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有过一段爱情。”
妖蛾王翅翼上的荧粉落尽, 不复之前绚烂颜色。
妖蛾一族在帝钟下奄奄一息,它露出狰狞却无力反抗的痛苦神色,落在满地盛开的曼珠沙华里:“还是没能为王杀死那负心的男人……”
它以为今日妖蛾族必灭, 悬于空中的帝钟却没有再敲响。
金色的帝钟敛去了耀眼的光泽,变回一只巴掌大的小钟,落到南宫尘手中。
男人清俊的脸上落满寒霜, 他提起帝钟, 走向领地深处祝仓之树的方向。
祝仓之树下的花丛是妖蛾族繁育后代的地方。
妖蛾王以为他要毁掉妖蛾的卵, 强忍着被重创的妖身飞往阻止,可南宫尘根本没有理会那片花丛。
慧觉和李修胤站在祝仓之树下,披着他白袍的少女不见了。
昏弱的月光倾洒地面,一道特殊的法阵铺满光滑而平坦的地面, 正在一笔一笔地缓缓消失。
“七味净琉璃。”慧觉蹲在法阵一旁, “崔故伶用七味净琉璃带走了桃桃。”
七味净琉璃有两用。
一用可日行千里, 一用可穿越时空。
仅靠她一人无法开启这样强大的阵法, 唯一的可能,是法阵对面有皇室驱邪司的灵师在操纵。
消失在法阵内的桃桃下落不明, 但她人绝对已经不在北域了。
南宫尘脸上冰封一样平静。
阵法在他的注视之下逐笔消失, 最后一笔即将消散时,他伸手, 于虚空之中握住了那道笔画的边缘。
刹那间, 时间如同被凝固了。
那由皇室驱邪司数百灵师共同操纵的阵法凝固在了原地。
“妖蛾族的主人。”
他声音寒凉, 难辨喜怒。
听在妖蛾王的耳中, 让它受伤的躯体不由颤抖。
他回过眼眸, 瞳孔之中的冰冷颜色令妖蛾王浑身发冷:“妖蛾一族屠杀北域十四城, 我可以既往不咎。”
……
桃桃头昏脑胀。
意识回笼时, 北域的风沙离她已经很远了。
她躺在一处繁复的阵法里, 阵法之外,是数百名脸色苍白的灵师。
利用七味净琉璃将两个活人从千里之外的北域传输到这里,很耗费一番波折和灵力。
这一次,皇室驱邪司是下了血本。
这里位于一座温暖的山巅,应该是在王城附近。
银色的捕妖网禁锢着桃桃的力量,换作全盛时期,很容易挣脱。
但桃桃被帝钟所伤的灵魂还没有养好,以她现在的力量,几乎没有逃离的可能。
八个灵师扛起四只粗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银钩。
他们用银钩吊起了缠缚桃桃的捕妖网,撑起竹竿,将捕妖网挑到半空,带着她走向山下。
一路上,桃桃见到了许多离开前不曾见到的景象,也听到了许多他们不在的这两月来发生的种种。
天灾不断,洪水、惊雷、流火,寒霜不断侵袭。
世间笼罩了一层可怖的阴霾,流民万千,纷纷涌入王城。
皇室用尽全力保护百姓,在大邪祟时代崩溃了多年的声誉正在慢慢恢复。
而与此同时,一个传言正在人间飞速散播。
——这两月来的所有天灾,皆是因为高塔之内的人断骨动情,这是上天给人间的惩罚。
北域十四城被邪祟屠杀也是因他的漠视。
他抱着少女走下高塔,囿于情爱,不会再管人间的苦难了。
一路走来,桃桃听了许多流言,拼凑出了事件的真相。
北域十四城被屠确实是妖蛾族所为,背后操控一切的却是皇室驱邪司。
驱邪司利用十四城被屠一事引南宫尘前往北域,在他远离王城这两月之内,想尽办法令人间降下天灾,并将一切推到神明动情这一看似荒诞的借口上。
他人不在王城,一切的说辞自然只能由驱邪司操控。
路上行人的对话传入桃桃耳朵:
“这便是尊上抱出高塔的少女?”
“听说皇室驱邪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捉住她,只要拿她祭天,就可以平息神明的怒火。”
“只要她死,神明就不会再降天灾?”
“还要看神明是否会降罪于尊上。”
“如若杀死她也无法消解神明的怒意呢?”
“那恐怕只能……”
“快些闭嘴,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不是我胡言乱语,就算十年前邪祟遍地,世道艰辛,至少也能寻得一丝活路吧?尊上触怒神明,若任由神明发怒天灾不断,恐怕整个人间都会因此而毁灭,尊上的出现,到底是福还是灾祸?”
桃桃听着行人的对话,舔了舔牙尖,邪气地笑:“因一个人动情就降罚于无辜的生灵,如果神明这样是非不分,蛮横无理,要它作甚?”
众毁销骨。
成为神,需要在尸堆之中摸爬滚打,九死一生。
而跌落神坛,几句流言足以。
那些行人听见她的话后先是一愣,随即骂道:“都是因为你的勾引,尊上才会动情,我们才会因此受苦受难!”
桃桃几乎笑出声,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那些愤怒的凡人开始朝她砸瓜果蔬菜和臭鸡蛋。
难怪皇室驱邪司要用竹竿与捕妖网吊她过街,原来是想看她挨揍。
桃桃心里咒骂,真是一群又坏又狡猾的东西。
可凡人不是遭了天灾流离失所吗?为什么手里还会有这么丰盛的物资瓜果?
某一刻,桃桃甚至觉得他们是在装惨了。
她歪头躲过一个臭鸡蛋,又随手抓住一颗投掷来的新鲜苹果,顺手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崔故伶抬手,示意抬举捕妖网的灵师停下。
桃桃靠在捕妖网内,虽然身上粘了几片烂菜叶,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用一种慵懒散漫的目光与崔故伶对视。
崔故伶出现在抚北城,故意被妖蛾王捉走,也是计划的一环。
妖蛾族地上早已布好的阵法和那张悬于头顶的捕妖网就是证明。
崔故伶之所以在抚北城隐忍不发,恐怕是因为那时南宫尘在,她很难得手。而在妖蛾族的领地,面对吞噬了十四城凡人、还有祝仓之树源源不断提供力量的妖蛾王,南宫尘才可能被牵绊住无法抽手。
这女人不捉慧觉,不捉李修胤,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
桃桃边啃苹果边打量四周,用竹竿吊着捕妖网的灵师皆身穿黄衣。
她记得当年慧觉说过,身穿黄衣的灵师是皇室的人。
皇室?
皇室要她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用她来威胁南宫尘?
桃桃脑子转得飞快。
崔故伶的目光一刻未从她身上挪开。
少女越是淡然,越是洒脱,在她看来就越是刺眼。
她清楚地知道,那些东西如同星芒,只有浸染在夜幕中的人才能披上它的华光。
而生在阴沟淤泥里的人,穷其一生也触碰不到一丝微末的边角,哪怕装,也是装不像的。
就如此时此刻,少女丝毫没有将凡人朝她投掷菜叶的事放在心上,她只是拂去头上的菜叶,啃着苹果安静地思考。
换作别人,早就局促惊慌,狼狈不堪了吧?
这份淡然对于崔故伶而言很是刺眼,仿佛面前矗着一面镜子。
透过不平的镜面对照,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全部的阴暗与肮脏。
崔故伶盯着桃桃身上的白袍:“既然是游街,她的衣袍,该扒下来吧?”
他的白袍,凭什么穿在她的身上?
只要一想到那一尘不染的高贵衣袍被染上了她的味道,就让崔故伶的心中燃烧起一簇难以浇灭的恶色火焰。
一旁,托举着七味净琉璃的灵师迟疑道:“王爷只说要她,其他的一概不曾交代。”
崔故伶扬起一抹淡而寒凉的笑:“我的交代就是王爷的交代。”
王爷。
桃桃揩去唇边吃苹果沾上的汁水,脑瓜转了起来。
她想起一个人。
几年前在蛮荒狱,她曾拿匕首在一少年脸上刻下一只王八,据说那是人间帝王的弟弟,好像叫什么李青凤。
难道驱邪司费尽力气把她捉来,是那人的要求吗?
时隔这么多年,他竟还记得当年的仇恨。
崔故伶是李青凤的亲信,灵师们不敢不听。
正要他们要上前剥去桃桃的衣袍时,少女眉梢一挑:“谁敢?”
少女面容清秀,气势却很强,眉梢翻扬之间,隐约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桃桃将手里的苹果核朝网外一丢,开始胡说:“你们知不知道,李青凤为何要得到我?”
李青凤为人阴鸷,心思深沉,他的事少有人会知道。
桃桃瞄着灵师们的神情,心里有了底,她继续胡编:“十四年前在蛮荒狱,李青凤被鬼族扣押,囚禁在鬼王殿的水牢,鬼王世子宣霆是个以折磨人为乐的混账,他在李青凤的脸上刻了一只王八,还想要割了他的……”
她清咳了一声:“……总之,当时我恰好也在,顺手救了李青凤,从那以后,他对我情深不能自已,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发现我还在人世,就立志一定要将我抢回他的身边。”
灵师们听着她的话,神情呆滞。
桃桃指着崔故伶:“不然她凭什么能待在李青凤身边?”
“替身,替身懂吗?”桃桃一脸真挚和诚恳,说出口的话她自己都差点信了,“她虽然没我漂亮也没我善良,但是看见她,就像看见我还在人世一样,他只能用她来寄托对我深深的爱意,这些年,他一定很苦吧?”
桃桃装模作样抹眼泪:“你们想想看,如果李青凤捉我是因为恨我,为什么不叫你们当场杀了我?如果我们有旧仇,他怎能容忍一个和我长相一样的人待在身边?他又为什么要制造天灾对付高塔之上的那位?还不是因为对我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所以想要杀了我心爱之人将我据为己有?你们要敢对我不好——”
桃桃眯起眼,威胁道:“——等我见到李青凤,就叫他把你们都杀了。”
她一口一个李青凤直呼其大名,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一切时间都能对上,灵师们迟疑了。
王爷确实十四年前被蛮荒狱的鬼族掳走过。
王爷更是说过,要将这少女原封不动送到他面前,至于为什么,他没有交代。
但这少女的确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位抱下高塔。
而王爷也恨极了那位,如果实情真是她所说的这样,似乎能解释得过去。
“你胡说什么?”崔故伶的脸瞬间阴沉。
桃桃懒得看她,顶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做着她不喜欢的表情,实在叫人堵得慌。
“就没有人能把她带走吗?”桃桃虚弱地捂着额头,“这替身在这大呼小叫,碍到王妃的眼了。”
崔故伶只是李青凤的亲信,在皇室驱邪司的地位却并不很高。
在场灵师比她地位高的人比比皆是。
他们早看不顺眼崔故伶的心狠手辣,此时得到“王妃”的发话,立即就有人将她五花大绑起来。
一个灵师给桃桃递了杯茶,桃桃坐在捕妖网内边喝着茶边指挥道:
“下个禁言术,把她嘴也堵了。”
“绳子太松了,再紧一点,再紧一点,对,就这样。”
“要不还是把她弄死算了?”
灵师躬身道:“她是王爷的人,我们无权决定她的生死。”
桃桃盖上茶杯,很是惋惜:“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崔家有人曾在她籍籍无名时欺辱过她,她投靠王爷之后,崔家满门,无论是否做过对不住她的事,皆被虐杀,如若她不是王爷的人,皇室驱邪司早有人想要料理她了。”递给她茶的灵师低声道。
桃桃哦了一声,交还茶杯,枕着双臂靠在捕妖网上假寐。
与其担忧不如静下心好好养神,说不定能找到逃脱的机会。
她原本是想睡一会儿的,可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不由浮现起南宫尘的脸。
那年她被帝钟击溃归于混沌,他在高塔之上不言不语独坐九年。
要是她死在李青凤的手里。
他一定,会很难过吧?
……
队伍一路行进,终于在两天后抵达王城。
皇室驱邪司位于都城中央,占地极广,从远处看,像极一座王宫。
驱邪司四壁用黑色砖石矗起,高耸入云,巍峨壮阔,仿佛一座城中之城。
在皇室驱邪司的正门前,有一座高高的祭台。
灵师们将挑着捕妖网的竹竿矗立在祭台四边,捕妖网中的桃桃便被吊在了祭台上。
凡人围聚过来,望着捕妖网中的少女,交头接耳,絮絮低语。
皇室驱邪司正门打开,以半张面具遮脸的李青凤在灵师的众星拱月之中走出来。
他阴森的眼眸落在祭台的少女身上。
隔着远远的距离,桃桃感受到了他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恨意。
偏偏有不知死活的灵师走到他面前:“王爷,您的女人带回来了。”
李青凤原本就阴鸷的眼更加阴森了,他一记耳光甩过去:“蠢货——”
崔故伶被松了绑,她揉着手腕走到他的背后,
灵师们面面相觑,这才明白被耍了,连忙捂着脸退下。
李青凤在崔故伶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他缓步走上祭台,看着被困在捕妖网里的桃桃:“听说你是我的女人?”
桃桃见灵师们对他避若蛇蝎的模样,知道他绝不是善茬。
想着自己落在他手里可能遭遇的下场,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气支撑了她。
她望着李青凤,含情脉脉道:“是的,我们在魍魉鬼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惊天动地的爱情,你的记忆被邪祟篡改过,所以才不记得自己深爱着我,才会觉得是我对不住你。”
“哦?”李青凤狭长的双眼盯着桃桃,“既然刻骨铭心,一定很了解我才对,那你告诉我……”
他走近桃桃,闻着少女身上清淡的香气,眼里的阴然不减分毫:“……我的小名是什么?”
桃桃胡诌八扯,不觉脸红:“凤凤。”
“……”
李青凤脸色阴沉:“那道耻辱的伤疤跟随了我十四年,这十四年来,我夜夜都会想起鬼王殿水牢里你对我做过的事,我还会想,如若有一天你落在我手里,我该如何折磨你?”
“我等了十四年,这一天终于等到,我要在祭台上将你活剐千刀,每一片骨肉都用烈火焚烧,放心,我准备了最好的灵物为你重塑身体,你不会一次就死掉,等我腻了,累了,再将你的灵魂与肉身分离,将你的灵魂丢进化妖水,将你的身体献给淫妖,让你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永生煎熬。”
桃桃并没有被他的话吓到,洒脱一笑:“活剐我,不怕南宫尘掀了你的王城?”
李青凤冷笑:“北域离王城千里之遥,等他回来,你早就只剩一堆骨头,他又怎会知道你的去向?”
“况且,你不会以为,现在的人间,他还能做神吧?”
桃桃凝视了他很久,忽然问道:“为什么?”
少女眼神清透,没有恐惧:“将人间搅弄得暗潮汹涌,这就是皇室驱邪司的分内之事吗?”
“何为分内?”李青凤反问,“人间太平,灵师未必得利,生灵涂炭,灵师也未必遭殃。因为他,皇室根基动摇,江山不保,神权与王权,向来不能共处,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动摇皇室根基的人从来不是他。”桃桃平静道,“皇室驱邪司到底是为驱邪而设,为太平而设,还是皇室的一条狗,你自己清楚。与邪祟勾结,踩着凡人恐惧的尸骨建起的王权,用人间的苦楚换来的安逸与荣华,不该被动摇吗?”
“况且——”桃桃看着他,“神权只是你的臆想,南宫尘,他从不在乎。”
李青凤冷笑:“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走出蛮荒狱,你回头看,围聚在此的凡人,他们在想什么?打个赌吧,我赌他们心里在想,像你这种动摇了神明之心的女人,就该被烈火焚烧,若是还不够,就连神明,也可以拿来烧一烧。”
“一群自私、冷漠的蝼蚁,却妄想得到神明的眷顾。”李青凤眼中闪过一抹嘲弄,“有时候,我甚至会同情坐在高塔之上的那个人,你看,摧毁一个神,是件多简单的事?”
“做神太累,不如做条皇室的恶犬,至少,可以无忧无虑,安度此生。”
侍从在捕妖网下铺满柴堆,淋了火油。
李青凤举着一支火把,转身朝着台下的凡人高喊:“只要烧死这个女人,就能平息神明的怒火,从此往后,世间再无天灾,风调雨顺,人世安康。”
祭台之下围观的凡人发出喧哗的声音,虽然嘈杂,却能分辨出是在叫好。
“多可笑。”李青凤呢喃道。
他点燃了那堆柴。
滚烫的火舌瞬间蹿上捕妖网。
捕妖网是法器,其网坚韧,不会被烧断。
但桃桃的身体会。
火苗蔓延到她的衣袍和发梢,就在要触及她肌肤之时,晴朗的天空凭空生出一片厚重的积雪云来。
紧接着,呜咽的狂风和暴雪坠落人间。
初夏的王城被风沙吹乱,城中刹那间陷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祭台上的火苗被吹熄了。
祭台之下,抱着七味净琉璃的灵师忽然惊呼出声,但风声凛冽,没人听清他喊了些什么。
他们只看到,一道诡秘的阵法自王城的天空出现,像有人在天上,一笔笔勾勒而出。七味净琉璃碧绿色的光芒闪烁间,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妖蛾裹在暴雪之中降临人间,扑住城池里的灵师与凡人。
灵师们护住李青凤,一个年迈的灵师大惊失色:“是他来了——”
李青凤拧眉:“怎么可能?”
明明他该在千里之外的北域,明明七味净琉璃配以阵法才拥有将人横穿千里的能力。
七味净琉璃不在他的手上,阵法的画法他也不该知晓,他怎么能将远在北域的妖蛾一族带到王城?
灵师们掏出法器。
凡人十年未见邪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来,已被上千只妖蛾扑倒在地,无法挣扎了。
年迈的灵师苍老的脸颊不停颤抖:“……这就是神明之力?”
妖蛾王的翅翼在天空之上舒展开来,几乎遮蔽了半个王城。
它冷视脚下,随着它翅翼每一扇动,彩色妖蛾便源源不断从天空的裂缝处坠落城池。
与妖蛾一起肆虐王城的还有北域的风雪。
极寒之气涌入,暴雪纷飞,刹那间,街上落满积雪。
桃桃坐在雪中,似有感应,抬头望向祭台下的长街。
纷扬的雪中,一袭白袍出现在长街尽头。
一尘不染,皎洁如月,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灵师、邪祟、凡人全部消声,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南宫尘目光落在祭台,眼尾泛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薄红颜色。
他身上仿佛笼了一层迷离的薄雾,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神情。
他踏着长街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灵师将灵力注入法器,还不等出手,法器便连着他们的手骨一同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数百灵师痛苦地倒在雪中,至此,再无人敢出手。
李青凤抽出长剑,剑刃穿过捕妖网的缝隙横在桃桃脖颈上,动作利落,手却微微发抖。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做什么都是无用。
只要那人想,哪怕是毁掉这座王城,也只是弹指之间。
桃桃望去,南宫尘脸色苍白得不似平常,雪片落在他的肌肤上如同落在了冰冷的荒原,久久难融,乌发,长睫,不一会儿就被沾满了雪色,在那一身冷白的颜色身上,他红唇与眼角的那抹绯红便格外的瞩目。
像是融了血,叫人心惊。
桃桃望着漫天妖蛾,一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是救她离开?又或是一怒之下毁掉这座城池和城池里的生灵?
李青凤声音微颤:“因你之罪,人间遭难,北域十四城更是寸草不生,你还要引邪祟毁我王城?”
凭这满城妖邪与他现今的力量,只要他辩驳,只要他出手,皇室驱邪司根本无力抵挡。
李青凤只是虚张声势,毕竟在此之前,他只知道他很强,却不知道竟已强大到如此地步。
崔故伶说,他的身体在衰竭,可此刻看来,并不是那样。
偌大的皇室驱邪司在他面前,竟摇摇欲坠,没有半分还手的可能。
李青凤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悔恨,如若他没有将这少女掳来,或许还能相安无事。
现如今,是怎么都不可能善了了。
南宫尘静立雪中。
灵师颤着手举起法器。
本以为他会出手,就算不,至少也会令妖蛾肆虐王城来平息他的怒火。
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抬手解开了白袍的领口。
那象征着圣洁与神明的白袍被他丢弃,坠落在地,他朝桃桃投去了一瞥。
那一眼中的意味桃桃没有读懂。
甚至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她仍旧不懂。
只是那时,她隐约觉得,他做了一个举重若轻的决定,仅在一瞬之间。
南宫尘脱掉白袍,单膝跪在了漫天大雪中。
鸦雀无声,天地静谧。
城池中,所有人瞪大了双眸,就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敛去了。
北域而来的风雪铺落了他满身,压在他鸦羽般漆长眼睫上。他虽跪着,却丝毫不见卑微,清绝的脸上只有平静:“既罪在我,便不做神了,终此一生,不上高塔,不下人间,不入王城。”
一句话,回响寂静的城池与凡人呆滞的眼神之中。
掷地有声。
……
无人的角落,崔故伶静站着。
她眼眶潮热,喃喃自语:“为什么……”
当他出现时,明明一身凛冽的杀意,这满天妖蛾就是最好的见证。
可当他看了她一眼之后,杀意如冰雪般尽消,竟然只在瞬间。
皇室驱邪司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将他拉下神明的高坛,她却只用了一眼。
一团魔雾飘荡在她身侧:“为人,为神,为魔,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崔故伶反问:“那什么重要?”
话音落,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自嘲地弯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