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蛮荒狱,随天地永生。
耄耋。
桃桃对这名字有印象。
她翻开《蛮荒狱生存录》, 在记录弥烟罗的后一页后找到了它。
——耄耋,衰老之魔,弥烟罗手下最强大的魔物之一。
这只魔由人间苍老之苦的戾气所化, 生平最喜欢年轻鲜嫩的肉.体。
每当遇到合它口味的人或邪祟,就会以白发缠缚吸取他们的生命力。
被吸走生命力的人会瞬间苍老几十岁,而耄耋则会在这些生命力的滋养下越来越年轻。
眼前这只魔只有六七岁的模样, 不知吸收了多少凡人的生命才能永葆青春。
“南宫尘。”清脆的声音从孩童口中发出, 很难让人想到这是一只存活了不知多久的怪物。
桃桃回头看, 四面八方已经被耄耋的白发缠得密不透风,千万缕漂白的发丝堵住了鬼城的风景,也堵住了天上的云与游离于空气中的风。他们完全被困在了一座白发交织的囚笼里。
“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了。”耄耋稚气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然的笑,“无论如何衰老, 甚至衰老到死, 依旧会于枯骨之中重生, 神明之力赋予你不死的力量, 同时,也赋予我取之不尽的珍馐。这些年来, 我无比想念你的味道。”
“只可惜被你逃离了魔城, 有东极扶摇木的庇护,再也没能找到你。”
怪不得南宫尘认得这魔物, 也怪不得初见南宫尘时, 明明只有十三岁, 却表现得老气横秋。
桃桃明白了原因——在耄耋手里, 他恐怕早已经历了无数次的衰老与重生。
这魔物又看向桃桃, 放在孩童脸上应是很天真的笑意在它脸上看来却森然诡异:“以你的性子, 怎会愿意孤身前来魍魉鬼域?之所以出现在妖城, 难道是因为这个女人?”
它伸出惨白色的舌尖, 舔舐殷红的嘴唇,盯着桃桃的眼睛精光闪烁:“——这女人,闻起来美味极了。”
话音落下那一瞬,耄耋手中的白发猛地绷直。
每一根发丝上都闪烁着冷光,朝南宫尘和桃桃直射而来。
一柄木剑出现在南宫尘手中。
耄耋咬下手中最后一颗红通通的糖葫芦,十只幼嫩的手指操控起空中的白发。
那些白发在他手中仿佛有生命一样,无孔不入。
白发遮蔽了天空,招云印无法使用。
南宫尘指尖画出一道月形印记,挡在他与桃桃。
可他刚闯过鬼王殿,本身已近力竭,力量又与耄耋相差太大,取月印的屏障一瞬间就被攻破了。
他持剑后退至桃桃身边,挥剑斩去差一点就缠住她的白发。
“还能跑吗?”
桃桃脚踝鲜血淋漓,但要说跑,也不是完全不行。
可她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想干嘛?”
南宫尘:“我尽力拦它,你逃进鬼城,就算弥烟罗的人也无法在鬼城内肆意搜捕,等到一切平息,想办法回到东极扶摇木下,在那里,没有邪祟能找到你。”
桃桃没有吭声。
南宫尘:“听见了吗?”
“那你呢?”少女看着他,“被它带回魔城,像从前一样?”
南宫尘与她对视,即使这种时候,他依旧能做到纹丝不动的平静。
眼眸如一汪死气的静水,就算细看,也未必能发现水底翻卷的细微波澜。
“你也会在乎我?”他问。
耄耋手指灵活波动,它用白发织就了一道莲花形的底座。
发丝一端勾住楼宇的檐角,另一端系在莲花瓣上,将那底座撑在半空。
而它就站在莲花之上。
单看红色的肚兜和圆胖的脸颊,根本难以将它和凶残的魔物联想起来,反而像观音座下的童子娃娃。
几万根白发汇成天罗地网,朝他们所站的屋檐射来。
“谁都跑不了。”耄耋眯起狭长的眼。
发丝坚韧,只要被轻轻擦身就会割得皮开肉绽。
这锋利不分人鬼,桃桃手臂被划了一道,瞬间流出血来。
南宫尘抱起她在屋檐上被白发缠绕的密密匝匝的碎片空间中穿梭。
锋锐的发丝将他飘逸的白袍切割成碎块,身体,手臂,包括那张俊美的面孔上都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被他抱在怀里的桃桃没有被伤到。
他的血沿着颈侧滴到她脸颊,滚烫,鲜活,和他的人是两个完全的极端。
桃桃抿着唇,似乎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不知怎么改成了另外两个字:“屁话。”
她轻声呢喃:“别想让我丢下你离开。”
她翻开手中的小册子,试图找到耄耋的弱点。
生存录上说,衰老之魔的头发很坚韧,火烧不穿,一般的刀刃也切不断。
南宫尘蕴灵力于木剑内,只与头发对斩了几剑,木剑就断裂了,想要用蛮力破开这发丝之阵几乎是不可能的。
同时,头发又可以很柔软,能沿着人的鼻孔、嘴巴钻进人的体内去吸收生命力。
世上万物都有弱点,如若衰老之魔的白发既坚韧又柔软,那么一定在其他地方有致命的弱点。
否则岂不是太逆天了?
在南宫尘躲避发丝的空隙,桃桃观察那莲台上的小人。
她也在魍魉鬼域见过不少邪祟,眼前这小孩,似乎有些不一样。
耄耋的脸色比其他邪祟要苍白,它身上的邪气也微弱很多。
按理说这样强大的一只魔邪气不该这样微弱才对,除非……
桃桃看着它操纵头发的动作,每当南宫尘躲避发丝的切割朝它靠近时,它就会一边将他弹开,一边操纵发丝围住自己,似乎在害怕什么。
“我知道了。”桃桃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耄耋虽然凭借吞噬凡人的青春维持自己漫长的生命,但凡人的力量入体也一定给它造成了影响,它的邪气被混淆了。”
邪气是邪祟的力量之源,被混淆的邪气比纯粹的邪气更容易净化,只要泯灭了它的邪气,就可以杀死它。
——净化。
南宫尘指尖流泻出一丝雪白的灵力。
耄耋太强大了,只用灵力包裹它很难达到效果。
桃桃从他身下跳下来,她跪在屋顶的青瓦上,拿起一块碎瓦在地上写写画画:“给我一点时间。”
白发在耄耋的操纵连绵不断,南宫尘没有问她为什么,木剑已断,他伸手攥住了缠向她的头发。
桃桃闭上眼睛,努力回想。
招云取月,担山卧雪。
招云印主战,取月印主御,担山印主力,而卧雪印,主净化。
这些印术存在她的脑海里,只有拥有神圣净化之力的灵师才可以使用。
五年来她将三种印术由记忆中复原,唯有最后一种卧雪印,她怎么都想不起画法。
看着地上逐渐成形的雪花印记,她蹙眉,抹掉再画。
接连画了十几道,都觉得缺点什么。
缠绕她的发丝全部被南宫尘挡下,桃桃只顾低头画印。
直到滚烫的鲜血洒了她满脸,血珠粘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才缓缓抬起头。
那一袭皎洁的白袍已然被鲜血覆满,锋利的白发穿胸而过,贯穿了他的身体。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胸口涌出,白发吸走了生命力。
顷刻间,他满头青丝化雪,皮肤变得苍老而皴皱,但他神情依然不变,一步未退,挡在她的面前。
曾几何时,桃桃也见过这样血色。
只是任她如何回忆,能记起的只有翻卷的血浪和一抹温柔的声音。
“你可以不用再被邪祟纠缠,只要我把心放在你的身上,作为交换——”
“——桃桃,你要做我永恒的新娘。”
“把心脏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不需要心。无心才能无情,神本该无情无欲,无悲无喜,一旦动了七情六欲,便会困入凡尘。”
“困入会怎样?”
“一入红尘深似海,那是神明的原罪。”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很遥远的曾经,似乎有人握住过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它本没有那么强大,是你将自己对未知的恐惧投映到了它的身上,心存畏惧,那么蝼蚁也会幻化出恶魔的模样。”
那人牵引着她的手,以指做笔,于空中一笔一笔画出一道印。
——一道完整而清晰的雪花印记。
桃桃丢掉青瓦,走到南宫尘身边,望着他一瞬间苍老的面容:“忍忍,会有些疼。”
她攥住穿透他胸口的发根,咬牙将它拔.出来。
白发染血,在她手中蠕动,鲜血也溅了她一身。
她浑然不觉,丢掉那株头发,握住他的手:“守本心,行正道,见真我,灵随心动,心随意转。”
少女的手因鬼魂之身的缘故冰冷异常,画出每一道印记的力度却很坚定。
随着印记越来越清晰,身周的魔发似是感受到了威胁,发疯般朝耄耋身旁缩回。
“……凡人载神,在这一刻,无需畏惧任何,你才是这方寸之间的天命。”
她喃喃自语,那道血海中始终看不清面孔的身影越来越近,在某一瞬间和身旁的少年重合。
他也浑身浴血。
卧雪印落成,南宫尘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他反手握住桃桃,指尖在印中央轻轻一点,那道印飘向屋檐另一头的耄耋。
虽能感知到神圣净化的气息,但南宫尘的灵力在它眼里实在太渺小了。
身为魍魉鬼域最强大的魔物之一,除弥烟罗外,耄耋从未败于任何人之手,所以它哪怕感知到了威胁,也没有躲避。
凭着自大和对实力的自信,它迎了上去,可离那道印记越近,它隐约察觉不对。
——体内的魔气在消融。
不受它控制,仿佛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焰猛地被浇入一盆冷水。
那印术种的神圣之力沿着白发钻入它身体,明亮的白发瞬间枯萎,而它体内的魔气也跟着消散,脚下的莲台化为腐絮,它孩童的幼嫩的身体也如风干的橘子,出现了道道皴开的皱皮。
——它孩童的面孔变得苍老了。
耄耋开口,清脆的声音变得嘶哑:“你做了什么——”
南宫尘染血的衣袍近在眼前,他闪现而至,将手探入耄耋的胸膛,捏出一颗沾着魔气的心脏。
在耄耋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手心合拢,捏爆了那颗心脏。
随着衰老之魔消失,周遭绞缠的白发全部坠落于屋檐上,露出了鬼城原本的模样。
天穹依旧是那个天穹,邪气的云层遮蔽不散,万古长夜,漆深幽然。
南宫尘失去的生命力回归本体,白发变为乌发,脸颊的苍老褪去,变回少年的模样。
桃桃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扒他白袍的领口:“让我看看你的伤。”
南宫尘轻轻按住她指尖:“还没有结束。”
桃桃沿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鬼城的乌云之下,一缕漆黑的魔气悬浮在楼宇之外。
——只有人形,没有五官,于浓黑的魔气中,缓缓浮出一双淡如古井的双眼。
比起刚才的衰老之魔,这团魔气强大了太多。
所以哪怕桃桃从前没有见过它,也在一刹那知晓了它的身份。
——蛮荒狱之主,弥烟罗。
……
魔城。
比起妖城与鬼城的热闹,魔城几乎可以用荒凉二字来形容,但比起邪灵城的阴森,它又很清爽,没有人骨与骷髅,没有贩卖人肉的摊子,魔城之内处处开满奇异的灵物与花草。
在城正中央,有一座常人不能靠近的魔窟,那里是弥烟罗的居所。
弥烟罗生性喜静,而魔又是独居生物,魔窟之中,即便魔卫也没有几个。
桃桃见过邪灵王的奴仆,见过鬼王殿的侍从,没有成千也有上百,相比之下,倒衬得弥烟罗这里简单又朴素。
这偌大的魔窟之中除了弥烟罗和魔卫外,就只有桃桃和南宫尘了。
“你诞生那日,哪怕相隔百里,我依然从你身上感受到劫的气息。”弥烟罗坐于王座之上,四周悄寂,它目光从南宫尘身上挪开,落在了桃桃身上,“直到今日才发现,我的劫,并非只有一次。”
桃桃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很热心地举手:“我可以问两个问题吗?”
弥烟罗:“你问。”
“妖王临死前请求你放了李修胤,他人呢?”
“放回人间了。”
“你这么善良?”桃桃眨巴着眼,“那你能放我们走吗?”
弥烟罗:“这是第二个问题?”
桃桃:“……不是。”
她凝视着弥烟罗,从它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明明一直在场,为什么任由我们杀死耄耋而不出手?”
“为何要出手?”
“它是你的手下,也是经你授意来捉拿我们,于情于理你都该救它。”
“不救耄耋是因为我知道……”弥烟罗缓缓走下王位的高台,站到南宫尘面前,“只有它死了,你对魔城的怨气才能消除,除它之外,魔城没有任何一只魔对你出过手。”
还不等南宫尘说话,桃桃抢着开口:“放屁!当年在鬼王殿邪灵王亲口说过,四族曾经立下誓言,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杀死他,就算不是亲自出手,他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你也脱不了干系。”
“天命之人,杀死我是你生来的宿命,可我们一定要遵循宿命的安排吗?”弥烟罗没有理会桃桃,它的视线一刻未从南宫尘的身上脱离,“你的力量正在觉醒,拥有世间最强大的神之力的你,与拥有世间最强大邪气的我——”
“——你我联手,世间一切疾苦、悲伤都会烟消云散。”
“留在蛮荒狱,万世千秋只是过眼烟云,你我随天地永生,就连神明也无可奈何。”
桃桃不明白,弥烟罗怎么会突然示好?
可她不得不承认,弥烟罗的条件实在是很诱惑。
万世千秋,没有痛苦、没有敌手的永生,只要是人都拒绝不了吧?
南宫尘抬起眼眸:“不。”
弥烟罗:“你还记恨从前?”
南宫尘与弥烟罗对视:“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渡众生。”
桃桃愣住。
虽然很感动,但她还是凑到他耳边:“你傻啊,就算不愿意也先假意答应,它是蛮荒狱的老大,等你成了蛮荒狱的二老大,呼风唤雨呼奴使婢,到时候咱们再跑路!拒绝它,万一它杀了你怎么办?不对,你死不了,万一它杀了我怎么办?”
“快改口!”
“恐怕不行。”弥烟罗轻声道,“我已经听到了。”
桃桃:“……”
南宫尘眼眸之中清冷不改:“你说,我是不死的天命之身,亦是你的劫。”
“不死,意味着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
“劫,意味着你要死于我手。”
“放她走。”南宫尘平静道,“今后无论发生任何,我留你一命。”
弥烟罗:“很诱人的条件,可惜,天命要你杀我。”
少年眼眸凛冽:“我就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