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谋其五

“你躲这干什么!是不是想偷偷跑了!”

常意知道她只是乱说一气,泰然自若地摇头。

常笑莺年纪不大,脸上尚且还挂着婴儿肥,脾气却已经不小了。她斥骂间呼吸急促,显而易见是特意跑过来找她的。

常意低垂着眼抱腿蜷成一团,不答一句话,一副懦弱胆怯的样子。

她向来都是表现无趣,等着两人久了自然乏味,她身材瘦小打不过别人,只能最大程度避免受到伤害。

常熙回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从母亲房里跑出来找这个不甚重要的庶女,但他和妹妹自小关系好,对她从来都是千依百顺,也只好依着妹妹的性子,提着灯陪她走到花园胡闹。

他脾气品性也没比常笑莺好到哪去,但到底是嫡长子,懂事比妹妹多,知道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他平时虽然也跟着逗弄讥讽这个像木头似的庶女,现在却实在没心情去找别人麻烦,因此说了不到几句眉目就含了烦躁。

常熙回勉强压下性子,温声劝道妹妹:“你若有什么话,尽快说了就回母亲那吧,不重要的事路上说也行。”

“可……”

常笑莺轻轻咬了咬唇,双手使劲揉拧自己的褂子外摆,身上好像长了虱子似的,一张嘴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常意也有些烦了,她自知春娘和自己什么地位,平日里谨小慎微,从没一点大姐姐的架势,不敢惹一点麻烦。可哪怕装成痴儿傻子,都会被这对兄妹闻着味来找麻烦。

府里庶女不止她一个,她也不知道怎么惹了常笑莺,让常笑莺全府上下只追着她一个人折腾。

好在常笑莺年纪小,不懂什么,找起麻烦也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常意也就闭眼忍过去了。

“你说话啊!跟个木头似的,没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吗!”常笑莺看着常意这一副呆呆的样子,眼睛都气红了些,娇蛮地跺了跺脚,一个用力拉着她袖子将她拽了起来,又狠狠一推。

常意跟个纸扎的人似的,单薄的要命,被常笑莺拽起来又推攘,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无,直直向后面倒去。

常笑莺把人推倒了才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拽常意的手,可她反应迟钝,连袖子的一角也没摸到。

常熙回倒是赶上了,他虚扶了一把常意的胳膊,感受到如同树枝般纤瘦易折的手感,垂眼看到这个庶妹泛黄并不好看的脸,上面的表情宁静无波。

他心中有一丝怪异,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将常意轻轻一带站稳,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若无其事地撇开脸。

常笑莺三步做两步走到她面前,激动地揪起常意的衣领。

常意终于和她对视,常笑莺一对圆眼瞪得通红,眼里泪光涟涟,仿佛她才是那个被讥讽、被欺负的人。

太过简单也不好,那双眼睛里的含义太明显,傻子都能看出来常笑莺心里藏着事。

常意心里想着常笑莺急促的语气、不停揉拧的双手。

“你到底……”想说什么。

常意沙哑着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被常笑莺颤抖的声音打断。

她用只有她们俩之间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声线抖得好像一碰就碎得散落一地了。

“你们快走。”

常意一惊,反手扣住常笑莺。

为什么让我走?

为什么是我们?

……是府里有人要害她和春娘!?

常熙回看两个人都情绪激动,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了,强硬地扣着亲妹妹的手拉了回来。

常笑莺说完这一句话,仿佛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又是释然又是害怕,还有心虚,抽抽泣泣的,头也不敢抬。

“够了……”

常熙回没听到她们俩说了什么,看着自己抽噎的妹妹,又看了看被推攘一番形容凄惨的常意,一头雾水,本来不甚在意这个庶妹的冷硬心肠泄了一泄气,正准备组织些措辞说一说亲妹妹,这次未免有点过了。

他尚未开口,却被一声惊呼截了心思。

三人同时寒毛耸立,警惕地看过去,树影绰绰,映出个白色的身影。

“笑莺,你这是在干嘛……”常步箐几步踱来,还未言语,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欲言又止地看向常意,又是一声惊呼:“大姐这是怎么了,衣裳都破了。”

常步箐柔弱乖巧,常常被老夫人带在身边端茶送水,日子过得还是比常意好的,人也比常意高挑,在她旁边这么一哭,略有些奇怪。

常意心里不耐,她根本不关心自己在他人眼里是什么狼狈形象,只想弄清楚常笑莺那句话的意思,若是连活都活不成,什么都只是一场空罢了。

但她还有些理智,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问出口,又恢复平日不言不语的样子。

常笑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常熙回又满心想着母亲发现了要责怪,焦急着回去,一时间没人搭理常步箐的话。

说到底都是庶女,常家兄妹两个看不起常意,自然也不可能对常步箐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庶女有好脸色。

常步箐面色一白,却一点都不尴尬地拉起常意的手,柔柔说道:“大姐和三妹是有什么误会吗……老夫人一直教导我,我们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常笑莺回过神来,冷哼一声。

“若是有什么误会。”常步箐垂下睫毛,话峰一转:“大姐姐宽容些,道个歉,便这么过去了吧,姊妹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好不好。”

常意淡淡瞥她一眼。

常熙回没她们那么多弯弯绕绕,眼看都要半个时辰了,他拽着常笑莺往回走了几步,强硬说道:“今日就这样,不要再说,笑莺,再不回去母亲要骂了。”

常步箐表情自若的点头。

常熙回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常意。

常意已经直起身子,明明和他正面对着面,却并不在看他。

常意的眼神越过他,看向围墙之外的天空。

常熙回看见她黑沉沉的眼睛里倒映出舞动的红色,仿佛有火光跳动燃烧。

常意说道:“着火了。”

接着便是一声模糊悲怆的惨叫声,是个男人用尖细的嗓子尽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

“起义军夜袭!!!已经攻到城门口啦!!!”

来不及细想,城外一片染红天际的火焰,接着便是巨石裹挟着寒风袭来,如同传说中天崩地裂、天火碎石的异象,让人恐惧到极点,连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心都不敢生出,只能跪在地上一味磕头求饶。

一时间,求饶声、惊呼声、尖叫声、斥骂声不绝于耳,繁荣的京城短短一瞬便变成了人间炼狱。

常意迅速蹲下捂住耳朵,抵御巨石倏然落下所产生的巨大轰鸣声。

那颗巨石的目标是皇城,淮阴侯府依傍京城而建,一时间地面崩塌,沙土飞扬,一股冲击将人撞得四散,常熙回第一时间抓住了常笑莺,接着好似要说些什么,便被这一阵冲击撞得不见人影。

四周全是砂石,身体被划得刺痛,常意蜷缩身体捂着耳朵,眼睛紧逼着,不敢睁开,怕被划伤。

落下的巨石,是投石器发来的,常意一下子想到了这点。

没人送她去读书,春娘更没资格替她请女学,她经常捡些杂书看,《鲁班秘记》里就有提到过投石器攻城的法子,只是她没想到这投石器能隔着城门投掷千里,还能这样精准,她一时想得呆了。

突然间被推揉了一下,常意踉跄,以为是有人在砂石灰尘中没看见有人,才不小心碰撞。

她提高声音,说道:“别推了,这有人。”

没想到她忍着一嘴一口沙石说了话,那人顿了一下,居然两只手都准确地掐住了她的胳膊。常意迅速反应过来,用手狠掐这人的手,想逼这个人放手。

可那人力气比她大的多,常意身子又单薄,像张纸似的不堪一击,在那人面前简直就是团面剂子,任人揉捏。

在无计可施的反抗下,很快常意感觉抵在了一个高度到她腰部的石壁上。

石壁弧度光滑,还带着水迹……

她这才知道,原来刚刚她就在花园里的井边避难。

常意心里一凉,已经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发育不良的瘦弱身体再好摆弄不过,轻轻松松就被拖入井口。

掉下去的那一刻,常意咬着牙,用手指徒劳的去扣攀石壁口,指尖拖曳,在石壁上拉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她用力地往石壁之间的缝隙抠,努力不让自己往下滑,她还不想死。

常意拖着羸弱的身体,瞪大了眼睛努力往井口看,却除了让沙石冲进眼睛里疼得发抖,看不见任何身影。

但常意知道那个人还在那里。

果然,一只手慢慢地,细致地,一根根掰开了她倔强的手指。

常意下坠时,听到那人收手时清脆“叮——”的一声,仿佛玉石碰撞,不大的声音在井壁、在她脑子里回旋碰撞,不停重复。

她扑通一声落在水里,思绪和身体好似分成了两个部分,脱离了这个世间。

她沉在水里,世间一下清净下来,外界的任何吵闹的声音都再也入不了她的耳。

直到起义军踏破皇城,都没有人想着来找过她。

…………

常意脑子一阵刺痛,手腕酸软,本来持握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洒落的茶水将她勾写的水痕尽数覆盖。

外头静了一会,张辟犹豫地敲了敲门:“小姐,需要奴婢进来吗?”

常意闭着眼睛忍过那一波疼痛,面不改色道:“不用,手滑罢了,东西没碎。”

张辟便不再出声了。

她记得有多清楚,回忆就有多痛苦。

常意平日刻意封存这些记忆,此时又一分不剩地挖出来,脑子里不啻于受凌迟之苦。

可她只是脊背挺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常步箐、常笑莺和常熙回这三个人是何时搅合到了一起,又如何搅合到了一起?

这个把他们三人串联的点是什么?

这个点,就是她自己。

祥免二年,三月廿六日,她坠井的那天,就是他们三个人转变的时间。

她的坠井而“死”,让他们三人变成了“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