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严寒,溺于苦难。
手腕浸于化妖水里, 灵魂被红色液体灼出滋滋作响的恐怖声音。
掌心也因为攥着铜链的棱角而划出道道血痕,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铜笼顶盖的栅栏上。
尽管如此,少女仍没有放手。
四鬼侍合力才得以抬动的铜笼对她而言还是太重, 她就快要被那重量坠入化妖池底。
她手腕戴着一只红色手环。
在她用力之时,手环隐隐发光,似乎在阻绝着她体内的某种力量。
南宫尘于笼中仰起头。
天空漫散着浓黑黯淡邪气的流云, 以它为底, 衬得少女浑身沐浴着一层淡淡的薄光。
慧觉跪在池边想要帮忙, 可他孩童的身体太短,胳膊根本碰不到笼子。
他怕桃桃被铜笼的重量坠入水中,试图抱住桃桃的腰,可用不上力气, 只会阻碍桃桃发力。
桃桃咬牙, 冷汗从她额角流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几乎骨断筋折。
一缕雪白色的力量终于冲破手环的阻碍, 那硕大的铜笼竟然硬生生被她从化妖池里提了上来。
桃桃卸去浑身力气,跪在青铜之笼的旁边。
笼身沾满化妖水, 她试图打开笼子封口的金锁, 可却被锁上的化妖水灼得双手鲜血淋漓。
南宫尘握住笼顶的铁栏,挡住了她想要继续开锁的手。
桃桃看着他那没有五官的小脸, 隐约从他比往日仓促的动作里感受到他的情绪。
“挡什么, 不把你救出来, 我们怎么跑啊?”她笑了。
与此同时, 宣霆也被鬼侍从化妖水里救了出来。他浑身浴血, 望向桃桃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你这贱人, 等捉到你, 我非要剥了你的皮将你生生世世泡在化妖水里折磨, 我要你跪在我脚下哭着求我——”
桃桃嗤笑:“梦没醒吧你?”
鬼族与邪灵族皆把目光落在桃桃身上。
此时的情况完全超脱了桃桃的算计,一切化为泡影。
谁能想到,仅凭一个南宫尘就能消除鬼邪两族之间的种种猜忌,甚至能让它们不惜忘却矛盾也要联手置他于死地。
“怪我。”慧觉自责道,“生存录上没说邪祟对天命之人竟有这样大的敌意,我也没有想到。”
桃桃捡起一根手臂长的粗枝:“小怪物是我推出去的,你是我带进魍魉鬼域的,油锅是我掀翻的,世子也是我打的。”
少女站在满树繁花的鬼爪槐之下。
风一拂过,落花洒满她的衣襟。
她不惧,反而笑了,这一笑,比春花明艳。
“要抓人,先抓我。”她甩动手里的槐枝,枝条在空中滑过一道飒白的影。
她将慧觉挡在身后,指尖没有任何灵力,纤细的身影看上去也没几分力量。
只是迎风而立那一刻,衣袖纷飞,从容潇洒。
宣霆重创,鬼王暴怒。
先动手的是鬼侍。
四只鬼侍两个断头鬼,两个吊死鬼,同时朝桃桃扑来。
她出剑,虽然速度与力量只是普通,但以手中的树枝为剑,剑影纷飞,一剑击在断头鬼头上的缺口,一剑击在长舌鬼伸出来的舌头,竟然将四鬼侍击退了。
再有四只鬼侍上前,下场依然是被击退。
鬼王眯起眼,他看出这少女剑法的精妙。
哪怕力量不足,速度不足,但若只是寻常的鬼侍出手,未必能将她拿下。
他屏退众鬼,缓步走到桃桃面前:“身为鬼族,为何要与我做对?”
桃桃挑眉道:“我如实说,你放过我?”
望着鬼王阴沉的脸色,她痞笑:“既然不会放过我,那问个屁,老娘想做就做,管得着吗你?”
“一句想做就做,就将我儿丢入化妖水里?”
桃桃冷笑:“只准他丢别人进化妖水,我丢他不行?你们生前也是人,对于同类为何没有一点怜悯?”
“若做人快活,谁愿做鬼?人间污浊、虚假,比之禽兽之坑更为不堪。”
“不堪的并非人间,而是操控人间的少数人,既然觉得不堪为何还要与皇室驱邪司做交易?成为鬼族得以摆脱你所谓的禽兽之坑,却做着比之禽兽更为不如的事,你们此时此刻伤害的人类,曾经伤害过你们?”
“口口声声污浊虚假……”桃桃嘲讽道,“你也好不到哪去。”
鬼王眼眸一暗。
宣霆大怒:“你这丫头,还敢嚣张……”
桃桃投去淡淡的一瞥。
那一眼中的冷光竟看得那纨绔子一颤,后半句话不敢说出口了。
鬼王的攻击瞬时而至,他手中出现一道白色经幡。
幡布上幽冥之火暗灼,每一挥动,便有数百恶鬼从中挣脱,朝桃桃呼啸而来。
慧觉祭起舍利,结界笼罩住己方三人,但在百鬼噬咬下,支撑不了多久。
桃桃提着槐枝冲出结界。
横劈,竖斩,攻击落于恶鬼身上,恶鬼的攻击也落在她的身上。
她四肢柔软,回身踹走扑来她身上的一只残缺的恶鬼。
另外一只恶鬼咬住她的手臂,狠狠撕下一块皮肉,对于疼痛,她只是蹙了下眉,抬手将恶鬼甩飞出去。
铜笼中,南宫尘手扶住笼壁。
除了沉默,无法言语,也无法脱离上了锁的囚笼。
对于疼痛,桃桃早已耐受了。
对于恶鬼的撕咬,她虽不知道原因,但好像也是习以为常的事,身上到处都是破碎的伤口,但并不会影响她的行动。
鬼王再度扬起他的鬼幡,眼前的恶鬼已叫她应接不暇,明明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可就是用不出力量。
在那无力感浪潮一般朝她涌来的时刻,桃桃的双眸被数以千计的恶鬼占据。
万千恶鬼从鬼幡之中涌出,乌压压的阴森鬼首布满了天空,每一张都朝她咧着血盆大口。
正在鬼首要朝她攻击之时,遮蔽天空的邪气之云倏然破开一个巨洞。
气流纷乱,穹顶之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深黑色旋涡。
一道令在场所有鬼魂邪灵为之战栗的黑金色光芒从旋涡之中投落大地。
“灵师的力量?”邪灵王望着那道光芒,蕴于光芒之中纯粹的破魔之力连他也感到极强的威压,“八株。”
青灵女拧眉:“不可能,灵师固步自封,不思进取,据我所知,人间的皇室驱邪司最强的灵师不过才六株。”
“并非皇室驱邪司。”鬼王凝视着半空的旋涡,“这力量来自异界。”
黑金色的光芒自穹顶蔓延而下,凡是被它沾染的鬼魂邪灵皆身体破碎。
金光于半空中化为一只光芒的巨手,落在桃桃面前,朝她摊开手掌。
从那光芒之中,桃桃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同时,心底深处一个声音轻声告诉她,只要握住那只手,她可以逃离魍魉鬼域的危险重重,回到她原本该在的地方。
桃桃不由自主朝那道光芒伸出了手。
鬼王与邪灵王同时出手拦她,可他们的攻击在接近光芒的一刹,全部消融。
黑金色光芒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即便是两族之王,手臂也被光芒所伤。
留不住那少女,王的攻击转而向被困在笼中的南宫尘而去。
——落在他身上,会死的。
那一瞬,桃桃脑海中什么念头都没有,回头只是凭借身体的本能。
她没有丝毫犹豫,朝那半人高的青铜之笼扑过去。
她抱住那冰冷坚硬沾满化妖水的笼身,用肩背挡住了邪灵王与鬼王的攻击。
金色的大手握拢,却只抓到她衣边的一角。
两道暗色攻击眼看就要落在少女的身上,天穹落来的金光巨手化为一堵光墙挡在她的背后为她消解了一半的攻击力,剩余的力量则透过光墙,落在了她单薄的脊背上。
体内气血翻涌,她一口血吐在了笼子上,灵魂的肩胛骨上豁开了一道破洞。
青铜之笼里,南宫尘仰头。
尽管依然无法从他那张奇怪的脸上看出情绪,但这一刻,桃桃却明白他想要说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你受伤,我会心痛,看你遇到危险,就会鬼使神差想要保护你……”桃桃身体很痛,但还是强撑着朝他弯出了一丝笑,“可明明我也才认识你没多久,也许是上辈子的缘分……”
即便浑身浴血,少女的笑容依然明若朝阳。
记忆中,从未有人对他这样笑过,更从未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看你受伤,我会心痛。
破碎的鲜血不断从桃桃口中涌出,淌进笼子,滴落在他脸上。
血珠沿着他洁白的额头一路滚落,留下滚烫的触感。
他伸出一根指尖触碰。
过往的记忆于脑海之中反复重映。
生于严寒,溺于苦难。
春风吹不散蛮荒狱的黑夜,更吹不散无尽的孤独。
可在刚刚某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缕风,从他面颊拂过。
那不仅是风,更是蛮荒狱看不见的月,是天地之间柔软清澈的一抹云影。
他抬起手掌,按住了铜笼。
一瞬间,风起云涌。
雪色的光芒冲破漆黑的云霭,一股纯粹而澎湃的力量由青铜之笼里迸发开来。
刹那间,邪气消散,天地清明。
*
三百年后。
瞿山。
关风与抱着桃桃冰冷的身体坐在七味净琉璃阵法中央。
由指尖起,苍老的痕迹沿着他的皮肤蔓延,到手臂,到胸口,又渐渐蔓延上脖颈。
在他背后,八株黑金色的灵脉迎风招展。
当破魔之光从头顶的涡旋中收回时,他吐出一口黑红的血。
“释迦录本是混沌冢的禁术。”同样在一瞬间苍老的慧觉双眼仍然澄明,他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强行启用,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它反噬的代价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以释迦录修炼灵脉,一株折寿十年,两株折寿二十年。”
“你已用它修炼出五株灵脉,关风与,你有几天可活?”
苍老的痕迹爬上关风与半边脸颊与发丝。
青紫色的胎记藏在了脸上泛起的褶皱中。
只是一瞬,他苍老了百岁,唯一不变是那漆黑眼眸之中之中的暗色:“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脚下的千万灵师吗?”
七味净琉璃的阵法之所以是单向,并不是灵师们不愿将桃桃的灵魂召回。
而是因为逆天传送,打破时间的禁锢已经消耗了所有的灵力,他们做不到。
但是关风与,他身周魔气缭绕,强行用释迦录修出八株灵脉逼迫灵师重新打开时空之门。
在八株的威压之下,山下的灵师耗尽最后一丝灵力与心血强行打开了时空之门。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带回桃桃。
阵法消失,数万灵师吐血昏阙,而关风与,他眼中的冷意不减分毫。
“是。”他如此说道。
*
冰雪般凛然的气息笼罩了整座鬼王城的天空,雪白的雾气于天地间翻涌。
如果说那道旋涡中的黑金色光芒只是灼烧邪祟的身体。
那么此刻这道雪白的雾气之中,邪祟只一触碰,就会被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神圣的气息溢满大地,邪灵王与鬼王也在那气息之中被融掉了一只手臂。
邪灵王仓惶后退:“他觉醒了神之力?”
鬼王:“天命之人觉醒力量要历经八苦七难,这不是完全的觉醒,但也足够了……”
足够溺毙在场的鬼魂,足够令鬼王殿消失了。
南宫尘从破碎的铜笼中走出,神圣净化之力裹住他的全身。
纷乱中,慧觉以舍利之力护住昏迷的桃桃,没有让她也被卷到那气息之中。
南宫尘孩童的身体在一刹那抽展开来,瘦弱的孩童化为清瘦少年,俊拔地立于天穹之下。
风起云涌,神圣之力于云层与大地之间流转,邪灵与鬼魂凄厉嘶嚎,犹如炼狱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