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裹在白袍里,小心翼翼地蠕动。
闪雷, 暴雨,狂风,冰雹, 流火。
天空之上,诡异的天象纷至沓来,砸毁了城内的建筑。
凡人被拳头大的冰雹砸中, 被滚烫的流火灼伤, 酷烈的雷电当街劈死数十凡人, 留下一地焦糊的残迹。
蓝色、红色、黄色,天空如被谁打翻了七彩墨汁,各色雨火朝人间倾泻。
人们不敢再跪在塔下,分散朝城里逃去, 喧哗四起, 恐惧遍地。
“救命, 救命啊——尊上当真不管我们吗!”
“神明降罚, 哀鸿遍野,他仍执意触怒神明, 我们在他眼里算什么, 一群命贱的蝼蚁?”
“快跑啊,那雷又来了。”
“尊上请快停下吧!神明降罪人间, 只要您停下来, 灾难就会结束!”
狂风卷起所能卷起的一切, 酒楼的招牌, 茶摊的桌椅, 路边的筐篓, 甚至是人。
慧觉指尖光芒闪烁, 他吟出一段咒术。
以他为中心, 身周几十米内的头顶升起一道可以抵御雷击与冰雹的结界。
慧觉拉着凡人躲在结界之下:“要真是神明降下天罚,为何高塔无恙?这分明是灵师的力量——”
可是恐惧的凡人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
他们只知道,安定的日子没过多久又要结束了,而灾难的源头就是那座平日在他们心中圣洁的白塔。
慧觉跑上高塔,气喘吁吁:“皇室驱邪司的手伸太长,任由他们作乱不管,这座城池迟早会化作废墟,而他们会将罪责加诸在你的头上,你会成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南宫尘根本不在意慧觉的话,目光紧落在地面的骨偶上。
在滴入他的心尖血后,它表面蕴了一层淡淡的白光,随后,在光芒里,骨偶徐徐化为了少女的躯体。
慧觉也怔愣了,他紧张地咽口水:“桃桃……要回来了?”
白光逐渐变淡,露出了少女不着丝缕的胴体,乌发如瀑,垂遮在如雪的肌肤上。
慧觉未曾料到是这幅景象,差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他脸一红,急匆匆转过身去:“好歹给她雕个衣服啊!”
躯体虽成,桃桃却没有醒来。
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入一块漆黑的暗影。
南宫尘脱掉白袍,盖在她身上。
“当真不管吗?”慧觉坐回南宫尘对面,没好气道,“脏水泼到身上,没那么容易洗净的,况且……”
他凝视着少女安静的睡颜:“换作是她,一定会出手吧。”
慧觉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个喜欢多管闲事,又不自量力的小鬼。”
南宫尘目光流连在少女沉睡的面容之上,如任何时候一样,很难从他眼眸中看到哪怕些许的波澜。
他脸色苍白,鲜血不断从他拔下肋骨的破口处汩汩涌出,弄脏了他的衣衫和桃桃身上的白袍。
他沉默。
屋檐上的风铃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铃上的麻绳绞缠在一起,于风中身不由己地摇曳着。
塔外的花树也被吹得纷乱,铺天盖地沿着窗边卷入,洒在了少女铺散在地的乌黑发间。
南宫尘抱起昏迷的少女,走下高塔。
在他踏出塔门那一刹,四方天象俱停。
一道强横而神圣的气息从他体内蔓延而出,爆射向城内的各个方向。
瞬间,风歇,雨停,雷电消散,几声闷哼从四面八方入耳,随后,天地寂静。
四处逃窜的凡人停下了脚步,有的抬头望天,但更多的目的是落在那男人身上。
——他抱着一个少女。
染血的白袍遮盖了少女的身体与面容,他们只能看到她垂落在他肘间的乌发随风摇曳,以及他。
凡人凝神屏息,寸步不动。
白衣胜雪,长发如墨,衬得肌肤是冰雪的瓷色,唇色如温玉,唇畔的却只有冷色,狭长的眼眸里也寒意凛冽,犹如未曾下过人间的神明,处处透着冷淡、一尘不染的颜色。
他走上长街。
无人敢与他对视,“天灾”刚过,凡人回过神来,习惯性跪伏在地,垂下眼眸。
——无论如何,他都是这世间的救者。
……
城池某处。
一座雕花小楼内。
秀美的婢女拿着药草跪在床榻前,将医官捣碎的草药敷在男人的脸颊。
如果桃桃在这,她或许能认出,床上那男人正是多年前在蛮荒狱中被她在脸上刻了一只王八的李青凤。
“医官说,这是皇室海船从蓬莱岛上寻来的仙草,能治愈一切外伤的疤痕。”
药草触感温凉,李青凤去找镜子。
暗紫色的药草在他脸上挂了许久,却没有将他脸上的疤痕消掉哪怕一丝一毫。
他旋起眉头:“既然是仙草,为何治不了我脸上的伤?”
婢女吓得跪倒在地:“皇室驱邪司的灵师说过,您脸上的疤是被鬼王殿特制的匕首所伤,一般灵物药草很难起效,这……这蓬莱仙草想必压制不住匕首里的鬼气……”
“很难起效就找来能起效的,鬼王殿的匕首一定有可解之药,都是一群废物,难道要本王亲自去找?真到那时,你们的命也不必留了。”李青凤眯起眼,“滚出去——”
婢女吓得浑身发抖,连忙端着药碗跑掉了。
外面安静了,李青凤站在窗口,看见天空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流火、冰雹、雷电全都消散不见。
他好不容易安排的灵师,就这样轻易停手了?
房门叩响,崔故伶走进来。
李青凤回头,用一种阴狠而诡异的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紫衣少女:“你这张脸,总叫我想起许多难忘的回忆。”
崔故伶熟练地递来一条生着倒刺的长鞭:“我是您手中的利刃,亦是您的狗,只要您顺意,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李青凤接过长鞭,唇畔森冷,他扬鞭抽在她身上。
几十鞭落下,崔故伶白皙的肌肤被倒刺刮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李青凤打得乏味,随手将鞭子一扔:“说说吧,城里发生了什么?”
崔故伶忍着剧痛,如实以告。
李青凤眼中瞬间露出兴奋的光芒:“你是说,他抱着一个女人下了高塔?”
南宫尘。
这名字或许凡人不知晓,但他再熟悉不过。
——拥有神明七分之二力量的天命之人。
他降生那日,便有人预测,皇室与驱邪司的权力会因他而颠覆。
初见,在蛮荒狱的荒原,他是一只没有五官也没有灵力的小怪物,被他拿匕首割开了脸皮。
再见,在鬼王殿的水牢,他站在那少女背后,任由他被那歹毒的女人在脸上刻下令他耻辱一生的记号。
第三次见,在荒原的溪边,李青凤被天雷地火符所伤,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看到南宫尘用身体护住了那个女人。
再后来,他觉醒力量来到人间,将邪祟驱赶至北境,成为凡人心中救赎世间的神明。
李青凤自知整个皇室驱邪司加起来都未必是他对手。
因此,虽有过往恩怨,但他依旧没有轻举妄动。
要不是崔故伶找到他,说这是一次利用“神明之力”对付南宫尘的绝好机会,他或许还在忍耐蛰伏。
皇室驱邪司无法铲除他,但若是惹怒了整个人间呢?
造神,屠神,对于那些愚不可及的凡人而言,哪有什么真正的信仰?信仰都是建立在自身的利益之上,一旦利益受损,可以六亲不认。
虽然李青凤安排在城中四处制造“天灾”的灵师尽数被他所伤,但听到他抱着一个女人走向了高塔,他眼前一亮。
蛮荒狱溪边他护住那鬼魂少女的一幕历历在目。
李青凤舔了舔嘴唇:“无论用什么手段,捉住那女人,要活的。”
……
崔故伶褪掉沾血的衣裳,露出伤痕纵横交错的光.裸脊背。
她坐在床榻边,闭上眼眸,回想从前。
十六岁前的岁月阴暗得如同魔窟,身为没有灵力的崔家人,她所受的苦楚数之不尽。
十六岁时,她觉醒了藏灵身的力量,被家族送往北境供邪祟享用,眼前依旧是一望无边的暗黑云翳。
在白塔之下,那人为她种了灵脉,但那灵脉只能掩盖住她藏灵身的气息,没有丝毫力量。
她流落荒野,躲避邪祟与崔家的追杀,于阴暗的沼泽中遇见一只受伤的魔。
她借它灵力修补破损的身体,它予她力量去还击厮杀。
虽然与魔共生令她拥有了强横的力量,令她不惧任何邪祟,令她能一人一幡屠杀整个崔家。
只要她想,那李青凤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时碾死的蚂蚁,可现在还不到时候。
——无论体内的魔力,又或手中的权力,那些力量现在还不属于她。
但以后总会是的,她要的,是永生的权利与无上的荣华,还有那一抹藏匿于高塔之上的圣洁月光。
在她得到想要的之前,一切都可以忍耐,哪怕成为一条卑微的狗。
阴云蔽日的那些年,这事她是做惯了的,只要最终得偿所愿,就值得。
“弥烟罗大人。”崔故伶低低道,“陪我走一趟吧。”
……
桃桃早就醒了。
但她没有睁开眼,装睡装了好几个时辰,以她那有点多动的性子,能装得下去简直就是奇迹。
南宫尘抱她穿越长街时,她就恢复了意识。
此时,他将她带到城外的山崖。
清风拂过山巅,背后是一轮洒落淡雾般朦胧光华的满月,脚下是凡人城池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头顶则是一颗枝繁叶茂的高耸古树,被风一吹过,便懒懒地落下几片残叶。
极美,也极其寂静。
之所以装睡不是因为桃桃不想醒来。
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而裹在她身上的布料是一件眼熟的白袍。
那白袍材质柔软,一面纤尘不染,缠着她的身体,一面沾满滚烫的血渍,直接贴在她肌肤上。
光是想想这白袍从他身上脱下时的模样,想想他用白袍裹住她时已经将她看光,就叫她忍不住脸皮发烫。
虽然她看起来有些没皮没脸,可的的确确,她是要脸的。
所以桃桃装睡,在没想出要怎样化解尴尬之前,她打算一直装下去。
夜色铺满穹顶,人间落满月华与星芒,静寂的夜里忽然响起清脆悠扬的曲调。
桃桃悄咪咪睁开一只眼偷窥四周。
——是南宫尘。
他指间撷着一片树上的落叶,正抵在唇边吹奏。
那曲调桃桃从未听过,断断续续,显然,南宫尘对它还不熟悉。
既然在练习吹曲子,那他应该很专注吧?
桃桃用容量不够的脑袋思考了一下,认为这正是逃跑的好时候!
她在装睡时就已经规划好了路线。
——山脚有一户人家,等她披着白袍下山去偷一件,哦不,是借一件衣服后再回到山上,到时候再和他相拥而泣,再好好问问,这些年他和慧觉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她。
南宫尘面朝山崖,桃桃在他身后。
趁他认真吹曲的时候,桃桃裹在白袍里,小心翼翼地蠕动起来。
她像一条小虫,动作柔软而缓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缓缓的,轻轻的,试图脱离他的身旁。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她要借着风声的遮掩蠕动进一旁深密的草丛里时,脚踝突然被抓住了。
她惊恐地回头,望进南宫尘那双看不出喜怒,漆黑而平静的眼眸里。
“装睡这么久,最后做出的决定,是跑吗?”
他嗓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