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逼问其六

淮阴侯特意找了个清闲日子带着常意去祭拜春娘。

“娘......她是怎么走的?”

常意端起香烛,放在石台旁边,目露凄然地问道。

她目光茫然,在风中孑然而立,那苍白的面容显出些孤苦伶仃的脆弱,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她此刻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儿。

淮阴侯被她一说,也勾起伤心往事,长叹一口气,回忆着那张娇美又怯懦的面孔,斟酌言语道:“你娘她似乎被天火异象惊吓到,又忧心你失踪,路上身子就不大好了,有天夜里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病,就这样去了。”

常意小时候看不出什么特别,又不会说话也不可爱,淮阴侯从未在意过她生死。

如今转眼长大,因为身体虚弱,那楚楚可怜的姿态,面容轮廓与春娘竟有了几分重合。

淮阴侯看着女儿的脸,思念起她的母亲,不禁心潮涌动,一时心里老泪纵横,哽咽着对春娘说:“春娘,我们的女儿,我找回来了……你在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淮阴侯端着一杯薄酒,就这样跌坐在春娘墓前,痛饮起来。

而在淮阴侯看不到的背后,常意刚刚凄然的表情收了回来,又变成了若有所思的模样。

一个平常身体康健的人,怎么会被吓了一下,一到路上就得了快要死的病?

春娘对她这个女儿究竟有几分情意在,她自己再了解不过,若是说为了担心她思虑成疾,她是半点也不信的。

可淮阴侯既然已经给这事下了定性,查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就算淮阴侯心里再怎么爱惜怀念春娘,人终究已经走了,为了已经死去的人再大闹一场,实在是比不划算的买卖。

当年那样乱,如果真有人要下手,掩埋起证据可太简单了。最便利又可靠的办法就是重新验尸,可她就算再大逆不道,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现在就把母亲的坟撅了挖出来再给她重新验尸一遍。

那么她该从哪里下手查起?

淮阴侯提起春娘是染病而死,却查不出是什么病,首先必然身上是没有外伤的,如果有,也只是针刺等隐秘不会让人发现的外伤。

如果淮阴侯没有替人掩饰,结合内宅的阴私手段,最大的可能便是毒杀。

但常意也不能空口断言,想要将这一系列事情查清楚,还得需要确凿不移的证据才行。

况且,她现在最想知道的还是推她入井的那个人,和春娘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跟着淮阴侯回府,途中一言不发,直到两人安静走到房门口,才偏头对张辟说道。

“去查查府里曾跟着南迁过的老人,打点好关系。”常意到底还是身子骨弱了,这几日心神耗费,此刻周围没有其他人,说话便慢吞吞的,露出些疲态。

常意走进屋子里,随意从妆匣里勾出一个锦囊,放入张辟手中:“这些给你打点关系,若有剩余的,就留着自己花用吧。”

锦囊一入手,张辟接着东西的手便沉了一沉,她打开锦囊,里边竟塞的满满当当一袋子碎银,掂量一下,少说也有五十两。

常意说的轻描淡写,仿佛里面装得只是一袋子哄孩子的玻璃珠丸罢了。

可这一袋子的碎银,至少也能抵京城一家人一年的花销!

张辟之前也是在老夫人外头院子待过的,老夫人出手,也顶多一些首饰、三四块银子,已是不得了的恩宠,大小姐明明刚从青石巷那平民百姓之地回府,出手却能这样大方阔绰……

常意坐在梳妆台前,蘸取了些胭脂描唇,挡住自己这两天更加苍白、甚至毫无血色的唇瓣,在她查清一切之前,她不想让别人从她脸色上觊到半分异常。

她瞥一眼铜镜,看见身后隐隐绰绰的,张辟还呆呆站在那里。

她侧过脸,红唇半启,懒懒道:“怎么还站这不动?”

张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嗫嚅半天,还是没想好说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明明你是老夫人送给我,监视我行踪的,是吗?”

常意看了她一眼,随意说道。

张辟瞪大了眼睛,仿佛被她看透了心思,脊背一阵发凉,挣扎着解释道:“奴婢没有向老夫人告密。”

常意这段时间吩咐她做事不少,她虽然做完了,但战战兢兢的,总感觉心神不定。

她拿不定常意是什么主意,对她又是怎么个看法,这做法到底是信任她还是不信任她,她整日揣度,心像桶水七上八下的吊着。

“我知道。”常意蜻蜓点水般将这事带过,并不在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也是个聪明人,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常意好似意有所指,又好像只是单纯在指张辟在老夫人和她自己中做出的选择。

“毕竟良禽择木而栖。”

张辟跪下道谢,心底深处却生出一个有些异想天开的猜测。

——

常家并非每日都要和长辈晨昏定省,常意第二次进老夫人房里请安,才发现常步箐现在仍在老夫人房里伺候着。

常步箐既搭上了常熙回和常笑莺兄妹俩,老夫人这边也没落下,这双管齐下的法子用的不错。

常意不如何意外。

人求生是本能,常步箐母亲是乐坊的妓子,生下常步箐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表面上常步箐因祸得福,被大夫人收在房里养着,享受嫡女的待遇,但实际上也是万事不管的,常步箐想要活得好点,不做些什么才奇怪。

常步箐如何讨好老夫人,耍什么样的手段,本来都和她无关,但是如果拿她当筏子……

还要小心翻了船。

常意和老夫人不过表面祖孙,老夫人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虚情假意的关心就那两句,翻来覆去的,俩人自然没了话说。

常步箐向来善解人意,当然不会让老夫人尴尬。她坐在老夫人榻边,轻声细语地问道:“大姐回来住的可还习惯吗?”

“房间一丝未改,我当然住的习惯。”

常意说的是实话,她小时候在常家过的虽然不好,但这次回府,并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上来刁难嚼舌根,无人理会她,也无人管她。

她在常家的地位,全都取决于淮阴侯的态度,举府都看得出来淮阴侯这次对她是真的愧疚,一心想着要补偿她,不会触淮阴侯的霉头。

加上她已经十六,年龄不小了,在府里逍遥两天,最迟这两年也必然是要嫁出去的,何必吃力不讨好的与她针锋相对。

常意再次仔细端详低眉顺眼的常步箐,她本身不是这样低三下四的面容,只是刻意垂下双眼,装出一幅无辜又纯良的模样。

但这幅样子应该是深得老夫人喜爱的。

一个没了母亲、听话又任劳任怨的孙女,一个再好使不过的工具。

常意轻敲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忍了片刻,老夫人终于受不了她那气若游丝又慢吞吞的废话,找个借口把人撵了出去。

常意好似听不懂老夫人的借口一般,眼神停在常步箐身上,说道:“那二妹妹和我一起吧,我们姐妹路上说说话,也不耽误老夫人歇息了。”

常步箐脸上露出些惊喜的笑容,莲步轻移,挽住常意的手臂。

常意只感觉一阵香风袭来,常步箐的胳膊就已经攀了上来,紧紧地贴着她。

常意冷淡地盯着她,她却一笑,两人就这样看似亲亲蜜蜜的好姐妹一般向外走去。

“大姐的丫鬟呢,大姐现在也是常家的大姑娘了,外出身边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可能在外头躲懒,便没叫她了。”常意眼睛都不眨一下回道。

“这也太没规矩了。”常步箐一皱眉,美目微微蹙起。

“嗯。”常意漫不经心地应着,脸上表情不动,却突然发难。

“祥免二年三月廿六,天火异象那日,把我推到井里的人是你吗?”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冷不伶仃地冒出来,若是普通人一定莫名其妙,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常步箐也没想到常意就在这个时候大大咧咧地问了出来,她的所有试探铺垫全都作废,一下子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是你吗?”常意直视着常步箐的双眼,又用同样的语气问了一遍。

“不、不是我……”常步箐被她身上的压迫感吓得磕巴了一瞬。

但懵懵片刻过去,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再次抬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角泛红,期期艾艾地说道:“姐姐,我知道那时只有我们三个在,你怀疑我也是正常,可是……”

常步箐颦蹙,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就差在脸上写着她知道凶手是谁了。

常意闭上眼睛,将她刚刚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脑子里重构了一遍。

常步箐的每一个表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她表现出了害怕、也表现出了慌乱,可这些表情并不是下意识的——

常步箐早有准备。

“这一切都是意外。”常步箐在常意锐利地注视下一点也不心虚,反而还开始劝她。

“是不是意外……你怎么知道?”常意反问:“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不是你是谁?”

“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

常步箐反复用手比弄着头发,视线飘忽,却又在对上常意的双眼时慌乱地一闪,好像在暗示什么答案。

常意勾了勾唇,有些讥讽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意说道:“常笑莺,是她对吗?”

“唔……”

常步箐肩膀僵硬,双手紧紧捂住了嘴,一双满是泪花的眼睛瑟瑟地看着她,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半响,她才带着点泣音低声呢喃道:“笑莺,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失手罢了……”

“好了。”常意笑了笑:“我知道了。多少年的事了,我只是问问,怎么会怪她。”

常意没了刚刚咄咄逼人的样子,柔和下了面孔,病殃殃的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已然是出了神,手里百无聊赖地摸着着花园边绿植的叶片。

常步箐定睛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花,眼神一顿,最后还是说道:“大姐,这是乌头,还是不要碰了,它的花叶都是有毒的。”

“知道了。”常意放下手,嘴角勾起微不可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