了一眼,这裙子不像她会穿的衣服,也许是因为这样,才一点都不在意地送给了喜妹。

陈家一家人都长得差不多,喜妹嘴唇厚,脖子短,完美遗传了陈大娘的相貌,又老是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皮肤黝黑,再穿上粉色的裙子......

名叫厌的少年看着喜妹,却无端想起了裙子原来的主人,常意穿上这条花苞般的裙子,应当会显得气色好很多。

少年愣愣地发了会呆,陈大娘几步走过来,厌恶地说道:“还不去搬点柴火回来,坐吃山空搁这儿等死呢?”

她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几个婶子尴尬地笑了笑,甩手:“真晦气。”

少年不言不语地站起来,往外走。

路过里正家的屋子,里头的窗子被支起来了一点,他不知道里面的人刚刚有没有在看他,脚步更快了。

关扶看常意一直坐在窗口不动弹,絮絮叨叨地说道:“老坐那干嘛,还开着窗子,这群八婆,恨不得嚷嚷得整个村都知道。”

“看热闹。”常意回他。

“有什么好看的。”关扶那张大脸凑过来,两只手扒在窗边张望。

很快他就知道了常意在说什么。

将近日暮,大人们都回家烧火做饭,只有年龄相仿的小孩还在村子里乱转。关扶一眼看见那只打眼的花蝴蝶,穿着粉红裙子的喜妹被几个小孩推倒在地上。

喜妹急得两条腿乱蹬,几个小孩笑嘻嘻地围在她旁边,把她那身裙子的下摆硬生生撕下了好几块碎布。

还有年纪更小一点的往她身上吐口水,骂她:“丑八怪,你穿这裙子一点都不好看,丑死啦。”

一个说道:“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人家长什么样子,你穿了就像野鸡套个花裙子,装模作样的。”

喜妹哭得尖利,陈大娘冲出来要打那群孩子,那群孩子嬉笑着散开了。

常意撑着手,饶有兴味:“她被别人骂丑八怪,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是怎么了?”关扶脖子伸得老长,又怕看热闹被发现了,只好梗着:“我之前看她和她哥,在那群孩子里还是孩子王呢,这群小孩子怎么说变就变啊?”

“很奇怪吗?”常意关上窗,阻断了关扶好奇的眼神:“人总是会变的,这只是个开始。”

小孩子比大人心思更加简单,变化得当然也快。

“什么意思?”关扶感觉到了她好像做了什么,但又没明白。

“失衡。”

常意说道:“这样一个地方,资源都只在一个地方流通,穷是一起穷,富也富不到哪去,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个村子看起来很团结,不是吗?”

“但一旦有了一个人不一样,原本堪堪维持的人心就会失衡。”

虽然一个字没听懂,但关扶还是一脸赞叹道:“以前不过作死让你背着石头绕军营跑了两圈,你都一直记得,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轻易放过陈家的。”

“......”常意两手叠在一起,把下巴放在上面,淡淡地说:“这里开了漕运,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了,我只不过把迟早的事往前推了一点。”

恰好陈大娘一家大嘴巴又爱炫耀,满足导火索的条件,还让她有点微妙的恼火。

她推开门走出去,在外边骂街的陈大娘戛然而止。

常意眼里温柔又惊讶,满是心疼地看着脏兮兮的喜妹,手好像要安抚地摸摸她的脸,最后只是若即若离地停在了她面前。

“怎么这样了?”

她完美地出演了一个天真又善良的娇小姐,慷慨地对眼前这个小孩安慰道:“没事,我再给你做一身更漂亮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