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他荒凉而料峭的心间,长夜消逝,春风乍起。

桃桃揪着慧觉的僧袍:“你们研读了这么久的术书, 一定很有心得吧?就拿这群小王八练练手,上!”

闻见越来越近悍勇的马蹄声,小和尚的腿直打哆嗦:“是看了很久的术书没错, 可那都是残卷,深奥难懂……”

“不是吧?”桃桃问,“里面没有赋灵术书?”

“那是何物?”

“就是灵师用灵力绘制的术书, 在脑袋上轻轻一拍, 术法就能钻进你的脑袋。”

“从未听过, 皇室驱邪司都不敢这么想,这是你梦里梦来的天书吧?”

桃桃疑惑:“我分明记得有这种东西存在。”

几个呼吸之间,灵师们已经到达面前。

两脚难敌四足,在这崎岖的荒原上, 是跑不过马的。

李青凤一甩手中的长鞭:“你们倒是很会躲藏, 可我说过要踏平魍魉鬼域, 要你们生不如死, 还不是被我找到了?”

桃桃暗自想道,想要我生不如死的人多了去了, 你都排不上号。

“阿弥陀佛。”慧觉礼貌道, “我们没有躲,一直在河边捉鱼, 不过不躲不是因为不想躲, 而是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快就逃离了鬼王殿的水牢, 要是早知道你们出来了, 还是要躲一躲的。”

小和尚絮絮叨叨:“冤有头债有主, 那只冒犯诸位的女鬼已被鬼王捏死, 我们之间并无恩怨, 不如……”

仗着桃桃是鬼, 李青凤看不到她,慧觉开始胡说了。

李青凤冷笑,眼眸中冷气森森:“你们一个是皇室驱邪司通缉榜上的要犯,一个是那女鬼的喽啰,我们之间并无恩怨?小秃驴,你说得轻巧。”

慧觉平静道:“这样说来,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李青凤朝慧觉和南宫尘走去,刚迈出一步,身体忽然失去重心,扑在地上。

桃桃抱臂站在一侧,凭借着鬼魂透明的优势,她伸脚绊倒了他。

李青凤当着众多灵师的面摔了个狗吃屎,怒不可遏:“女鬼就在附近,给我上照妖镜!等把她找出来,我要把她关入驱邪司里淫妖的囚牢,让她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桃桃见李青凤背后的灵师掏出一面金色的镜子,眨巴着眼:“这就是你们的照妖镜啊?”

她隐约觉得那东西应该叫六道心镜。

曾经似乎有人对她说过,六道心镜认主。

没有认主的六道心镜力量微乎其微,且背后有一处凸起的花纹,以防误伤,只要按下去就会使镜面暂时蒙尘。

桃桃在那灵师启用六道心镜时走到他身旁,手伸到镜子背面按住那花纹,明光四晃的镜面瞬间笼上了一层灰雾。

灵师久不与邪祟动手,对这诡异的状况不知措施:“小王爷,照妖镜……失灵了。”

“废物!”李青凤骂道,“先把这个秃驴和这怪物给我抓起来,我要好好折磨他们。”

灵师上前去拿南宫尘与慧觉,脑袋却被石头砸中。

桃桃手里捧着一堆石块朝灵师头上砸去,众人却怎么都找不到石头的来源。

“你们都是死人吗?!”李青凤喝道,“没有照妖镜就不会办事了?皇室驱邪司养你们有什么用?”

灵师们被骂得冷汗直流,纷纷献出看家本领。

桃桃静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画符逼她现身,眼眸蕴了一抹暗色:“灵师如此,怪不得世间大乱。”

她捡了根树枝走到南宫尘面前:“我教你一道印。”

树枝点地,她熟练地在泥土上画出一道繁复的印术。

慧觉在旁边跟着学,画出来的印却没有任何灵力:“这真不是你编的吗?”

桃桃说不清,只是这印记凭空出现在脑海,熟练得如同画过千万遍。

她隐约有种直觉,南宫尘他应该可以操控这印术。

南宫尘没有多问,指尖流逸出雪白的灵力,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桃桃所画的印。

他以那丝灵力勾勒,繁冗的笔画于空中凝结交错,变幻出一道月亮的形迹。

灵师们的攻击纷叠而至。

月形印记在他们身前撑开百倍化为一道坚固的屏障,挡住了上百灵师合力的一击。

但南宫尘体内的灵力微弱,只一瞬,屏障消失。

慧觉惊道:“这是什么术法?”

“担山取月,招云卧雪。”桃桃喃喃道,“取月印,主御。”

慧觉低头看自己的手:“它在我手上无用……”

“你学不了。”桃桃见灵师还在愣神,手下又画出一道同样繁复的印记。

南宫尘脸色白得像块没有温度的冷冰,是消耗过多灵力的缘故。

他没有多说,照着桃桃的印记描摹。

随着印记画成,天际黑云散动,化为丝缕朝地面流泻而来,于半空中化为道道利箭朝地上的灵师射来。

桃桃惊讶地看着南宫尘,那印记足有上百笔,他一下就能记住。

画出来的印记无论笔画长短还是位置都分毫不差,而招云印千变万化,最难操控,他第一次使用,就会以印化形。

仿佛那生来就该是他手中的印。

印记虽然完美无瑕,但南宫尘此刻的灵力太弱,招云印化为的利箭并没有给灵师造成太大伤害。

慧觉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跑上前来:“让开,我来——”

桃桃看着他手里那张符,觉得甚是眼熟。

她反应了片刻,想起昨天他们翻术书时提过里面夹着一张天雷地火符。

慧觉当时把符箓收起来了,说以后遇到危险或许能用上。

可此时慧觉手里那张符……

桃桃喊道:“别——”

已然晚了。

慧觉撕开符箓,丢到正要抓人的灵师身上。

炽热的烈焰自眼前霍地燃起。

一刹那间,火光冲天,浓烟弥漫。

桃桃反应极快,一手提着慧觉,一手拽住南宫尘的手腕将他们拖到远处。

背后的火热能量越来越强烈。

桃桃预感到要爆炸了,将南宫尘和慧觉扑倒在地,用身体护住他们。

轰隆一声,烈焰席卷着热风而来,周围的砂石、土壤、草木,全部炸飞了飞灰。

在热浪落到身上的前一刻,一只手臂环住桃桃后腰。

南宫尘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以肩背挡住了那火焰的冲击。

慧觉被压在最下面,小脸皱巴地问:“你们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了。”桃桃心有余悸,但不忘阴阳怪气,“有尔等卧龙凤雏般天纵奇才陪在我身边,我怎么会有事呢?最多也就是死一死吧,不碍事的,以后没事还可以多来几次,让我多死几回。”

慧觉:“……对不住。”

浓烟消散,桃桃的脸被熏得焦黑。

在那道符的作用下,上百灵师皆被炸得昏厥,有的皮开肉绽,浑身焦黑,甚是惨烈。

那嚣张跋扈的李青凤已然不省人事,头发被烧焦了一半。

慧觉吞咽口水,百思不得其解:“师父对我说,天雷地火术只是普通的火属性术法,怎会如此惨烈?阿弥陀佛,我是不是造了杀业?”

“你笨啊你!”桃桃给他一脑瓜崩,“天雷地火术是普通的火属性术法没错,但普通的符箓被不同的人画出来威力也不同,那张符上火焰之色深沉,至少是七株灵师画出的符箓,你一个没有灵脉的小秃驴怎么敢用它的啊?”

慧觉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你怎懂这些?”

桃桃鼻子出气:“我懂的东西多着呢,慢慢学吧你。”

南宫尘拔出李青凤的长剑,剑刃悬在他养尊处优光滑的脖颈上。

就在剑刃要切下昏迷的李青凤的头颅时,桃桃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

“你要杀他,就必须连他背后这上百灵师一起杀,不然会招来无尽报复。”少女纤巧的眼睫轻颤,眸色明亮,“虽说是一群废物,但对人间还是有些用的。”

南宫尘身上的气息阴冷,她从未觉得他像慧觉口中所说的那样,是慈悲的天命之人。

少年回头面朝她,桃桃感受到他的情绪森然,但依然握着他的手腕。

奇怪,明明在鬼王殿水牢时他还对李青凤的生死无动于衷,为何现在却对他动了这样凛冽的杀意?

桃桃不明白。

“你真要杀,我不拦你,但你想清楚了。”

“如若人间没有灵师,只怕连都城都守不住,到那时,凡人又该去哪里寻求庇护?”

南宫尘剑尖指地,缓缓写下:【我不在乎。】

不在乎。

不在乎灵师,不在乎凡人,不在乎一切。

【你在乎?】

桃桃没有说话,她松开手。

正在她以为他要用这些灵师的鲜血来偿还他受过的苦难时,他却将剑丢弃了。

他转身离开。

桃桃望着他,他白袍的背后有一片烧糊的血渍。

她跟上了他。

南宫尘沉默地走回木屋背后的断崖。

在天雷地火符的作用下,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他坐在断崖边,脱掉上身的白袍,露出鲜血淋漓的后背。

风吹干他脊背的血迹,露出了新添的伤痕。

他摘下悬崖边长的一种暗红色药草,在掌心搓碎。

他想要将药草敷到后背,却触碰不到伤处。

桃桃在他背后站了许久,恰如其时开口:“小怪物。”

他动作顿住,桃桃走到他身旁,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药草。

他脱去了蔽身的白袍,冷白的肤色让人乍一眼看上去会产生些许他很柔弱的错觉。

但实则,他少年的身体线条漂亮,宽肩,窄腰,清隽又不失力量。

桃桃将手里的药草贴上他的细腻的后背。

药草是凉性,而她的手却温意丝丝。

如同冰火两重,酥酥麻麻的痒意蔓上皮肤,叫人的理智也跟着拉扯。

南宫尘静住不动。

他体质不同常人,药草一贴上,伤口就开始慢慢愈合。

不过伤能愈合,疼痛却不见得。

桃桃垂下眼眸,平日话还算多的一个人,现下和他安静独处在这,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说谢谢他?他似乎不需要、也不会想听这个。

问他疼不疼,这是句废话,估计他不会回答。

给他讲笑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他这样一张面孔,要怎么笑呢?

再或者问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杀李青凤,又突然不杀了?似乎也不是个好主意。

桃桃纠结了一会儿,最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问道:“火山谷真有火山吗?”

问完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慧觉都说了那里遍地磷火石和岩浆长河,怎么可能没有火山呢?

出乎意料,南宫尘竟然回答她了:【嗯。】

这给了桃桃继续白痴的勇气,她又问:“你去时,火山爆发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受的伤?”

【意外。】

桃桃对他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很不满,她揪他脸:“多说几个字!”

这不是她第一次揪他脸,但比起孩童的柔软,少年脸颊细腻中又微微泛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触感。

南宫尘:【你不怕?】

“怕什么?”桃桃下意识问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是在问,她不怕他吗?

桃桃松开捏着他脸颊的手。

这张脸确实过于特别,但相识以来,她从未有哪一刻对他产生过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不怕。”

峭壁之下风声凛冽而来,桃桃偎在风里,轻声道:“虽然没有记忆,但我总觉得,从前的我也是只怪物。”

少女乌发被风吹得招摇,一缕笼住她雪白的脖颈。

从眉梢到眼角再到鼻尖唇畔,每一寸,每一分,都有清明至净的味道。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怪物?

“那天在荒原他们叫你怪物,我听后心情很不好,隐约有种感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被那样叫过。”桃桃说这话时笑着看他,“如果我不是怪物,怎么会跟着难过呢?”

“其实你很孤独吧?”桃桃的笑清冽,“一只小怪物确实难过,现在有两只了,你不会寂寞。”

少女迎风而立,她望着天穹之上暗色的云霭,忽然问他:“你会记恨我吗?那天在鬼王殿,我挠你脚心。”

邪祟将他剥皮抽筋,灵师数度砍下的头颅,却从未有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而面前这少女,脸上还有一抹天雷地火符下烟熏火燎的痕迹,她却认真地问他,你会记恨我吗?

在孤寂而漫长的生命里,他没有爱,也没有恨。

世间一切在他眼里都是草、是石,是飞起的沙尘,他不会多看一眼。

之所以横起刀尖,是因为那是威胁到她的人。

之所以丢掉利刃,也是因为,那是她不愿看到的事。

少女不等他回答,先狡黠地笑了:“不说话就是不会了,可不准记仇啊。”

她一笑,他荒凉而料峭的心间,长夜消逝,春风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