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我们下个轮回见。
桃桃漂浮在混沌中。
这一次, 她很快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疲弱的眼眸,静静看着混沌中呈现给她的画面。
在她灵魂消散后,鲜血聚集到一处, 化为红色的湖泊,湖中被困的,是无数死于屠神阵中的怨灵。
沾染他怒意、咒意与杀意的无间之垣将迷津渡团团围住。
参与了屠神阵的上千灵师, 无论灵魂、还是肉身都会被永生永世困死在结界内。
侥幸逃离的灵师也被帝钟的声音所伤。
帝钟之所以被敲响, 是因为南宫尘在对峙天空上那双冷漠的巨眼。
她听着大道无为的钟声响彻整个酆山, 也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在一瞬间雪白。
桃桃还想细看,可人间百态,万物苍生却消失了。
十方炼狱的景象从她眼前一一浮过。
在炼狱之中, 她见到了南宫尘的身影。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 烈火烧灼他雪白的发梢。
他行经锋锐的刀山, 滚烫的熔岩, 万载的孤独,最终倒在寒风凛冽的冰川脚下。
冰川上, 凛冽厚重的云翳褪去, 云后出现了一双巨大的眼眸。
它凝视着地上的人,发出低沉的声音:“回来。”
嘲弄的神色从南宫尘的眼中一抹而逝, 他扬起桀骜的眉梢:“不。”
冰川倒塌, 严寒将他掌心的皮肉黏连在冰面上, 他轻轻挣动, 就鲜血淋漓, 染红了整片的冰面。
“回来。”那声音又道。
他闭上眼眸:“我不。”
巨眼之中的颜色越发冷了。
阿修罗海在一刹那掀起血色的巨浪, 将他吞噬其中。
“回来。”那声音盘旋于阿修罗海的半空。
血海寂静, 没有人再给它回声。
桃桃抿唇, 攥紧了手掌。
她伸手去摸,可那只是混沌中投映的幻象,她触碰不到。
背后传来叹息声。
桃桃回过头,凝视了来人很久,才敢辨认:“慧觉?”
他苍老得不像样子,风烛残年,满面皴皱,朝她笑时仍带了几分少年时的模样:“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秃驴。”
桃桃眼眶发烫,有些哽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慧觉笑道:“你能来,我不能?我将死未死,你将生未生。”
不等桃桃发问,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他走到桃桃面前,温和地说:“我来为你解答,只有在混沌里,它才无法插手。”
“它?”
“你忘了吗?那降于你身上的天雷,便是它的意志作祟。”
慧觉望着十方炼狱的景象:“还记得山间道观那晚,你说了什么吗?”
桃桃记得。
那时她猜想,混沌之力与灵师的灵力或许是同一样东西,结果天雷瞬间落了下来。
回想从前,每次遭遇天雷,似乎都是在她疑惑、讨论,或是快要接近这世界的真相时。
她忽然想起弥烟罗在灵境中为她讲的故事。
一个少年杀死了城中的怪物,怪物遗留的邪气仍遮蔽天空。
为了不让邪气毁掉他一手建立的城,剥夺他所拥有的权力与地位,少年想办法囚禁了邪气,但囚禁邪气需要载体。
慧觉微笑着看她。
“世间本是一片混沌,天地初开,混沌中的清气化为天,浊气化为地。”
“与天地一同诞生的还有管辖天地之间的道,是为天道。”
“在天道眼中,世间残留的混沌之力便是那城池之上的邪气,是世间最危险的东西,它随时会卷土重来,将清明的天地化归从前的混沌。”
慧觉:“天道无法直接消灭混沌,于是,它建立了一座囚牢,是为,十方炼狱。”
“它将游离于世间的混沌一分为二。”
“浊气投落在山精野怪的体内,是为邪祟,清气投落在凡人身上,是为灵师。”
桃桃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嘶了一口冷气:“……灵师与邪祟就是混沌的载体?难道天道赋予邪祟噬灵的本能,赋予灵师驱邪的大义,只是为了让他们将彼此视为仇敌,在厮杀之后魂归炼狱,他们生来的意义,是为了死?”
慧觉静静看着她。
虽然没有说话,但桃桃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在初次进入弥烟罗的八苦之瘴中,她曾在幻茧制造的十方炼狱中看见李鹤骨的脸。
那时,她以为那只是虚假的幻境,现在想来,竟是真的。
天道囚禁混沌,需要载体。
而这载体,便是邪祟与灵师的灵魂。
桃桃问:“混沌之力真会将人间变成一片混沌吗?”
“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生。”
“那为什么一定要囚禁它?”
“弥烟罗的故事里不是告诉你了吗?”
少年担心终有一日,残留的邪气毁掉他一手建立的城池,剥夺他已拥有的权力与地位。
可那只是他的担忧,那一日,并没有来临。
桃桃:“……混沌之力没有毁掉人间,倒是天道,人间的纷争,厮杀,流血,是它一手造成,只是为着那不知是否会发生的未来,它就要千万无辜的灵魂到往十方炼狱那座囚牢中去。”
“混沌冢的灵师为人间穷尽一生,最后的归宿,是十方炼狱?”
桃桃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与之一起产生,还有强烈的,难以压抑的愤怒。
她亲眼所见,灵师因为天赋和驱邪而遭受的苦难。
罗侯家破人亡,王得宝被困在一方城区,元天空父母双亡,匡清名至亲惨死眼前,关风与和萧月图因为天赋,从小被关在漆黑的寂静寮里。
还有那些生来有灵力却因无人照拂而死于邪祟之口的孩子……
凭什么他们要拥有这样的命运,却对命运一无所知?
倾其所有去做一件事,并非不畏死。
是他们认为这样会让世界变得更好,所以不惧。
可残忍的事实是,他们为心中的愿想穷尽一生,归宿却是十方炼狱的熊熊烈火里。
人间的纷乱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只会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
慧觉道:“在混沌消亡之前,厮杀永不会结束。”
“天道拥有至高的力量,却只有微弱的灵智,是一把僵硬无情的衡量之尺。当世间邪大于正,它创造灵师,当世间正大于邪,它创造邪祟,当正邪陷入泥泞,它如何创造都无用,便创造天命之人来打破世间的壁垒。”
桃桃感到茫然。
——怎么做都不对。
灵师与邪祟生来便是为了死去。
在他们的交锋之中,受苦的还有无尽的苍生。
任由邪祟横行人间,凡人受苦。
可去做灵师,作为天道的棋子与邪祟对峙一生后,双双坠入十方炼狱漫漫火海,又是何必?
唯一的办法,是让天道停下那双搅弄风云的手,不再为混沌寻找载体,这样世间才能回归原本的自然。
可天道是神明般的存在,怎么让它停手?
混沌消亡,天下至清。
这句看似美好的愿想,在此刻却成了最恐怖的诅咒。
混沌消亡,世界未必会清明。
但混沌消亡的过程中,一定是处处满布阴谋、血腥与杀机。
桃桃的头难以抑制地痛了起来。
她想起李鹤骨,那夜闽城海啸前,他曾对她说过。
各山各水各有灵,人生于世间,亦各有道。
寂静之主有她的道,而桃桃她的道,也要自己去找。
那夜李鹤骨的神情直至今日她仍记得。
——困惑,苍凉,还有无解的释然。
或许那时他已经知道了世界的真相,却仍以身殉道。
哪怕身后就是十方炼狱的滚油烈火,他仍选择救了下一城的苍生。
“寂静之主的道。”桃桃问道,“又是什么?”
“从某个方面来看,暗灵师所做所为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世间的平衡。”
桃桃不解。
慧觉为她解释:“我说过,天道只有微弱的灵智,是一把衡量之尺。”
“它衡量的就是世间的正邪与利弊。”
“只要世间正邪维持在相对平衡的状态下,在天道的认知里,在场双方棋子势均力敌适合厮杀,它就不会创造太多的载体进入棋局。新的载体入场难免会起纷争,纷争一起,被卷入其中的还有无尽的苍生。”
“盛世杀灵师,乱世杀邪祟,由暗灵师维持的平衡虽说也有流血与杀戮,但比起因天道插手而造成的大规模的纷争好了太多,当年屠神夜的尸山血海,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所说的当年,对于桃桃而言是才经历过的不久之前。
血海中的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还有南宫尘染血的衣袍与暗红的眼。
桃桃无力地笑:“这么说来,还要谢谢暗灵师了?”
慧觉摸摸她的头,从前都是她摸他。
在他风烛残年的时候,竟然反过来了。
他笑:“暗灵师既不是邪祟,也不被灵师承认,新的载体进入,世间动荡,他们无论如何都会面临麻烦,所以将世间的秩序拿捏在自己手里,是在天道下偷生的最好办法。世间清明,不是他们心中所愿,他们所杀的人也并不该死。”
“尊上不杀崔故伶,是因为她与弥烟罗共生三百年,是世间少有洞悉了天地间规则的人。如果这一次失败了,那么有崔故伶的存在,哪怕并非正义,哪怕只是为了她的私欲,依然可以用最小的代价维系世间的平衡。”
桃桃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这一次失败?南宫想做什么?”
“难道你以为他击碎炼狱之门,碾碎十方璞,是因为对人间有恨?”慧觉笑,“没有爱,哪来的恨?”
不是恨。
也没有堕魔。
桃桃突然意识到,当她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对于南宫尘要做什么,她一无所知。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轻声道,“但我相信,毁掉十方璞必然有他的理由。”
“弥烟罗有它的道,他当然也有,只是他的道,不能为外人道。”
“天道以屠神阵杀他,牵连你再一次消散在他面前,如果他要毁掉人间,三百年前就动手了。”
桃桃:“屠神阵不是皇室驱邪司布下的吗?”
“皇室驱邪司怎么会知道神明的弱点?又怎么会知道凡人念力的箭矢可以置他于死地?”
“打破了大邪祟时代的壁垒,他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有他在,邪祟不敢逾越城池,天下太平,没有狼烟,灵师与邪祟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魂归炼狱。”
“这对天道而言,太漫长了,所以,他必须要死。”
“他拥有天道七分之二的力量,也拥有七分之二的意识,这一切在他消亡之后,都要被天道回收。”
“到那时,他的力量就是天道的力量,他的意识就是天道的意识。”
“天道无情,可他偏偏动了情,由他越陷越深,那意识中沾染的情.欲会蔓延到天道本身。所以,在他动情被天道知晓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不死之身,失去了神明庇护的身体会渐渐衰竭。”
桃桃回想起许多画面。
难怪她复活之后,南宫尘动用了灵力会脸色苍白。
如果不是身体的衰竭,他也不会那样轻易被困死在屠神阵中。
那对他而言,根本就是一场无解的必杀之局。
“天道只能杀死他在人间的肉身,无论意识又或是力量,它都无法强行回收,唯一的办法,是他主动交还。”
“可他不愿——”
“——你说过会相见,他只是,还想再见你一面。”
桃桃曾以为,南宫尘被镇压在阿修罗海之底是因为堕了魔,可那不过是他与天道的对峙。
那些力量,那些记忆,那些被视为脏污的七情六欲,他不愿归还。
只要他放下,随时可以离开那无尽的血海与熔岩,而后,成为无情无欲、没有记忆的神明,俯视人间。
阿修罗海血浪滔天。
他待在炼狱之底三百年,只为了再见她一面。
“碾碎十方璞,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激起举世的愤恨,不杀姬梧桐,是因为只有恨极他的人才能想出杀死他的办法,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三百年前与你重逢,但也不止是为了重逢。”
“他是天道的化身,一念一动,都逃不过天道的眼。”
“无论他想做什么,天道都会察觉,所以只能假手于人。”
“可我……”
十方炼狱的画面不断在眼前徘徊,桃桃只要一想到,因为她一句会再见,他在炼狱之底待了三百年,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寒冷和一种莫名的情绪包围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你一定知道。”慧觉笑着看她。
桃桃茫然。
慧觉的身体一点点变得缥缈了。
桃桃记起他说,之所以出现在混沌里,是因为她将生未生,而他将死未死。
启用七味净琉璃强行将她的灵魂带回三百年前,一定消耗了他很多的生命力。
此刻,他要死了。
“和尚……”
桃桃去拉他的僧袍。
慧觉依然笑着。
那一笑穿越了三百年的光阴,来到她的面前。
恍惚之中,桃桃仿佛看到了当年蛮荒狱里那坐在东极扶摇木下摇头晃脑的小和尚。
“你那位小师弟也是天命之人,可他的天命,是你。”
“过去,现在,未来,对于神明而言同时存在,因为灵魂沾染了七情六欲,才会成为被神明抛弃在蛮荒狱的原罪,因为被抛弃在蛮荒狱,才会遇到你,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这场轮回或许已经进行了千万遍。”
“别为我难过。”慧觉灵魂到透明快要看不清了,“有的人,值得倾其所有去相遇。”
“桃桃——”
他笑:“我们下个轮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