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扶, 叫你去看着场子,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陇右军营驻扎在城外,来回一趟得耗不少时间。关扶早上刚出去没多久, 就又匆匆忙忙赶了回来。相熟的同僚难免好奇。
关扶挥挥手,紧锁着眉头,面色难看地说道:“方便通传殿下吗, 有个小子要见他。”
同僚好奇地看了一眼, 才发现关扶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小孩,刚刚完全被关扶高大的身躯挡住了。
“什么呀。”同僚撇了撇嘴, 开玩笑道:“殿下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
“别贫嘴了,快去传,这事至关重要。”关扶怒吼一声, 狠狠瞪了他一眼。
“凶什么。”同僚看他真生气了, 才有些悻悻然起来, 嘟囔着去主帐通传了。
关扶回过头, 也剜了常意一眼:“你要是说谎,我就把你头砍了, 挂在树上当果子。”
常意垂下眼,露出害怕的样子, 细细地说道:“我不敢撒谎的。”
“谅你这软蛋子也不敢。”
关扶手痒痒,拽了下小孩的头发,滑滑软软的, 他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毛都还没长齐, 还想唬我。”
殿下似乎并不在忙, 去通传的人很快回来,让关扶带着人进去。
常意路过刚刚那人身边,他还笑嘻嘻地吓唬她:“注意着点, 小心被打板子。”
一直被困在相对平静的后宅,常意从来没想象过,自己有一天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废太子、这位带领陇右军一路打到京城的首领。
她握了握拳,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
作为陇右军的将领,沈闵钰看上去并不严肃,光从表面来看,他甚至像个刚至而立的普通文人,眉目间平和淡定,没有一点戾气。
他放下手里的书,对常意微微一笑:“是什么要事,说来听听。”
“禀报殿下,这小子说他有前朝那个祥免帝南迁的地图。”
关扶首先跪下来汇报道:“小人不敢妄下定论,只好把他先带过来。”
“哦?”沈闵钰不露声色,微微直起身。
昨日他们才一举攻进京城,发现宫中的人跑了也不过是那几个时辰的事,现在民间应该无人知道内情。
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小孩,不仅知道皇城里的人跑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手里有南迁的路线图。
太可疑了,但即使如关扶这样的莽汉也知道,他们现在急需确定一个追击的方向,这小孩说的话哪怕有一丝的可能性,也不能放过。
“你叫什么,怎么知道的?”沈闵行踱步到这孩子身边,温和地问道:“这可不是个孩子应该了解的事。”
常意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开口:“殿下,我叫常意,我父亲是淮阴侯常成卫。”
“前夜殿下入城前夕,祥免帝把他们这些臣子都召入宫,给了他们一张路线图。”
关扶往前倾了倾,眼神激动起来,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来头。
“那你是怎么拿到地图的。”沈闵钰沉着地审视了她一眼,仍然置疑道:“你是他的庶子?看来你在在府里过的并不好,淮阴侯怎么会让你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
“他没给我,我自己偷偷看的。”
常意听到沈闵钰把自己误会成男孩,也不反驳,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是吗。”
沈闵钰眯了眯眼:“你知道孤是谁,也知道孤打算做什么。南迁的路上有你的家人,你如何让孤相信你说的的路线图是真的。”
若是淮阴侯奸诈一点,抛弃一个不受宠的孩子来引导他们走向错误的方向,也不是什么难事。
常意咬咬唇,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洗不清可疑的身份,也没有尽力解释。
“殿下也看到了,我已经被父亲抛下,骗您没有任何好处......我现在没有亲人,只想活着。”
沈闵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营帐里的空气都陷入了莫名的凝固,顿时安静下来。
沉默了片刻,沈闵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先把图拿出来给孤看看吧。”
常意怔愣,一时间没动。
关扶替她着急,冲她开口道:“你把东西放哪了,我代你取去。”
她摇摇头,拒绝了关扶的好意。
“请殿下赐我笔墨。”
常意睫毛轻颤,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道:“图在这里。”
手疼得发颤没关系,只要还能被她控制,就问题不大。
常意勉强拿住笔,依循着脑海里的记忆一笔一笔勾画下一半的路线图。
沈闵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带一点犹豫的动作,没有先接过她的画,而是对她说道:“你很聪明。”
即使刻意背下了地图,也很少有人能像这个孩子一样,回忆起来毫不费力。
这是一种少见的天赋。
他扫了眼路线图,有官道也有小路,看上去还有几分参考价值。
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这孩子带着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找上门来,总不可能是被他折服,要无偿为他助力,一定是有所求,沈闵行也很上道。
常意早做好了打算,才来跟他投诚的,闻言毫不犹豫地说道:“十五两银子。”
“只要十五两?”沈闵钰好奇地挑眉。
“还有一个跟随殿下的机会。”常意跪下,尽管语调有些颤抖,却无比坚决。
“我被父亲抛下,如今孑然一身,只愿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我自知身体不比各位将士,才疏学浅,但这世上仍然有我适合做的事情。”
她低下的眼睛里盛满了冷静。
沈闵行反应过来,她刚刚展示的不仅是那张路线图,还有特意显露出来的,她的才能。
这完全不像一个垂髫小孩能说出来的话。
不得不说,她是沈闵钰至今为止见过最有趣的孩子——聪明、冷静而且富有野心,她的眼里没有什么欲.望,却一言一行都带着清晰的目的。
如果给她一个机会,说不定还真能培养出一个好苗子来,沈闵钰有些意动。
“可,孤喜欢你这样的机灵人。”沈闵钰爽朗大笑起来,把她扶起来,对着关扶说:“就按一般士兵选上的待遇,给她拿十五两银子。”
常意深深向他拜下,做了一个稽首,沈闵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以后,你就唤孤先生。”
——
“喏,十五两。”关扶把她领到外面,没了在陛下面前的谨慎,咋咋呼呼地用胳膊顶了她一下。
“嘿,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啊,这下可是一步登天了。”
常意被他顶得一个踉跄,差点没栽了个跟头。
她稳住身形,接过关扶递过来的银两,点了点数,又递了回去。
关扶疑惑道:“干嘛?你不要了?”
常意踌躇了一下,说道:“关大哥,你等会是不是还要进城,能帮我个忙吗。”
“看在你喊我大哥的面子上,我考虑考虑。”关扶把钱袋子抛起来又接住。
常意说道:“你能帮我把这些银子带给市北右坊一家药铺吗,那离城门不远,顶多走个一里。在巷子里,门口有个招牌写着孙氏草药铺,前面堆着一辆坏了的推车。”
关扶看了看她几乎包满全身的纱布,心里了然:“还欠着药铺钱呢?包扎买药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你自己也留点,别以为拜了殿下为师就万事大吉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常意缩回手,摇摇头:“若是没有他们相助,我怕是不能活到现在。”
这小孩脾气还挺倔。
关扶劝不动她,只好应下来,放她自己去熟悉军营。
这些天,除了剔肉时疼晕了一宿,她几乎没好好歇过。
常意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再为之后做打算。
她挨个问了一圈,想知道有哪张营帐是空的。
驻守的士兵一般不会注意这些事情,她连问几个回答都是不知道。
似乎听见了她的问话,旁边营帐前的帘子动了动,被一只手掀开。
“怎么有个孩子在营里?”
说话的人是个女子,声音带着慢条斯理的温柔和稳重。
刚刚被常意询问的士兵慌忙回答:“这是殿下新收的学生。”
“阿钰的学生?”那女子好像有些好奇,款款走过来,她梳着妇人髻,面容娇柔,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
她穿着胡服改的便服,透出些风姿飒爽,没什么架子,走到她身边就蹲下来,对她说道。
“你的名字是什么呀?”
“常意。”她犹豫道:“寻常的常,意气的意”
女子笑起来,两眼弯弯的,像两道泉水,她牵住常意的小手,摇了摇。
“常意。这名字真好听,我喜欢。”女子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我叫唐灵,以后就是你的师母啦。”
常意的吐字很清晰,但书里的内容太过晦涩,不是现在的唐灵能理解的。
还没念完一篇,唐灵就开始眼皮打架。
常意的声音越念越低,直到身边那个人的呼吸声变得缓慢又均长。
眼看着唐灵完全合上双眼,常意放下书,静静地看了一会床上垂下的纱帘,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她走出永安宫,对着兢兢战战的宫女低声说道:“别惊动皇后娘娘。”
“喏。”宫女声音更轻地回答。
常意还是没能读完那本书,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一觉醒来,她大概又不会记得,有个人曾经来过她的寝宫了。
——
常熙回一打开门,就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扯了扯脸皮子,有些难以置信:“你昨日才被我爹赶出府,怎么今日又上门了?”
常熙回双手展开拦在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扭捏地说道:“就算你有点那个意思,也不能天天跑到我们家来啊......循序渐进,知道不?你会不会追人啊。”
侯星皱着眉头看他:“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嘿,你这假正经的还不承认。”常熙回以为他面皮薄不好意思,小声嚷嚷道;“我妹昨日被我家那老夫人罚跪罚倒了,还在休息呢。”
“什么,常小姐被罚跪?这、这,我从未听过这样偏颇的事。”
常家这老夫人也太......
侯星不方便议论长辈,只能把心里的诧异咽回去,无语道:“那跟你说也一样,那个被买通杀害常小姐的妇人,她的丈夫和儿子已经找到了。”
“不过,找到的是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