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没答应常笑莺的邀请,住进了客房。
客房里许久没人住,看起来半旧不新的,她也不挑剔居住的环境。
大夫人使人打扫了,问她:“你也不能总睡客房,说出去像什么样子,可有看中的房间,我好替你收拾收拾。”
淮阴侯府里漂亮朝向好的院子,早早就给了几个少爷小姐,哪有挑的份,常意干脆把问题抛了回去。
她温顺道:“我能知道什么事,听母亲安排就是。”
大夫人只好答应下来,又客套地说了几句。
应付了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安慰,常意就做出一副身体不适的模样,把人全打发了。
常意之前住的房间已经被大理寺的人搜查过一遍,血迹也清理的差不多了。
张辟得令去跑了一趟,把一些贴身用品拿回来,再回来,天色都已经沉了下来。
晚上人都歇了,万籁俱寂,本该安静的客房里却传出一点碰撞的声音。
好像不止小姐一人在客房里。
张辟放慢脚步,越靠近客厢房越觉得不对劲,一种危机感直刺她的脑子,告诉她快逃。
可是小姐还在里面!
她纠结了几瞬,还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想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树还是那个树,一切都和她走之前没什么不同。
屋内一片平静,并没有她所忌惮的一切。
小姐也安安全全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慢悠悠地喝茶,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和她对弈,娴静风雅......
——等等,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张辟定睛一看,坐在小姐对面,穿着玄衣,半扎白发,手里捻着另外半边棋子的......不正是沈总使吗?
她脸色一白,手里的东西差点全掉下来,好在沈厌刚刚已经在常家走过一回,她已经震惊过一次了,才堪堪稳住,没在前上司面前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
沈总使怎么会在小姐的院子里,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对弈的两人都察觉到张辟回来的动作,并没在意。
常意把手里的白子随意放下:“我赢了。”
沈厌淡淡:“我也赢了。”
“你赢了什么,七星连珠?”
常意一哂,指尖轻弹,剩下的白子飞出去,把他的连连看打散。
沈厌不甘示弱地回击,随手拈了两粒黑子,手腕一动,掷到棋盘上,黑子跳动了几下,顷刻棋盘上的白子全部碎成了形状不等的玉渣。
“御供的和田玉棋,五百两。”常意面不改色:“加上之前的,一共一千二百两。”
沈厌凤眼一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你报官吧。”
张辟听着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话,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把自己脑袋埋进地里。
她看不懂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感觉气氛怪异极了——在她看来,依这两人说话的熟稔程度,应当是熟识;可再细听他们对话的内容,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但若说关系不好吧,三更半夜,沈总使居然不声不响地进了她们家小姐的院子,小姐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两人大半夜的在院子里下起了棋。
张辟正恐慌自己是不是撞破了什么私密,常意已经不再和沈厌呛声,站起来理了理行头。
她和沈厌还没好到半夜睡不着一起下棋的程度,她找沈厌当然是有正事要做。
“走吧。”常意实在不想跟这个小心眼的臭棋篓子再消磨时间。
两人戴上斗笠,并肩走出院子,常意想起什么,回头对张辟吩咐。
“看着院子,别让其他人进来。如果有人问......”
“奴婢知道怎么说。”
张辟难得机灵,连忙应声,目送着两人的背影离去。
常意在女子里不算矮,沈厌身量却在男子里都过于优越,稍稍落后半步,便把常意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半点也看不见了。
他们俩去做见不得光的事,自然不能坐着马车去,沈厌只骑了一匹马来。
沈厌长腿一跨上了马,居高临下地和常意对视了一眼。
她的身子骨没工具或是旁人帮忙很难上马,沈厌不是不知道。
要不是她今晚有求于人......
常意似笑非笑地说道:“劳烦沈总使了。”
沈厌这才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横揽过她腰间,单手把她提溜到了马鞍上。
常意和他认识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大好了。
沈厌把她脸对着自己这边,解下鹤氅盖在她头上,鹤氅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包住,他的躯体和披风间自然围成一个小小的空间,一丝风也透不进去,里面只有他披风上沾染的一点淡淡崖柏香气。
娴熟地做完这些,沈厌一拉缰绳,双腿力挟。
黑色骏马一跃而起,长长嘶鸣一声,在官道上飞驰而过。
沈厌的身体和他的人一样硬邦邦的,全身上下没一点温软模样,常意在他怀里,被他那身紧实的肌肉硌得生疼。
常意没矫情地嫌弃,只是沈厌个子太高了,她要是趴在他胸前,除了他衣领上的刺绣外,什么也看不见。
她双手攀着沈厌的胳膊,借力把脑袋探出来看路。
沈厌空出一只手压在她脑袋上,微微施力把她按回去。
“过了常宁街,再往北去几里就到了。”常意抬头对他说,淮阴侯带她来过一次,她在路上就暗自记下了路线。
沈厌没回她,常意却知道他已经听见了,不再说话。
片刻,沈厌勒停缰绳,在一座孤坟边停下。
常意把鹤氅搭在马背上,翻身下马,走上前。
“这就是我娘的墓,往下挖六七尺左右就行了。”
既然都已经被皇帝逼着来帮忙了,沈厌也不跟她再犟嘴,干脆地走到墓前,示意她退到一边去。
“你不用铁锹之类的吗?”常意退到他身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用铁锹慢慢挖。”
沈厌瞥她,示意她要么自己动手,要么少废话。
夜深人静,乌鸦的啼叫伴随着眼前的孤坟,透露着丝丝诡异的气息。
他们俩都是尸山血海里摸爬打滚起来的,一个比一个胆大妄为,没有一点害怕的模样。
两人相看一眼,沈厌抽出长剑,寒光闪闪,直接对着地面一斩,凌厉刚猛的剑风横劈直下,带动周围风声呼啸而来,冷气森森。
一片沙土飞舞,等片刻平息后,原本平整的地面留下一道如同沟渠般的剑痕,不偏不倚正好六尺。
剑气在暴露的棺椁正面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常意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行了?”沈厌挥剑清开旁边尘土。
“嗯。”常意稳住心神,跪到旁边往下看了眼,说道:“你把周围的长钉挑了,再打开棺盖。”
沈厌一言不发,用剑尖一一挑开钉棺的铁钉,全部挑完后,他用手一推,棺盖生生移位了两寸,实木的棺盖少说也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却被沈厌轻松推开,露出了棺中的景象。
常意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棺内的尸体。
过了片刻,她晦涩开口:“果然。”
数年过去,皮肉不存,棺里的尸骨通体变黑,如同墨汁一般,在月光下散发着不详的颜色。
常意沉默了许久,对沈厌说道:“你看看她头骨,是不是和今天那具尸体的头骨相似。”
沈厌半跪下来,像下午那样在头骨周围摸了一圈。
“头骨上都有一样的裂痕。”
她娘和二叔那个侍妾檀回,果然都是死于毒杀,而且是死在同一个人手里。
她察觉到一股不容忽略的视线,发现沈厌还在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解释。
常意:“......”
常意理了一下思路,对他说道:“你知道什么毒会使人说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在脑裂之痛中死去,还不能用银针验出来吗?”
“鸩毒。”
沈厌皱眉:“这世上已经没有鸩鸟了,哪里来的鸩毒?”
常意缓缓答道:“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我才迟迟不敢确定。”
鸩鸟是世上最毒的鸟,雄鸟名运日,雌鸟叫阴谐,身披紫色羽毛,只食用各类毒物。
相传只要用鸩鸟的羽毛浸酒,就能做出含有剧毒的鸩酒。
这种毒酒服用后发作缓慢,不易察觉。发作后往往不能言语,只能在脑裂之痛的折磨下等死,死后也不能用银针验出。
这都是古籍记载,鸩鸟在民间早已成了传说,可他们俩这么确定世上再无鸩鸟,是因为最后一鸩鸟,就死在前朝大周最后一任皇帝手里。
那位糊涂了一辈子的昏君,当着所有人的面掐死了这鸩鸟,饮血自尽了。
“我娘死的那晚,丫鬟说她发热冒汗,神色痛苦,却一晚上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檀回吊死在我屋子里,看她的嘴形,死前肯定有过呼喊挣扎,却没有人听到动静,直到我的丫鬟回屋,才发现她的尸体。”
常意说道:“她们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没力气说话,是说不了话。”
“鸩鸟只有周朝皇室才饲养。”
沈厌也认真了起来:“用毒那人跟前朝有牵扯。”
“常步箐......”
常意沉思,怎么也想不到她这样连出门都难的闺秀,是怎么和前朝扯上的关系,甚至利用鸩毒接连杀人。
“你怀疑她?”
“不是怀疑。”常意摇摇头:“她认识的毒草,恰好是用来喂养鸩鸟的食物;按这样推测,她身上的香囊,应当是怕自己被鸩鸟误害才配的解毒方,不管如何,她都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只是其中还有些说不通的地方,还需要佐证。
沈厌冷肃道:“让她进地牢里走一遭就知道了。”
她背后牵扯前朝,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找到玉玺的线索,要是进了披云司的地牢,她还有命出来么?
常意摇头否决了沈厌的话。
他们俩说话间,沈厌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我好像碰到一个东西。”沈厌皱眉,用手探了一下棺材旁边的土,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转动了一下摸到的那个东西,从土里拿上来。
是个巴掌大的铁盒子。
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常意说道:“打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