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决绝地掏出一条领结。
关风与赤着上身, 坐在床边。
围堵混沌界的灵师几十人,最强的四株,最弱的也有二株。
击退了他们, 他自己身上也留了伤。胸口有一块烧焦的灼伤,是一位火属性灵师留下的,肩膀被冰晶包裹的伤痕是冰属性的符箓伤的, 手臂也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法器留下的伤痕。
血味很浓, 他没有开窗通风。
一阵黑雾从他体内散逸出来, 在他的伤口上徘徊。
【月蕊雉就在隔壁,你为了不吵醒她,不让她担心,宁愿自己忍受痛苦, 可你的痛, 你的伤, 她真的在意吗?】
【她如果在意, 就会发现今晚你脸色苍白,就会发现你没有去房间看她。】
【对她而言, 被困在这里并不痛快, 不见到你才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声音从那黑雾里浮出。
关风与给伤口消毒包扎,没有说话。
【你只是不想她死, 你只是想保护她, 你是天底下对她最好、最爱她的人, 可她心里永远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哪怕灵魂被碾碎, 她还是要去找他。】
关风与手中动作停下:“闭嘴。”
【我可以闭嘴, 但是她拼了命地想要离开你, 你就要抓不住了。】
……
桃桃跟着霍迪, 两人沿小路一路走到山门。
虚龙硕大的身躯盘踞在山门之外, 两只眼像黑色的灯笼,在看到桃桃那一刻,两眼放光。
桃桃推开它想要蹭过来的头颅,它丧眉搭眼的,又去嗅她身旁富贵身上的味道。
富贵如临大敌,炸开了羽毛。
霍迪笑着看她:“虚龙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到那些灵师手上。”
桃桃刚要说话,他们脚下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
霍迪回头,关风与站在他们身后。
他身上的衣服换过,遮住了伤痕,但盖不住他脸上死灰般孱白的颜色。
他幽深的双眸盯着桃桃,当往日那淡漠平静的眼中出现这样阴深的色彩,竟叫人觉得发怵。
霍迪敏锐地察觉到暗夜中弥漫起危险的气味,他偏过半个身体挡在桃桃身前:“关师,我只是想带鸣钟人出去透透气,她重伤初愈,在混沌界憋了那么久,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暗金色的光芒从关风与身上弥漫,他没有给霍迪继续说话的机会,破魔之光于半空化为一只大手,扼住了霍迪的脖颈。
三株与五株力量悬殊,差得不是一点。
一时,霍迪双脚脱离了地面,呼吸困难,根本无法挣脱。
关风与走到桃桃面前,距离她一步之遥,低头看她:“离开这里,你会死。”
“我知道。”
“知道还要走,在我身边,就让你这样难以忍耐吗?”
扼住霍迪的手又紧了一分,虚龙看到眼前的一幕,身上的鳞片竖立。
它两爪勾抓地上的土壤,露出戒备的姿态,可它对于那缠绕着魔气的光芒深深忌惮,轻易不敢上前。
桃桃抿唇:“放霍迪走吧。”
她本来也不认为今晚能顺利离开,所以对于关风与的出现也没有太过惊讶。
关风与:“我放他离开,外面的人就会知道,试图从我身边带走你没有任何代价。”
“难道你要杀了他,与特调局和华灵院为敌吗?”
“已经是了。”
浓郁的黑气布满他的双眼,魔气已然快要侵袭他的神志。
桃桃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刺激他,她恳求:“放他走,我跟你回去。”
他不为所动,眼看霍迪就要死在他手里。
桃桃低声道:“你要在我面前杀人吗?”
一句话,让关风与梦回瞿山。
从前每逢夏天,野兔经常会把李三九种在后山菜田里的番茄和青菜咬得不成样子。
在李三九的派遣下,关风与带着桃桃去设捕兽夹捉兔子。
大兔子狡猾,只有一只傻傻的小兔子被夹断了后腿,奄奄一息躺在雨后的泥地里。
桃桃将它抱回清风观。
关风与在厨房里添柴烧水,要按李三九的吩咐把它煮成火锅。
桃桃坐在锅灶前的小板凳上,给即将变成兔肉火锅的小兔子包扎伤口,她问:“能不能不杀它啊。”
厨房的窗子逼仄狭小,天光从窗缝里透进来,打在女孩身上,将她满头的乌发融出了一丝淡淡的金光。
她清透的双眼圆圆地睁着,恳求地看着他。
“是师父说……”
“就跟老头子说我们没有捉到。”
“你不想吃肉?”
“想。”
一瞬间,他看到女孩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犹豫再三,把兔子递给他:“那你不要在我面前杀。”
关风与接过兔子,拎着兔子的长耳朵就要去外面杀。
女孩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框传到他耳畔:“要是养一只兔子,在山上就不会无聊了吧……”
关风与最终没有杀那只小兔。
他用木头做了一只兔笼,把小兔养在桃桃的房后。
李三九要求的兔肉火锅没了着落,他去山腰的溪水里摸了几条肥美的鲜鱼。
在日落时刻,背着鱼篓牵着女孩的手回了观里,女孩蹦蹦跳跳,沿途采了许多小花和野菜,说要带给兔子吃。
过去很多年,那只兔子最后去了哪里关风与已经记不清了。
但他永远记得,在那昏暗的厨房里,天光倾泄到女孩脸上那一刹那,他心跳的声音。
……
关风与沉默地凝视着桃桃在月色下莹莹的脸颊。
许久后,破魔之光化作的巨手徐徐松开。
霍迪得到了空气,止不住咳嗽:“你可真狠……”
“好歹在华灵院时我也算你老师。”霍迪脖子上出现勒痕的淤紫,和被光芒灼烧的痕迹,“应桃桃,管我干什么?乘着虚龙想走就走,只要你不回头,没人困得住你。”
“至于我,让他杀。”霍迪吊儿郎当地笑,“反正为你而死,许多年后想起来,你还会记得我。”
桃桃怕他再激怒关风与,不客气在他腿上踹了一脚:“闭嘴吧。”
霍迪笑了,那笑容里有些许散漫的落寞。
他动手扯了扯领口,露出了性感的胸膛,他看了眼关风与,在他发飙之前,乘着虚龙离开了混沌界。
夜风里,关风与静静站着。
桃桃很怕他这样不作声,转身朝小院走去:“回去吧。”
“你在乎霍迪,在乎小天,在乎他,在乎整个世间。”关风与看着她,“你唯独不在乎的,只有我。”
桃桃脚步顿住,这些天来她心里也憋了一股气,回头怒道:“关风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屁话吗?我什么时候不在乎你了?要是换了别人把我囚禁在这,就算没有灵力,我也不会叫他好过。”
“我要离开和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就是不懂,等人间变成炼狱,谁又能真的置身事外?”
关风与淡漠道:“人间变成炼狱,总好过人间没有你,用你的命换来的安稳世间,对我而言和炼狱也没什么区别,我宁愿要你多看一天的朝阳和黄昏,多看你一眼。他造的业,要用你的命还,凭什么?”
关风与一步步朝她走近:“他伤你,我把浑身是血的你抱回混沌界,救世盟要拿你的命,我把他们挡在山门外,你进蛊风秘图,我陪你,你去堕落城,我陪你,你与寂静之主终有一战,我也陪你。”
“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怎么在二十四岁修出了五株灵脉,你在乎我?”
“应桃桃,陪你长大的人是我,冒着风雪下山为你买红薯的人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也只能是我,他算什么?”关风与低吼,他眼睛泛红,桃桃从没见过他这样偏执失控的模样。
她的气焰瞬间就没了大半:“冷静点,你现在被魔气控制……”
“如若心里坦荡,有魔气又如何?”关风与抓住她的手腕,“我不坦荡,愧于天,愧于地,但从未愧于你,我只想随自己的心意而活,哪怕一次。”
他这话一出,桃桃忽然眼酸。
从前,他被寂静之主控制来到清风观,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愧,他总是很沉默,沉默地打扫道观的院落,沉默地挑水劈柴,无事可做就沉默地坐在她的身旁她的背后,雕刻着手里的桃木。
桃桃那时还小,只有在玩累的时候才会分出目光的一抹,只有在想要出去玩才会叫他陪。
后来,十首噬心蛊被李三九取出,他依然沉默。
沉默地跟着他,沉默地看她和南宫尘在一起,蛊风秘图里那几年,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发呆,桃桃很少去问他在想什么,因为在她往常的观念里,师弟一直是个沉默的人。
她从未想过,在他沉默的那些年月里,他心里在想什么。
桃桃低头看向自己被关风与握着的手腕,他手里拿着一条细细的锁链。
“你要锁我?”
“是。”他轻声说,“我说过,再有下一次,我会生气,就留在我身边,让我看见你,哪怕多一刻。”
他言语冰冷,可手下动作却无比温柔。
他轻轻扣动暗扣,将锁链缠在了桃桃的手腕。
*
冲虚寺。
空空诵经打坐,做完一天的功课后,他拿着慧觉的手机,悠闲地躺在后院的花树下看猪猪侠。
在他身旁另外一张躺椅上,那男人也慵懒地躺着。
他的气色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至少有了那么一点血色。
后院人来人往,空空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在动画片上,他不停地偷看身旁的男人。
“他们都是来杀你的。”
“嗯。”
“你知道?那你还这么悠哉?”
“你只看到我表面的悠哉,看不到我内心的惊慌和害怕。”
他这话一出,空空就知道他是在哄小孩了。
近些日子,来冲虚寺的灵师数不胜数,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同慧觉讨论如何杀死南宫尘。
他们在屋里讨论,南宫尘就坐在屋里的蒲团上陪空空看动画。
他们在院里讨论,南宫尘就坐在院里的躺椅上看落花。
要是他们知道,他们讨论的人就在身旁听着、看着,这恐怕得是个鬼故事。
空空十分佩服这个男人,面对灵师界这场声势浩大针对他的谋杀而面不改色。
空空更佩服慧觉,他明知道南宫尘就在一旁,对于灵师的提议仍然拍着胸脯一口答应。
这个世界太魔幻了。
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英俊男人踏入寺门,天空的积云中有龙的身影穿梭而过。
空空惊呼着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关掉动画调出相机想要拍照,龙却不见了。
慧觉唤他去倒茶,小和尚腿脚麻利地去了。
他给英俊男人倒了一杯茶,留在他们旁边偷听了几句话,急匆匆跑回南宫尘身边。
“那男人叫霍迪。”
“我认得。”
“他来问师父,能不能由他替代来入七味净琉璃的阵法。”
风吹过花树,洒下一树桃花,南宫尘捻了一朵花,没有说话。
“他还说,那女孩被她师弟囚禁在混沌界,我不明白,既然关风与是天命之人,他为什么不救世,而是要眼睁睁看着世界毁灭?”
“天命之人生来就要经历八苦七难,那是他的劫。”
“我知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不。”南宫尘说,“对他而言,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空空似懂非懂:“这听起来不太酷。”
“难道只有呼风唤雨,大杀四方才算天命之人?”南宫尘淡然道,“他所做的一切,未必不是在遵循命运的轨迹。”
他朝空空伸手:“拿来。”
空空警惕地抱住手机:“做什么?你说过你不玩了。”
南宫尘直接从他手里抢过手机:“找慧觉有什么用?小师弟不听话,得换一个人对付他。”
“我知道,你说的是李三九李道长吧?他是关风与的师父,一定能对付他,就像我不听话时师父对付我一样。”
南宫尘掐了一把他的脸,笑了:“傻小孩。”
*
闽城,海边。
混沌界的入口。
罗侯搬了把椅子坐在入口前。
在他背后还有数十把椅子,坐着混沌冢全部叫得上名字的灵师。
罗侯戴着墨镜晒太阳,在他身后,庄晓梦抱着一只渔村捡来的小奶猫玩,王得宝在涂指甲油,匡清名在背公务员试题。
香桂在和东北片区的吴山泉边嗑瓜子边唠嗑:
“末日都要到了,小匡师怎么还在背题啊?”
“人总是要有理想,孩子愿意学你不能拦,让他背吧,指不定死后去阴曹地府里当个鬼差,也算公务员了。”
“也就是混沌冢了,但凡他在别的公司刷公务员试题,身在曹营心在汉,早被领导约谈。”
香桂深表赞同。
“这些人来势汹汹,关师就打算一直这样耗着?”
“不耗着咋滴?把鸣钟人交给这群犊子?要是她自己愿意,没人拦,可她现在都还昏迷着,就让他们拿她的命救世?从前做了那么多没人感谢,现在出事了倒是人人都想要她去死。”香桂吐了口瓜子皮,“不要脸的玩意儿,我呸。”
“特调局也不管管?”
“特调局管得了吗?他们也不想插手这浑水,无论向着谁都得罪另一方,没把弑神调出来对准混沌界的大门已经算是有点良心了。”
自桃桃昏迷后,关风与接手了混沌冢的一切事物,他被当做鸣钟人培养了许多年,在处理事情上比桃桃更得心应手。
其实就算桃桃没出事前,混沌冢的琐事也一直是他在打理。
他调来灵师守着混沌界的入口,一时,救世盟的灵师也无法轻举妄动。
结界入口,天空忽然出现几百架直升机嗡嗡响,把守在结界外救世盟的灵师震懵了。
“这是什么,军事演习?”
“好像是私人飞机。”
“几百架私人飞机?谁这么有钱?“
飞机落地,上千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整齐地走下来,他们的目的地是混沌界。
香桂紧张道:“不会是救世盟叫来的援军吧?反了他们了,守别人的家门口,还敢这么嚣张!”
吴山泉:“不像啊。”
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走在最前面。
他站在混沌界的入口,放声嚎啕:“我们少奶奶,大好的年纪,正青春的年少,您怎么就丢下我们昏迷不醒了啊——”
他身后男人跟着他一起嚎叫,仿佛哭丧。
上千名男人一起哭嚎,天地间陷入一种诡异而奇妙的悲恸之中。
罗侯推下墨镜,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好家伙。”王得宝停止做指甲,“金氏财团是专业号丧的吧?”
辛保镖站在人群之前,哭得最大声,仿佛死了亲娘。
一千个男人尖锐的痛哭声简直就是音波攻击,把救世盟的灵师震得退避三舍,哭声甚至传进了混沌界。
匡清名带上耳塞,可耳塞无用,他提议:“要不我们也躲躲吧?”
罗侯耳朵快聋了:“啊?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
入口打开,关风与面无表情走出来。
哭声瞬间停止,男人们躬身在地面铺上一道几十米的红毯。
在众多保镖的保护下,穿着一件精致白西装的金佑臣走下直升飞机。
他朝关风与走去,离得越近,眼眶越红。
等走到面前,他猛地扑到关风与身上,一把抱住他。
金佑臣伤心欲绝,嚎啕道:“我最亲爱的小师弟,我真的好担心桃桃,求求你,让我看她一眼,就一眼,好吗?”
海风吹落了少爷的眼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让人看了甚至想和他一起流泪。
“今天要是见不到桃桃。”少爷决绝地掏出一条领结绑住自己纤弱的脖颈,他放下狠话,“我就杀死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