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少年静了,任由雪片沾染他的乌发与白袍。

南宫尘没有摘下桃桃系在他腰间的风铃。

从前, 桃桃总觉得他太静,发不出一点声响,也找不到他的位置。

但有了风铃后, 她总能在小屋附近的任何一个地方找到他的所在,无论树下,屋后, 还是悬崖之上。

桃桃把这归功于风铃的声响, 但她渐渐发现, 并不是风铃的声音吸引她去注意他的所在。

而是想要知道他的所在,因此而刻意去听风铃的声音。

每当万籁俱寂时,南宫尘几年如一日坐在门口。

桃桃很难知道他是睡着,醒着, 发呆, 又或是在思考。

只是一旦听到风铃的声音, 她总会于睡梦里醒来, 而后再难睡着。

每当这时,慧觉在地上睡得鼾声四起, 她就会侧躺在木床上看着他夜色中清寂的背影。

——能看上一宿的夜色, 他心里一定藏着很多事。

桃桃也曾在夜里坐在他身边问过,只是他从不肯说。

以前就不愿说, 从奴隶集市回来之后, 他的话更少了。

桃桃隐约觉得南宫尘的沉默似乎是有些情绪在的, 可那情绪究竟是何, 她琢磨不透。

只知道, 话少只是对她, 对慧觉, 他一如往常。

难道是在生她的气吗?

桃桃翻来覆去地想, 她也没做什么呀。

只是擅自拿他的萤火灯去换了一盏风铃,难道他是因为这个生气?

桃桃原本坐在树杈上想这事。

在自以为想明白后,她跳下树杈风风火火跑去了有萤火虫的荒原。

慧觉问:“她做什么?”

南宫尘坐在东极扶摇木下,没有回头。

许久后,桃桃又风风火火跑回来。

她将三盏萤火灯朝少年面前一放:“喏,还你的,不准再生气了!”

白袍少年依然沉默,瘦削的身影有几分萧索。

桃桃见他没有反应,把灯笼强行塞到他手里:“明天,最迟明天醒来,我要看到你对我说话,要是还不肯消气不肯说……”

她扬起拳头,威胁道:“……别以为你长大了,我就不会揍你。”

她说完进屋睡觉了,留下沉默的南宫尘和一脸呆愣的慧觉。

时值冬日,蛮荒狱下起大雪。

这是一年来天地之间颜色最亮的时候。

哪怕黢黑的乌云也掩不住积雪的亮色。

东极扶摇木的枝干堆满落雪。

慧觉冷得在树下烧起了柴火,他裹着桃桃从奴隶市集为他淘来的厚棉袄,望着她进屋的身影。

“张牙舞爪的,但牙不尖,爪也不利。”

如果说初遇时还觉得少女是个凶悍的鬼魂,那么几年的相处下来,慧觉早把她性子摸透了。

凶悍只是看上去,实际她口中的“揍”只是揪揪耳朵捏捏脸,就算把她惹急了,也就是再多踹一脚。

“她虚张声势。”慧觉在篝火边烤着冻僵的手,“你又在做什么?”

南宫尘静了很久,忽然起身走向小屋。

桃桃睡熟了,他站在床前。

破窗之外细雪飘摇,落于枯萎的桃树上。

桃树是那日从奴隶市集回来后他从荒原上移来的,瘦瘦的一棵,桃桃点了花粉后依然半死不活。

慧觉跟在他身后进来,见他手中起了一道雪白的印记。

这术法他认得,是鬼王殿拿来的术法中的一卷,上个月他还朝南宫尘请教过。

——施术者可以经由此术窥探人的记忆。

慧觉:“你当真要看?”

这些年他从未和南宫尘动过手,也从不知他修为精进到什么地步。

此时感受到他体内流泻的磅礴气息,慧觉怔住了。

南宫尘以行动作答,他手指轻轻点在少女额头。

顷刻间,他灵魂飘忽,置身于少女的记忆之海。

海面空空,如她所说,她确实失忆了。

数千万记忆的光球悬浮在身周,里面只有南宫尘和慧觉的身影。

少数的光球色彩绚烂,并非蛮荒狱的长夜之景,但画面模糊,里面的人与景,通通看不清楚。

在静寂的海面,有一条幽深的路,连通着远处迷雾背后的深海。

南宫尘踏上那条路。

越向深处走,迷雾越浓,遮住了海面上悬浮的桃桃的记忆光球。

他拨开粘稠的迷雾,脚步缓慢坚定地走在潮湿的小路上。

在迷雾的背后,一座宛如山岳般的石像屹立于她灵魂的深海。

——那是一张男人的面孔。

清眉,淡目,似远峰,似星雾,如谪仙般绝美的面孔难以用言语形容。

记忆之海中,巨浪翻涌,水雾滔天。

那些模糊的记忆光球浮出水面,下一刻被海浪掀翻落入水底。

而那张人像被海浪反复拍打,却纹丝不动,牢固地屹于海面。

石像明明没有生命,却在南宫尘踏足这里的一刹,低头凝视他。

南宫尘仰望石像,在它面前,他渺小无比,如皓月之下,归于大海的一粒尘埃。

……

桃桃睡醒了。

南宫尘没把昨天睡前的威胁当一回事,依旧沉默地做自己的事。

桃桃早起扫屋前的积雪,她故意扬着扫把在他面前徘徊了好几个圈,他依然对她置之不理。

她气得一把摔了扫帚,折了一根桃枝丢给他:“接着!”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怪物!”她愤愤道,“萤火灯赔你了也不要,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算了,管你生什么气,现在站起来跟我痛痛快快打一场,要是我赢了,你今天就要给我好好说话。”

“要是你输了呢?”慧觉裹着棉袄站在水缸边,他敲碎水面的浮冰,缸里的鱼儿跃上水面。

“我不可能输!”桃桃漂亮的眉梢一扬,“这些年我什么时候输过?”

慧觉狡猾地笑:“输了怎样?”

桃桃大咧咧道:“随便怎样。”

她转头看向少年:“南宫尘,你到底要不要……”

不等她话说完,南宫尘捡起她丢来的桃枝。

寒风凛冽灌入衣袍,穿着棉衣也冷得哆嗦。

可慧觉没有进屋,而是在空地上点了一堆柴,掏出了入冬前埋在地窖里的红薯。

慧觉将红薯丢入火堆,看剑影纷飞,扬起细雪。

桃桃手中的桃枝第不知多少次被南宫尘轻松挡住:“你怎么……”

从前练剑虽然赢得艰难,但从未输过,现在这才几剑,怎么就落入下风了?

慧觉搓手烤着柴火里的红薯:“这都多少年了,你出剑的路子他早看透了,以前是让你,你看,这次要输了吧?”

桃桃身体弹开,桃枝擦在雪地上扬起细雪,擦过她道袍的衣角与飘扬的发梢。

她灵动的双眼里晃过一抹狡猾颜色,没有因为一时下风而退步。

她以桃枝点地,腰肢柔韧,身姿轻盈一跃朝南宫尘而去。

少年站在雪里,衣袍被风拂动,而他不动。

桃桃的剑影落来,漫天细雪杂沓而至。

他手中桃枝在空中轻轻挥动,撷来天际的风。

那些遮蔽了感知的细雪就这样从面前消散,可少女却不见了。

一缕淡淡的清香浮自身后,南宫尘手中桃枝后探,同一时刻,柔软清甜的唇印上了他的脸颊。

他静住。

只一瞬,手中的桃枝就被夺走。

桃桃清冽如泉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输了。”

风歇了,雪不再肆虐,如垂落的羽毛,没有一丝招摇,在寂静的天地间静缓地落下。

少年也静了,任由雪片沾染他的乌发与白袍,他凝结般站在雪地里,像一尊被冻住的冰塑。

慧觉正在咬烤熟的红薯,因为过于惊讶而忘记了烫嘴,他眨巴着眼,呆呆地看着。

平静的人只有桃桃,她狡黠一笑,理直气壮:“女人就是诡计多端的,没想到吧?不过是你骗我在先,明明剑术修习得那么熟练,却总是故意输给我,我用一次诡计也没什么吧?”

“现在我赢了,履行约定吧。”她将桃枝朝积雪上一丢,溅起白晃晃的雪屑。

南宫尘转身走进屋里。

门板啪得一声关上,桃桃试着推门。

门内,他倚在门板上,用身体堵住,破旧的门板纹丝不动。

桃桃问慧觉:“他怎么了?”

慧觉这时才感觉到口中的红薯的烫意,他含糊不清道:“突然想起我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洗,我、我去洗衣服了。”

桃桃叫他:“唉,河水结冰洗不了,你傻吗——”

慧觉连滚带爬跑了,留桃桃一个人站在屋外纷扬的雪里。

桃桃用不太智慧的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她敲门:“你在生我气吗?气我用狡猾的手段赢了你?管你怎么想,赢了就是赢了,有本事你也这样赢我啊,出来!”

“你出来吧,大不了我也给你亲一下,算我们扯平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不会吧,你真的是男人吗?一个男人这么小气的?”

“喂……”

积雪落在阶下檐角,桃桃望着白茫茫的天地与雪色,心中忽然涌现了一个机灵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话音落,原本就静的屋内变得更静了。

桃桃笑了。

她没有再聒噪地敲门,而是靠着门板坐下,安静地凝望着眼前的雪景与邪气的荒原。

屋顶铺的是去年收下来的干枯茅草。

门边的水缸缺了一角。

东极扶摇木的枝干被雪覆住。

屋前的桃树枯萎瘦小。

这里野蛮、荒凉、见不到月亮与日光,对于凡人而言,是难逃的恐怖炼狱。

可她自从来到这里,却从未动过要走的心思,即便无趣,即便孤寂,似乎这里有什么东西让她不自觉地留恋。

从前她说不明白。

只是在刚刚某一刻,她有些懂了。

如果换作是别人,哪怕必须要赢,她会吻下去吗?

门内看似静寂,却汹涌着无声的暗潮。

少女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除去睡觉和发呆,大多时候,她都像一只雀儿。

要么不停地说话,要么动来动去,要么在周围闲逛,要么给小虫搬家。

她这样静默,倒叫他不习惯了。

昨夜在记忆之海中对峙的石像烙在他的脑海中。

他似乎下定什么决心,雪白的力量自他指尖游走。

少女安静不多久,又开始聒噪了。

她举着不知从哪翻来的旧书蹲在门口大声地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天……这什么字啊?”

他在门内,忍不住笑。

桃桃对着月亮清透的光辉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那个字到底该念什么。

门开了,南宫尘走出来:“大字不识还学人念诗,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啊。”少女嬉皮笑脸道,“我不要脸,你没有脸,正好天生一对……”

桃桃突然愣住。

她回头,沿着他洁白的袍角,目光向上,落在了他的面容之上。

“你能说话?你还有脸了?”她眼睛不眨,“这张脸,我好像见过……”

那张无面的脸上出现了分明的五官,眉如远山横斜,瞳如幽深之水。

让她呆怔的不是这张面孔的绝美,而是那熟悉的感觉。

不仅是见过,更似乎,这张脸的主人,是重要的人。

“我见过。”桃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可我想不起来了。”

那一刻,万千滋味翻涌而过,是南宫尘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他本没有脸,这张脸只是幻化,幻化的原形就是她心中所想所念所喜欢的模样。

虽忘却了前尘,可她心底有着这样一个人。

——记忆之海中再大风浪都掀不翻他的模样。

那人对她而言,究竟是什么?

一阵花香拂过,少女回头,蛮荒狱枯萎了无数年的桃树骤然在这雪夜里开出了压枝的繁花。

她喃喃道:“蛮荒狱的桃花,也会开吗?”

在皎洁的雪色中,少女脖颈泛着莹白清透的色泽。

南宫尘的心绪如静湖被投入一粒石子,一动,万千波澜乍起。

他想要低头吻她,又克制住了那念头。

他轻声说:“你点了花粉。”

少女轻轻哦了一声,她望着漫天的大雪与繁花,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