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自缢十二

父亲说要南迁那日,常笑莺其实比谁都要害怕。

可平时娇惯她的母亲这时没工夫哄她,跟她简短吩咐了两句,老夫人那边又有人来请大夫人过去说话。

母亲让她好好在屋里待着哪也不要去,她一开始也是听话的。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常笑莺急了,想偷偷溜出门去老夫人那里等母亲。

府里闹哄哄的,丫鬟婆子们都在收拾东西,没人有功夫管她。

常笑莺就这样偷偷摸摸溜进了老夫人的院子里,她不敢进去,怕被母亲当着老夫人面责骂,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子。

屋里亮堂堂的,却许久没人说话,常笑莺心里奇怪,这时突然有人开口,正好是她母亲的声音。

常笑莺打起精神来,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母亲,现在要紧的是南迁的事,我怎么好......”

大夫人犹豫的话刚落下,便被另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打断。

老夫人语气里已经有了些不耐:“老大家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没见那臭小子一下了朝,就直奔春娘那女昌妇屋子,被勾的神儿都没了!。”

大夫人仍是打着太极:“母亲说的是,但管教这贱妾不急于这一时,当下还是捡着重要的事,安安全全地上路才是。”

“你还是年纪小了!”老夫人冷哼一声,话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这能费什么事?趁今夜乱着,你使两个婆子,把她捂了嘴投到井里,谁能发现?她那个女儿,留了也是个累赘,也一并......她们一死,还有谁能给你添不痛快?”

“二姑娘,这茶凉了,续上吧。”老夫人歇了口气,换了副规劝语气。

“你也知道迁都是件大事,路上变故多,后头还有那些逆贼追赶。你现在不除了她,上了路她惯会作妖的,老大肯定是紧着她来,我这老骨头老腿的拿什么过活?你不为我这个母亲想,也要为孩子们想想。”

“您别这么想......”

一墙之隔,常笑莺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一刻也不敢留在这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子。

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祖母,在教唆自己的母亲杀人!

她吓得手脚冰凉,同手同脚地往外走,正好撞在来找她的常熙回身上。

常熙回皱着眉头把她扶好:“我去你们屋子,丫鬟说母亲被老夫人请走了,你也不见踪影。这种时候,你就别到处乱跑了。”

常笑莺神思恍惚,根本没听到哥哥在说些什么,一把拽住常熙回的胳膊,嘴里语无伦次地重复:“哥哥,我要去找常意。”

“现在这个时候,你找她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找常意能干什么,可她的身体已经领先一步替她做了决定。

常熙回拗不过她,只好陪着她一起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看到蜷缩在花园一角的常意,常笑莺愣在原地,心情更复杂了。

她讨厌常意,因为她是春娘的女儿。

府里别人都说,她母亲出身名门有什么用,连一个妾也比不上,常笑莺心里恨极了。

她作弄常意,常意也从来不反抗,她便愈发变本加厉。

可她从未想过让两人死。

那不是草里的两只蚂蚱,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常意......

万一母亲真的听了老夫人的话,她说出去岂不是害了母亲。

她嘴里像卡了块棉花似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谁也没想到,起义军会在今晚突袭京城。

那一刹地动山摇,哥哥虽然第一时间护住了她,但在风沙里两人还是被推散了。

常笑莺四处摸索,感觉自己好似摸到了人的衣服,有皮肤的体温,但她一开口,声音全被远处的轰鸣吞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风沙渐渐小了,她站起来想看看哥哥在哪里。

一声高亢的哭泣声吸引了她的视线。

常步箐站在她不远处,不可思议地指着她,又指了指井口,用一种近乎逼问的语气哭道。

“三妹妹,你、你怎么把大姐姐推下去了!”

她......杀人了。

——

常笑莺断断续续地说完,已是泪不成声,回忆对她来说简直如同噩梦的那天,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她虽然极力争辩,但因为当时推攘到人的手感过于明显,她在常步箐的质问下终究底气不足。

是啊,只有她离井最近,不是她是谁?

她明明是不想常意死的,却阴差阳错亲手把她推下了井,后来春娘在路上病死了,她心里明知道有异,却只能装聋作哑。

这些事情压在她心头多年,已成了一块心病,不敢吐露半分。

常意有些意外,虽然常笑莺说一句就要哭两句,但交代的却很清楚,更没有因为常熙回为她揽责就推脱责任。

她拿了帕子给她,让她擦眼泪:“当时屋子里除了老夫人、大夫人,还有常步箐在?”

常笑莺迷茫地点头,不知道她为什么先问这个。

“我知道了。”常意不知想到了什么。

“你没有别的要问我吗?”

常笑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常意说第二句,忍不住开口。

“没了。”常意拉着她起来,“去找哥哥吧。”

“可......可是。”

常意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对她摇了摇头。

“那天推我的人不是你,不用对没发生过的事情自责。”

按照常笑莺平日的性格,常意回来第一个怀疑的是她才合乎常理,所有的线索也巧的不能再巧地指向她身上,连常笑莺自己都信了。

只能说,好一招借刀杀人。

常意截住了她的千言万语,说道:“先回去再说。”

常意好像早知道常熙回在哪,对街市的路也极其熟悉,绕了几个弯就到了常熙回面前。

常熙回看她们两个平安无事,松了口气,随即口气严肃。

“我们现在就回府,府里出大事了。”

常府里。

早上那些红绸还没撤下,夕晖掺着红绸映射下的光,把堂下停着的白布染成了血一般的暗红。

檀回死了,是拿着白绫自个在屋子里吊死的。

常笑莺惊呼了一下,马上被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带走了,生怕那块白布吓坏了她。

早上才高高兴兴踩了火盆的新娘子,怎么短短半天过去,就没了生息。

张辟在常意后头放低声音:“小姐,她是在您屋子里把自己吊死的。”

难怪来往丫鬟小厮,唯独看她的眼神奇怪微妙,怕是都在怀疑她和檀回有什么过往纠葛了。

“你盯着常步箐了吗?”

常意看了一会被白布裹挟的尸首,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回小姐,二小姐在您走后便去了老夫人屋子,和三老爷、老夫人在屋子里待了一下午,直到出事了才出屋。”

这样常步箐身上便没了嫌疑。

出了这样的丑事,淮阴侯府想遮掩都来不急。可檀回是皇帝赐下的人,他们不敢擅做主张,只好硬着头皮请官。

官府那边的仵作蹲在尸首旁准备验尸,常熙回过来问她要不要避一避,常意摇头。

常意不避不闪,引起了那边的注意。

一个负手站在最后,似乎是主事的人走到她面前,对她拱了拱手。

这人面容严肃,脸上有种独特的来自不得志书生的苦闷。

是个熟面孔。

去年的榜眼,文采政见都不错,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可不止一人在她面前提过他性格讨厌、不知变通,后来便没了消息,大约是得罪人被冷落了。

这些常意都是知道的,也没再关注,这种人可能有自己的才华,但京城多得是比他圆滑又有才干的人。

常熙回和他在国子监同窗过一段时间,还算相熟。

他扭过头对常意介绍:“这是大理寺司直侯星。”

“见过侯大人。”

侯星回身,直接了当地问道:“常小姐,死者是在你屋子里自缢而亡,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常意沉思了片刻,回他:“大人,我和二叔这位侍妾素不相识,连一句话也没说过。”

她说的都是大实话,侯星却两眼沉下来,狐疑的目光像两道刀子落在她身上。

“常小姐可能贵人多忘事,再仔细想想,你们果真一点交集都没有,她好好的为什么要吊死在你屋里。”

侯星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常意有些漫不经心地回他:“不知道,也许是有人想陷害我吧。”

感受到她敷衍的语气,侯星狠狠拧起了眉头:“常小姐是话本看多了,就算是妾也是条人命,她是自己吊死的,难不成她拿自己的性命来构陷你。”

张辟气恼地护住常意:“大人!我们家小姐从来不曾和她有过交集,全府人都可以作证。”

侯星反驳:“常小姐不是才回府没多久吗?谁知道之前有没有交集?”

侯星不知是不是脑袋里缺了什么东西,居然暗指她回府前和乐妓相识。

常熙回不满地挡在两人中间:“侯兄,你别这样,我妹妹确实和她不曾来往。”

“我也没说她如何,只是例行问问罢了。”

常意凉凉瞥了他一眼,并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向杵作那边走去。

那边似乎已经草草验完了,常意走到旁边,仵作正想把白布盖上。

自缢而死的尸体不会好看,那扭曲可怖的面容死死盯着她,却让她回想起早上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常意心里被触动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她这......打算怎么安置?”

妾不能入祖坟,何况她还是自缢,简直是奇耻大辱,没见她那二叔,早就躲得远远的,怕是不会为她收殓了。

生前为奴为妾被人耻笑,死后还遮遮掩掩不得归处。

“我已经派人让她爹娘过来收殓。”侯星在她身后说道。

“那就好。”常意点点头。

“常小姐可看出了什么?看出陷害你的证据了吗?”

侯星不依不饶地问道。他看常意不像别的官家小姐,看到尸体不但不害怕,还站在这细细观察。

一股好奇心驱使他压下刚刚的不愉快,又跑过来问她。

常意被他烦到,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干到现在还只是个跑腿的七品司直。

她心想,一定要找个机会把他派到山旮沓里涨涨记性。

可现在她想插手这件事,少不了跟侯星打交道,为了不让侯星一拍脑袋就把案件的性质定下来,她耐心道。

“侯大人,她刚得我二叔宠爱,没道理在这时候自缢,这事怪异之处颇多,还请细查。”

侯星蹙眉,不知道信了她的话没有,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旁边传来惊呼,两人同时回头,就看见一个身形肥满的妇人向他们俩的方向冲过来。

妇人涕泪横流,提着一把满是豁口的菜刀,悲愤哭喊:“是你逼死了我的儿!!!”

她目标明确,刀尖直直冲着常意而来。

常熙回和张辟离得远,来不及动作,其他人被吓傻了,呆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那刀就是冲着取她性命来的。

常意这病恹恹的身体怎么也不可能躲开。

侯星来不及思考,将常意揽到身后,两人位置调转,他背过身护住怀里的女子。

迎来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剧痛。

“锵——”

刺耳的金属铮鸣声划破了空气,一柄反光的银色长剑弹开了挥斥而来的刀子,接着唰得一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溅在了他的脸上。

常意被侯星护着抬头,和一双浅淡到没有情绪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沈厌今日一身束袖黑袍,白发高扎,身上唯一的配饰就是一串白玉背云,像他本身一般,既淡漠又狠厉。

他二话不说,短短一瞬出剑,就将那妇人连刀带手斩落,其他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断了的血手滚落在他脚边,妇人惨叫着打滚,但已经没人去在意了,所有人都目露恐慌地看着他,有丫鬟甚至哭叫了出来。

血在他脚下蔓开,显得他黑袍上的凶兽暗纹煞气十足。

沈厌平静地垂下眼,将那柄剑缓缓入鞘——剑出的太快,甚至没沾上一滴血。

他目无旁人地开口。

“枢机处披云司总使沈厌,奉皇上口谕,查办此事。闲杂人等,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