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似玉的神明,就可以钻粪坑吗?”
崔故伶抱膝坐在角落里, 深深垂着头。
她纤细的眉梢拧着,那张和桃桃一样的脸上满是怯生生的颜色,柔弱十足。
相比之下,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的桃桃倒被她衬托得像极了恶霸。
桃桃越发不爽了。
她一个人扛着桃夭走进了背后的宅子。
崔家是皇室驱邪司有名的家族,据说光是族人就有上千。
镇守北域按理说需要不少灵师,可比起外面街上满街死尸, 这里空荡寂静, 看不见一具尸体。
崔家宅院很大, 桃桃差点迷路。
她边走边低头踹着脚下石子,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了一袭白衣的边角。
她抬头,南宫尘靠在池塘边一棵花树下。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桃桃撞进了他清冽的眼眸。
她不知怎的, 很局促与他对视, 转身想走。
南宫尘勾住她后腰的衣服:“跑什么?”
“谁跑了?”桃桃虚弱地狡辩。
是啊。
跑什么呢?
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好像怕了他一样。
自从雨夜道观之后, 这是第一次没有旁人的独处。
桃桃挠挠头,有些许不自然。
她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 走到池塘无人的假山石后, 转移话题:“崔故伶说整座城除了她无人生还,街上死尸遍地, 为什么这里没有死去的崔家人?”
南宫尘:“邪祟攻城, 兴许灵师外出抵御, 死在了外头。”
桃桃:“既然死在外头, 为何邪祟离开之后崔故伶不将他们的尸身搬回来, 任由他们在街头腐烂暴晒?”
南宫尘:“也许崔家灵师已被邪祟啃噬得分辨不出面孔。”
“瞎说, 妖蛾杀死的人明明都面容完整, 是被神圣净化刺激之后, 妖蛾才破开他们的躯体飞出来,我们进城之前,崔故伶不会分不出来。”她上下打量着南宫尘,忽然眉梢一挑,不善地问,“干嘛总替她说话?”
南宫尘平静:“我没有。”
桃桃眯起眼:“分明是有的,那女人不像好人,你离她远点。”
“她和你长着同一张脸。”南宫尘平和地提醒,“若她不像好人,那你也不像。”
桃桃:“……”
“就算替她说话。”南宫尘顿了顿,低眸看她,“又怎样?”
桃桃不满道:“你这小东西,喜欢我为什么不能一心一意?就因为和我长得像,所以你也喜欢她了?”
南宫尘挑眉,就在桃桃以为他会说出什么话时,他淡淡开口:“我何时说喜欢你了?”
桃桃一怔,她回想从前。
从在蛮荒狱,直到现在。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真的未曾从他嘴里说出过。
桃桃语塞。
“我没有说过。”南宫尘磁沉的声音明明在否认,听进耳朵却总觉得是在调情,“倒有一个人,亲口承认心里有我,雨停风歇,又不认账。”
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桃桃脸红:“既然你没说过喜欢我,你管我认不认账?”
她不欲继续说下去,明明是来查看这里的异状,被他一纠缠,就差点把正事抛之脑后。
南宫尘忽地笑了。
桃桃怔住。
那笑,连带着笑里温柔的味道,是她从未在南宫尘身上看到的。
记忆中,小怪物总是别扭、冷淡,世间加诸在他身上的恶意可以看到清晰的痕迹。
即便后来拨开世间的云翳,坐在高塔上成为众人仰望的神明,那幼年时就存在的漠然和疏离也始终难以剥落。
他分明不在乎一切,却竭力扮演着慈悲的神明普渡众生。
这一点,桃桃从不怀疑。
可在他弯起唇角那一刹那。
昏暗的日光映在他脸侧零碎的乌发,落下一抹温柔的光,桃桃却依稀感受到了神明存在过的痕迹。
风过边关,他一身白衣靠在一棵早已枯萎在北域风沙中的树上。
残黄色的干叶打着旋落在他肩膀,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就连桃桃,也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南宫尘变出一本纸书递给她,桃桃起先还不知道是什么。
接过才发现,当年她在蛮荒狱写下的那些离谱的东西被他用麻线穿了起来,集成了一本书。
桃桃:“……怎么还留着,你不会经常拿出来看吧?”
要真是那样,简直就是没脸见人的程度了。
南宫尘:“想你时才会。”
桃桃赶忙问:“那你多久想我一次?”
少女盘腿坐在假山旁,眼波纯然清透,问出这样的问题一脸理所应当。
南宫尘凝视她:“每天。”
桃桃心想也是,她写的内容他都一字不差背下来了,一定是看了很多遍。
南宫尘又递去一根炭笔,桃桃问:“什么?”
南宫尘蹲在她身旁,将那书合上,他指着封面:“这里,还没有名字。”
桃桃心想,这样羞耻的东西还要留下书名吗?他珍藏了九年说不定还要继续珍藏,万一流传个千秋百代,那她不是丢人丢到后世去了?但她转念又一想,既然已经丢人了,那不能她自己丢,得拉个垫背的才行。
她冥思苦想,习惯使然,下意识将手中的炭笔当成毛笔的杆去咬。
南宫尘见状,伸手抵住了炭笔。
她唇瓣开合,抿住他的指尖,牙齿还未落下,察觉那触感有异,停顿住了。
少女唇瓣温软,舌尖微微湿润抵着他的指尖。
隔着那道浅浅缝隙,他能看见一抹淡红的颜色。
一些风花雪月的旖旎涤荡起来,连带着周遭的风与天穹昏暗的云都带上了不同的味道。
他收回手。
一瞬间发生的事,桃桃来不及尴尬就结束了。
她目光落回手中的笔上,思考再三,她给这本书取了名。
——《霸道缱绻鸣钟人,流落人间神明的死生爱恋》
赶路这两个月来,总听李修胤喊他“鸣钟人”,顺手就捻来用了。
南宫尘盯着那两行狗爬般的字,久久说不出话来。
桃桃:“这名字不好吗?”
“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桃桃说,“书名不是都这么叫?什么娇妻哪里逃:多金总裁轻轻吻,重生小王妃:冷酷王爷夜夜欢……”
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起得名字已经相当好了。
南宫尘眸子里融起了幽黑的颜色,他盯着桃桃:“夜夜欢,你常看?”
桃桃挠头:“没有吧,但是总记得有什么人很喜欢看霸总小说,还很喜欢聊八卦来着。”
“总之——”她把手里的炭笔一丢,将书递还回去,“这书名不错,还给你,收好别被人看到了。我们现在该做正事了,关于北域邪祟侵城和崔家灵师集体失踪的事……”
轰隆一声,炭笔砸到身后假山上。
桃桃回头,发现炭笔砸到了机关,假山从中间缓缓打开,从中露出一条地道。
地道幽深,黑如泥潭,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从地底传来。
桃桃将头探进去闻了闻,差点被熏吐:“这里莫非是崔家的化粪池?”
她回头:“要不你下去看看?”
南宫尘:“?”
桃桃望见他的眼神,解释说:“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怎么好钻人家的粪坑?”
南宫尘:“如花似玉的神明,就可以钻粪坑吗?”
南宫尘的意思是,既然很臭,那他们就都不要下去了。
如果她实在想知道地底有什么,直接起一道咒术游荡进去,一样能将里面的景象传回。
可桃桃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并且好奇心可以与猫比肩。
开都开了,怎么能不下去?说不定里面能找到失踪的灵师的蛛丝马迹。
既然劝说他失败,那她只好身先士卒,脚踩粪坑了。
她撕掉南宫尘袖口的布条,堵住自己的鼻子,用气音说:“一起去。”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牵住他的手,走入臭气弥漫的通道里。
南宫尘走在桃桃身后,某一瞬间忽然怀疑起自己。
跟她钻草垛,跟她钻粪坑。
他是神明投落在人间的分.身,高塔之下,千万人信仰,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或许唯一支撑他这样做的理由——
——他低头,凝视着少女与他紧紧交握的手。
平时不见握这么紧,来脏臭的粪坑探险,倒像怕他跑了一样。
桃桃快被熏死了,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散发恶臭。
明明通道四壁干净,没有任何秽物的痕迹,从幽深洞里传来的气味却几乎让她晕过去。
前方开阔处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灯火。
借着那点灯火,桃桃终于看清了洞窟里的东西。
她嘶了一口冷气。
散发出恶臭的不是粪便,而是人。
数百人被困在洞里。
有的被削去四肢装入满是秽物的坛子,有的被横吊在半空浑身爬满蛆虫,有的被拿倒刺横生的锁链锁住,拔去舌齿,只能靠吞噬周围的尸体与虫豸为生,有的被关在地洞深处,和他们一起关着的,是上百只恶臭的妖物。
他们被妖物撕咬得衣不蔽体,血肉模糊……
臭味来源于困住他们的秽物,也源于他们发脓发烂、惨不忍睹的伤口。
这景象,就连被喻为凡人地狱的蛮荒狱也望尘莫及,或许只有真正的地狱才能比拟。
毕竟当年有弥烟罗定下的律法在,哪怕邪祟会吞噬凡人与灵师,也很少这样残忍地折磨。
“这是崔家的灵师。”桃桃看见这群人身上的紫色衣衫,她拧眉,“是邪祟将他们关在了这里?”
听见少女的声音,坛子里的人睁开了黯淡无神的眼珠。
在看见少女清秀面孔那一刻,他们疯狂嘶吼,恐惧的眼神仿佛见了世上最凄厉的恶鬼。
桃桃意识到了什么,她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道强大的妖气。
两人离开地洞,只见一只巨大的彩色翅翼几乎遮蔽了半个院落,在它之下,暗无天光。
下一瞬,那翅翼翕动,消失于风沙凛冽的荒原。
慧觉气喘着跑来:“七色妖蛾抓走了李修胤,还有那个叫崔故伶的女人。”
……
地洞里的灵师都被拔了舌头,只要桃桃一靠近就会发出野兽般的惨烈嘶吼,很难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
桃桃盘腿坐在洞外,回头看向幽深的洞口:“若是邪祟干的,为什么要将他们绑在崔家?北域辽阔,带回自己的地盘不是更好?可若不是邪祟,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这样折磨他们?”
慧觉:“崔家是皇室驱邪司有名的世家大族,没人敢,也没人有能力同时对上百名灵师动手。”
“我让你打探的事怎么样了?”桃桃问。
慧觉分享自己得到的消息:“据崔故伶说,她是崔家族人,因为先天没有灵力,所以在家族内很是吃了些苦,十六岁那年觉醒了藏灵身,北域众妖垂涎她的灵力,要崔家将她送到北域的妖穴,她设法逃了出来,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他瞥了眼南宫尘:“——她跋涉到塔下,求了一株灵脉。”
桃桃:“你说她在崔家吃过苦,那她应该很恨崔家人吧?”
慧觉:“你认为那洞穴里面的东西是她的手笔?不可能,虽然她得到一株灵脉后确实加入了皇室驱邪司,但她的力量很难将这么多人囚禁。”
桃桃:“不对,南宫当年为她种的那株灵脉,不该让她拥有力量。”
藏灵身修炼出灵脉的唯一办法是生劈本源。
桃桃当年亲眼所见,南宫尘为崔故伶种灵脉时并没有这样做。
当年他所给她的那株灵脉,只能帮她压制灵力的气味躲避邪祟,而不能让她运用灵力。
因此,崔故伶无法使用灵力。
可如若她没有力量,又凭什么能加入皇室驱邪司?
桃桃:“城墙上的取月印被人抹掉,邪祟屠城,满城皆死,只有她一个人毫发无损,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更是如同看鬼,那姓崔的一定有问题,要不就别去救了吧?邪祟捉走她,很可能是圈套。”
慧觉提醒她:“李修胤也在邪祟手上。”
桃桃叹气:“那还是去吧。”
……
北域冰冷的风沙几乎吹折了月蕊雉的双翼。
桃桃披着南宫尘的袍子走在寒冷的冰原上,朝它招手:“富贵,来。”
她扒开领口,月蕊雉心领神会地飞来,窝在她衣裳里取暖。
南宫尘:“它叫不归。”
桃桃:“都差不多,还是富贵比较顺口,对吧?”
小鸟暖和了一点,从桃桃领口伸出半个圆圆的脑袋,眨着黑豆般精光四射的眼瞧她。
它对这俗气的名字不满,但因为桃桃衣服里太暖和,它不想出去,就忍了下来。
南宫尘走在桃桃身旁,他侧眼看。
少女脖颈纤白,锁骨漂亮,领口向内三分的位置,却被一只鸟占据了。
他脸上没有表情,依旧淡然自若,只是伸手揪着月蕊雉的羽毛把它扯出来丢到慧觉的身上。
慧觉只好把月蕊雉塞进自己的衣服里。
风雪很大,他们已经深入北域几十里了。
不光没有看到一只邪祟,就连一缕邪气都没有感受到。
南宫尘拔下桃桃背上的木剑,插在脚下厚重的冰层里。
他动作看似轻飘,那剑却入冰半截,将四面八方的冰层震出了蛛网般开裂的冰纹。
他外袍给了桃桃,只穿一件单薄的里衣。
可他似乎是不怕冷的,风雪只是卷起他乌黑的发和衣角,吹动不了他分毫。
他左手拄剑,右手撷着一缕神圣净化之力作印。
脚下冰层上的蛛网还在蔓延向远方,冰原上的风雪刹那停了,继而朝中央的三人席卷。
在他指尖轻点间,那飞雪与狂风化为他手中的斥候,旋绕着飞向冰原的四面八方。
无论大地,又或是被风雪覆盖的天空,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伸出了探查的触角。
这是桃桃真正意义上见他出手。
天地之间的一切都为他所控。
他神情淡然,立于荒原,仿佛就是神明本身。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歇,一道透明的光幕浮现在他们面前。
那光幕之上是一株枯萎的古树,树荫如盖,垂下千万缕柔软的枝条。
在古树之上,爬满了红色的妖蛾,从树干、到树枝,它们用尖锐的口器插.入古树的身体,吸吮着灵力。
隔着一道幻境,桃桃也能感受到那棵树的痛苦情绪。
“上古神树在别人看来珍贵无比,它自己却未必想要这份珍贵,怀璧其罪。”
桃桃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一间道观,一道结界。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和一个蜷缩在香案前的女孩。
光幕消失,严寒依旧。
南宫尘拔起桃夭,插回她背上的剑套。
他望着女孩的神色,没有说话,只是牵起她冰冷的手,走在她身前,为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呜嚎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