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有关她的一切,我从不后悔。

酆山, 冲虚寺。

游客都被隔在了山下,平日的热闹不在,山林寂静。

姬梧桐握着那枚烧焦的骨头碎片, 眼里闪烁着偏执的光。

“给我死……”

如果那男人死在三百年前,一切因果被改变,雪萱就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望向山顶。

关风与抱着少女坐在阵法中央。

已经过去了五天。

五天内, 他从五株到八株, 以八株灵师的压迫令山下的灵师重启了一次法阵, 试图将少女的灵魂带回。

作为强行启用七味净琉璃的代价,所有灵师的灵力都已枯竭,甚至有的灵脉破碎,口吐鲜血。

坐在山巅的慧觉和尚双眸紧闭, 不知生死。

而关风与, 那八株灵脉带走了他绝大部分生命力。

他静坐在那, 眸底缭绕着令人背后发凉的暗色。

“……真是个疯子。”姬梧桐呢喃。

如果不是特调局的齐瀚典出现阻止, 只怕他拼着所有灵师灵脉破碎而亡,也要再强行开启一次阵法。

可即便是齐瀚典阻止, 似乎也并没有完全打消他那荒唐的念头。

“特调局要和我作对?”关风与看似平静, 声音却带着森寒的冷意。

释迦录在极短的时间里强行将他提升到八株,也带来了不可逆的反噬。

除却那一双被魔气氤氲的眼, 他的发, 他的皮肤, 都风烛残年, 不复年轻时模样。

齐瀚典:“你很清楚那些灵师的力量不足以重启法阵, 继续下去, 他们都会死。”

“那就死。”关风与的唇上生了一层干皮。

他闭上眼:“为她陪葬。”

脚下法阵忽然亮起金光, 在没有任何人的操控下, 七味净琉璃器身上也泛起淡淡的绿色荧光。

随后,天空裂开一道缝隙。

“和尚。”齐瀚典抬眼,才发现法阵中的慧觉已经失去了呼吸。

天是那个天,大地也是原来模样。

万物、山林、林间的飞鸟,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光芒出现之后,少女冰冷的身体缓缓恢复着微弱的心跳。

关风与枯萎的眼中终于泛起一点亮光。

冷风飒飒,他用外套盖住桃桃,抱她走下山顶。

金光璀璨,几乎笼罩了半个酆山。

山下还清醒的灵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虚弱蜡白的脸上浮起绝望的神色: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什么都没有改变,是鸣钟人手下留情了?”

“她的记忆没有穿越,又有慧觉大师的千里诛杀印在,不存在手下留情的条件,除非,这个方法根本没有用。”

“不……”姬梧桐望着璀璨的金光,漂亮的眼眸猩红一片。

没有改变,意味着那男人仍在。

意味着他的雪萱依旧会死在他的手下。

意味着他这一生都没有再见到她的可能。

烧焦的碎骨嵌入了他的掌心,殷红的血流沿指缝流下,他呢喃道:“……不是真的。”

……

山顶。

元凌站在齐瀚典身边:“现在只能通知特调局,尝试在十方炼狱门前加固一道结界阻绝邪祟,能拖多久是多久,至少让人类有自救、和学习一些简单的术法自保的时间。”

灵师界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救行动,特调局没有参与,因为齐瀚典不赞同。

他立在山顶的风中,凝视着慧觉圆寂时嘴角的一抹笑容:“我们都被这老和尚骗了。”

“骗?”元凌蹙眉。

齐瀚典望向脚下冲虚寺山门前,关风与抱着桃桃的身影。

“身为天命之人,他为什么不肯救世?”

“因为应桃桃。”

所有人都知道,关风与对他那位小师姐隐秘而偏执的爱意。

他不愿救世,当然是因为不想她在一个他无法触摸的时空里孤独地死去。

齐瀚典神色复杂:“不,所有人都想错了,关风与所做的就是他该做的,无论目的是什么,他所坚持的才是对的。把天命比作一个程序员,把天命之人比作一个程序,那么在他程序之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阻止应桃桃去往那个时空——”

“——这就是他的天命。”

元凌瞬间明白了齐瀚典的意思,他露出凝重的神色:“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是应桃桃被七味净琉璃带走之后才产生的因果?那如果想要这一切的发生,我们不是应该制止她前往三百年前?”

齐瀚典点头。

元凌抿着唇,感觉被一团乱麻缠上了。

要是让那些灵师知道,他们的决定是推动这一切最重要的一环,不知会作何感想?

齐瀚典望向慧觉,别人不清楚,他也不清楚吗?

可他却什么都不说,执意这样做,临死之时脸上还挂着那愉悦、满足、与释然的笑意。

这是为什么?

深黑的云翳从山外飘来,笼住了冲虚寺。

黑云中厉鬼凄嚎,伸出万千的触角蔓延至四周的山林。

元凌挡在齐瀚典身前,盯着那簇黑云:“这是幽冥灵火幡里的恶鬼气味,寂静之主也来凑热闹了。”

齐瀚典的目光则落在山间小道的方向。

山腰,一个邋遢的老头正缓缓朝冲虚寺走来。

破背心,烂拖鞋,手里还拿着一瓶已经喝了大半的劣质烧酒。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很困难,需要时不时靠在树上歇歇脚。

比起上次见面,老头颓废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眼珠浑浊。

只是当他抬头时,那不羁的笑容,又仿佛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李三九。”齐瀚典说,“酆山,要流血了。”

……

山巅处处都弥散着冷意,只有冲虚寺的禅房还算温暖。

院里桃花开了满树,据说是慧觉亲手种的。

他勤勤恳恳,每天浇水施肥,到了春天,锦簇花团会将整个寺庙变成一片花海。

木板床上,少女眼眸紧闭。

除了微弱的心跳,看不到丝毫要苏醒的迹象。

她的肌肤是一种不健康的冷白色,淡淡的,薄薄的,似乎轻轻一触就会受伤。

而她的发与眉梢颜色又乌黑透亮,在她那病弱的颜色中稍加了些许的韧劲和生命力。

关风与指尖从她额头毛绒绒的碎发间滑落,途径漆黑的眼毛,薄弱的眼皮,落在了她柔软的脸颊上。

对比她细腻的肌肤,他突然惊醒。

——他的手指皴皱,在释迦录的反噬下,已然残年模样。

“师姐……”他轻声道。

少时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个小小的,头发被李三九敷衍地扎着乱糟糟双丫髻的女孩,总是会在他叫桃桃时,不满地叉腰。

女孩皱起她漂亮的眉梢:“小师弟,你要改口叫师姐才行。”

从前他不喜欢这样叫。

似乎这称呼中间隔了些许他不能触碰的东西。

但此时,他下意识喊出了口。

潜藏着恶鬼的黑云飘到寺庙上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邪气。

那邪气锋利,深浓,穿透木质的小屋,直指他身旁沉睡的少女,喧哗着想要将她连皮带骨地吞噬掉。

关风与眼底的黑雾越来越深。

他走出禅房。

天光被遮蔽得不透一丝缝隙,仿佛黑夜降临。

恶鬼浮在云层之中,乌压压笼罩大地,像极了末日将近的景象。

院里的花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

“师父……”关风与嘴唇翕动。

李三九喝了口烧酒,盯着他瞧:“你师姐呢?”

关风与不说话。

“那群瘪犊子灵师——”他朝关风与走来,“我不在,就当我死了,连老子最宝贝的徒弟都敢动。”

他打量关风与,一时竟分不出谁更像油尽灯枯的死人:“我把释迦录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关风与沉默。

从李三九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球,一眼就能看出迟暮的痕迹。

他衣服很久没洗了,脏兮兮的。

可他的眼神几十年不变,依旧是三分不羁,三分洒脱,三分浪子气。

还有一分,是不管面对谁都不会收敛起的不屑一顾的桀骜。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爷俩倒是像得很。”李三九醉醺醺的,一身酒气。

穹顶的黑云中出现一个紫袍身影。

崔故伶胸口的破洞已被一颗还在跳动的暗红色心脏填满。

她踩在云中恶鬼的头颅之上,俯视人间。

“那娘们儿歹毒得紧,新仇旧恨,本想好好算的。”

李三九回头望着关风与眼中的黑雾,朝他招手,“你过来。”

关风与朝他走来,等他走到身边,李三九钳子般的手猛地按在他肩膀,身上蓦然爆发出磅礴滔天的力量。

在那力量的压迫之下,关风与单膝跪在了坚实的地砖上,重重一声砸下,直接将石砖砸穿了裂缝。

冰冷与炽热,两股力量同时涌入他体内。

那属于李三九的灵力强横而霸道,几乎将他由内而外残忍地撕裂开。

他只能感觉到疼痛。

“为什么囚禁你的师姐?”

剧痛之中,他听到李三九渺远的声音。

“我、我……”关风与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那两股力量涌入了他的四肢筋脉,到处冲撞,似乎将他的身体当做了战场。

“难道这也是寂静之主教你的吗?”李三九冷漠道,“我已经抽走了十首噬心蛊。”

关风与咬牙,承受着冷热交替的痛苦,闭上眼眸:“十首噬心蛊抽走,可我心里生了一条蛇。”

一条潜伏在暗处的、阴暗、潮湿、满心不甘与贪婪的蛇。

有些话,有些事,他无法控制。

却又隐约明白,之所以会那样轻而易举说出、做出,是因为他心中原本就存在着一处静静燃烧,谁都没有发现的暗火。

只要轻轻一勾,火焰就在心中燎原而过。

那原本,就是他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就像姬梧桐所说的那样。

真正爱一个人,心里会生出一条蛇,阴邪,自私,扭曲。

爱是世界上最具独占欲,最自私的东西,爱到极致的人,根本无法做到分享与拱手相让。

痛苦如浪潮般翻涌,快要将他的内脏焚烧成灰,可他没有还手。

很久之后,久到冷汗从他额头化成颗粒大小的珠子滚下,李三九才停手。

冰冷与炙热,两股力量同时静止。

“你的名字,到底是取错了。”

“不。”关风与唇角流出一道暗黑的血渍,他抹去,“有关她的一切我从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那样选择。”

李三九凝视着他,缓缓松开手。

两道魔气随着烈焰焚海之力的抽离,被他从关风与的体内揪出。

那一刻,关风与沉重已久的身体像是得到了救赎与解脱。

堕落城主神临死前留下的嫉妒与暴怒两宗罪孽落在寺庙的砖石上。

烈焰与碧涛擦过,便在李三九手下被冲成粉末、烧成灰烬了。

魔气被彻底拔除。

李三九斑白的头发一刹那变得花白了。

他眼珠却不再浑浊,透着一股罕见、从未有过的明亮颜色。

关风与眼底的黑雾消失,他跪在地砖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师父……”

他能感觉到,魔气消亡之后,原本就不多的生命的气息正从李三九的身上飞速消失。

李三九懒懒地掀起眼皮,望着天穹之上的黑云:“老了,懒得折腾,那女人就交给你了。”

他迈动蹒跚的脚步,越过他,朝禅房走去。

——桃桃躺在里面。

他边走,边喝干手中的烧酒。

仿佛那酒能赋予他某种力量,能支撑他已摇摇打颤的步伐。

灵脉破碎,生命力从他的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

李三九胸膛起伏,停顿住步子,艰难地喘息。

借着酒力,他撑起枯萎的身体,又朝那间小小的禅房走了几步。

摇摇曳曳,晃晃荡荡。

春日的冲虚寺在他眼里变了模样,一切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清风观。

也是同样的春日,也是同样的暖风。

幼小的女孩还不及他的腰高。

她坐在厢房门口的台阶上,安静地吹着他从山下买来的纸风车。

他躺在摇椅上晒着午后的太阳,眯眼假寐,忽然被她窸窣的动作吵醒。

女孩玩够了风车,不知从哪摘了朵花插在他头上,咯咯坏笑。

李三九不耐烦地翻身,留给她一个脾气古怪的后脑勺:“滚滚滚,没事就去玩泥巴,别来折磨你师父。”

女孩噘嘴跑了。

等到四下安静,李三九回头,看见她拿着纸风车靠在花树下睡着了。

是个讨债的。

每当她调皮闹腾时,他总这样想。

可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

从襁褓,到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几天不见,又会牵肠挂念。

那年春天,在女孩熟睡之后,他走到树下,将她抱回厢房。

今年春天,女孩长大了,现在他也抱不动了。

可总要见上一面。

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背后,关风与抵住了寂静之主的攻击,寒凉阴邪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荒凉的寺庙。

肆虐的狂风吹折了桃树的繁花,纷纷扬扬,落在衣襟,落在脚下,落在他花白的发丝上。

烧酒瓶从他手中坠落,玻璃炸碎在地,溅起了一地的碎花。

双腿的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木然失去了所有知觉,垂直跪在了禅房的台阶上。

李三九竭力仰头,试图从门口,从窗口去望。

可门太远,窗太高,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到哪怕少女的一丝发梢。

释迦录反噬的血色纹路从他皮肉之下生了出来,瞬间布满他整个皮肤。

四肢,脸颊,胸膛,血管爆裂,滚烫的鲜血涌出了体内,他浴在血中,顷刻变成了血人。

一步都动不了,一步也无法再向前了。

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酒味和血腥的甜味。

那一刻,他眼前浮现了许多画面。

少年天才,风头无两,强悍的天赋与不羁的性子,两样东西碰撞在一起,就擦出了浪子的火苗,做过许多荒唐事。

人到中年,心定了,也静了,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至亲与挚爱。

李鹤骨带来的襁褓中的女孩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曾经很多次,他以为看不到她长大后的模样了。

但好在,那株小小的幼苗在风吹雨折之下,依然坚韧地开出了花。

视野变得黑暗,只隐约看见一点禅房内燃烧的烛光。

可他抓不住了。

这一生,酒喝得够本,也快活得够本。

死没什么可怕的,去往另一个世界,或许就能见到想念了几十年的人。

唯二的遗憾,是无法亲手杀死那个女人,以及,没能再看上女孩一眼。

山林寂静,暮色缠落,最后一丝天光也随之降落。

李三九倒在禅房外的台阶。

他被血染透,带着一丝遗憾,阖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