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棋我是观棋者,不是下棋人。
傍晚。
罗侯戴着他的大金链和墨镜, 穿着无袖背心下了共享单车,李小海已经在等他了。
“罗经理!”李小海麻利地递过一根烟。
罗侯神态有些疲惫,没有直接进饭馆, 接过烟蹲在路边抽了起来。
“师父最近怎么不回消息?”李小海挠挠头,“是不是我话太多惹她烦了?”
晚饭时间,各家的油烟飘出来, 整条街都是喷香的菜味。
罗侯闻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抬头看弄堂里傍晚黯淡的天色:“你怎么说服的应桃桃收你当徒弟?”
“死皮赖脸啊。”李小海说, “其实也没正经同意来着,她最近怎么样?我看论坛上关于超自然力量的帖子越来越多,还有滁城那些事,网上的说法是真的吗?”
罗侯没说话, 他眼下黑眼圈很重, 心烦意乱, 烟抽一半直接掐了。
从他的神态动作中, 李小海感觉到了什么。
虽然和罗侯只见过几面,但印象里, 他一直是个云淡风轻的人, 这样烦躁是因为什么?
李小海转头看着眼前的世界,即便灾难过后, 也一如往常, 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罗侯抽完烟, 站起身来:“走吧, 看看你说的人。”
李小海带罗侯进了饭馆, 不算豪华, 但已经是路结樱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了。
他知道罗侯不挑, 上次去精神病院帮他治疗员工, 完事儿后连馆子都没进,罗侯直接让他在路边请了个五块钱的葱油饼就算报酬,吃完骑着他的共享单车悠哉悠哉地回了洗脚城。
对于这样的人,李小海虽然嘴上不说也无以为报,心里却十分钦佩。
“小心台阶,人在里边。”他殷勤地将人引到门口。
罗侯朝屋里瞥了一眼,懒散的神情凝结在脸上。
屋里的女孩同李小海描述的一样,年龄不大,柔柔和和的,但坐在她身边的少年……
罗侯眯起眼。
浮尘斩浪铃出现在手边,他把李小海推出去,摔上包间的门。
铃声震动,化为音浪朝着窗边的少年袭去。
少年不闪不避,怔怔坐在位置上看着他。
在音浪的攻击即将落在他身上那一刻,罗侯住手,他走到少年面前,捏住他的肩膀。
虽然很微弱,但依然能从他体内感受到幽冥的暗气。
确认不仅是长得像后,罗侯将他甩在了包厢的壁柜上。
柜子上的酒水饮料丢落在地,玻璃渣碎了一地,少年倒在碎玻璃上,双手扎出了血。
因为疼痛,他眉头蹙紧,但没有说话。
罗侯挑眉,竟然没有反抗吗?
他伸手想要再试,路结樱推开他:“你别动他——”
被关在门外的李小海也撞门进来:“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打架啊!”
“之前在精神病院也是这样治的吗?”路结樱看着李小海,“如果是这样,我们不治了。”
李小海愣了:“是不是有误会?一定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罗经理不是在打他,而是他身上的……”
“打的就是他。”罗侯打断了他的话。
他走到壁柜前,蹲在少年的面前,与他平视:“鸣钟人放了你一次,你又在搞什么鬼?”
罗侯眼神森然,路结樱本能地用身体挡住少年。
罗侯问:“他是你什么人?”
路结樱:“他是我捡的。”
“什么来路都不清楚就敢捡回家,该说你天真还是傻?”罗侯淡淡道,“两个选择,要么把他交给我,要么让我在这杀了他。”
路结樱神情一凛。
罗侯视线移到少年身上:“鸣钟人遵守对弥烟罗的承诺留你一命,但许下承诺的人不是我,崔玄一,混沌冢的几十条人命,血债要用血来偿,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少年抬头,双眼茫然:“你认得我?”
罗侯蹙眉,眼前的人确认是崔玄一无疑,不过他灵脉被封住了,看似记忆也失去了。
路结樱:“他是谁?”
罗侯:“一个会害死你的人。”
“你说把他交给你,你想要把他带到哪里?”
“一个他无法作恶的地方。”
“他从前作过恶?”
“你不会想知道的。”
罗侯伸手,路结樱抬起手臂拦住:“带他走,你也会杀了他,对吧?”
她与罗侯对视,坚定的目光完全不像一个柔弱的女孩:“我不会让你带走他。”
“我说过,他会害死你。”
“我相信现在的他,不会那样做。”
“如果我要动手,你拦得住?”
“那你先杀了我。”路结樱倔强道。
因为酒水落地的响动,门外聚来很多客人和服务员。
一窗之隔的外面就是人来人往的马路,罗侯无法强行在这里动手,会引起骚乱。
他站起来:“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想要,随便。”
李小海还没回过神:“那他的记忆怎么办?还能恢复吗?”
“你们最好祈祷,他一辈子都别恢复记忆。”
罗侯拨开人群走到门口,少年追上来,他拽住罗侯的手臂。
罗侯回头。
少年没有因为罗侯要杀他而惊慌。
他眼神澄澈,不复从前的阴郁模样:“你认得我,那告诉我,从前的我,是盗墓贼吗?”
……
夜里风凉。
樱花在春夜里绽着柔软的花蕊。
少年追上来,拉住路结樱的袖口:“小妹,你听见了吗,我不是盗墓贼。”
他眼中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像极了她曾喂养的流浪猫。
一路跟着她,不停地蹭她的裤腿,怕被她丢下,想被她带走。
路结樱拨开他,少年愣了愣,想要碰她,又犹豫着缩回来。
路结樱重新拉过他的手,看着他手掌被玻璃割碎的伤口:“我知道。”
这细腻的没有一点茧子的掌心,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怎么可能是做那种事的人?
“他说我从前作恶多端,你信吗?”
路结樱没有说话,少年眼眸黯然。
她头上戴着他送的粉色发卡,少女精致的面容在月色下宁静温柔。
“信又怎样?”她声音清朗,“现在的你,会喂楼下的流浪猫,会帮邻居婆婆扛水,会替路边的小孩赶走疯狗,还会救我。我无法说服自己,现在的你是一个坏人,无法把过去的恶加到现在的你身上,也无法眼睁睁看他杀死你或把你带走。”
“也许这是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但我仍然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你会变好呢,也许你已经变好了呢?”路结樱想起那日在暗巷里他一刹那冰冷的眼眸,抬起头凝视着他,“他说你会害死我,你会吗?”
少年摇头。
“要是你恢复了记忆,发现其实我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少年坚定道:“我不会伤害你,永远。”
“不止是我——”路结樱摸他的头,少年乖顺地用头发蹭她掌心。
动作自然,轻柔,像极了一只小猫。
“——别人也不可以。”少女背逆着月光,阴影却打不到她的脸上,她清澈得如一片云,“不让他带走你,是因为我想要相信,和我相处了这么久的、现在的你不是他口中那样的人,如果你做坏事……”
“你会讨厌我?”少年紧张地看着她。
路结樱点了点他的鼻尖:“我会很失望。”
*
冲虚寺,后山。
落霞满山。
小和尚费劲地爬上山顶,嘴角还粘着寺里吃完的斋饭粒。
他趴在树后,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那男人。
连续半个月了,他一直坐在山顶的石头旁玩慧觉的手机。
这本没什么,但冲虚寺只有一部手机,他在玩,他就没得玩。
小和尚打量着满头银发的男人,他很好看,但脸色带着病容的苍白。
师父说,他身体不好,要他没事不要去打搅他。
男人坐在山顶的晚风里,除了手指外哪都不动,山顶的信号最好,微信不断传来转账到账的声音。
小和尚还是忍不住,一步步朝男人挪过去。
他将自己半个身子隐藏在石头后,只露出一个脑袋偷窥他:“你喜欢看喜羊羊吗?那个好看。”
“不喜欢。”南宫尘说。
“你喜欢看小猪佩奇吗?”
“不喜欢。”
“你喜欢看柯南吗?”小和尚问。
“还可以。”
“那要不要看柯南呢?”小和尚自己想看,却又很狡猾,他眨巴着眼睛,“如果你太无聊,我可以陪你一起看哦。”
“不用了。”南宫尘回绝,“柯南我已经全部看完了。”
小和尚夺不回手机,无计可施,他生气地说:“这是师父的手机!”
南宫尘唔了一声:“我知道。”
“师父的手机从前都是给我玩的!”
“现在是我的了。”
小和尚气呼呼道:“你一个大人怎么还跟小孩抢东西?”
南宫尘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偏头看他:“我不是大人。”
他气人地笑:“我是魔头。”
小和尚:“……”
“魔头不仅要抢小孩的手机,还要吃肉。”他笑容温和,语气却很森然,“再多说一句,就把你吃掉。”
小和尚一抖,嘴唇瘪了瘪,硬是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朝下掉。
——他被吓哭了。
慧觉沿着山间小路走来:“尊上又欺负空空。”
空空见师父来撑腰了,冲过去抱住他的腰:“师父救命,魔头要吃我!”
“游客走了,去把院子扫好,一会儿带你下山。”慧觉拍了拍他的脑袋。
空空虽然舍不得手机,但还是很乖巧听话,一步三回头下山去扫院子了。
南宫尘按灭手机屏幕,懒散地靠在背后的石头上。
慧觉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南宫尘看了眼:“这是什么?”
“游客落下的小玩意,叫莫比乌斯环。”慧觉递到他手里,“我觉得有趣,就拿来玩玩。”
南宫尘接过:“一个环,永远的往返,无限的循环。”
“时间对于神明而言是虚无的,它不是过往,不是未来,是过去未来同时存在的可以随时撷取的碎片,看似是神明掌控一切,但只要您心念一动,随时可以停止这场无尽的轮回。”
南宫尘不言。
天幕被霞光与落日同时浸染,浮着一条明艳的长带。
黄昏似乎在一刹那停止了,只有山间野地里呜嚎的风声。
慧觉:“尊上这盘棋已经下到了尾声。”
“你错了。”南宫尘淡淡道,“棋盘布好,这盘棋我是观棋者,不是下棋人。”
“观棋不能语,被您推到棋盘上的人未必会按您的棋路走完这一局,只要一丝一毫的偏差,您又会费掉一个轮回。”
南宫尘望着遥远的天穹:“世间最孤独的是什么?”
慧觉:“对于求神拜佛的凡人而言,孤独无非是所爱不在身边,烦扰无人倾诉。”
南宫尘:“即便炼狱深处也有疼痛的滋味,世间最孤独,莫过于无知无觉、无生无死,看似高高在上永恒的存在,谁又知道,永恒不是世间最酷烈的诅咒?”
“不如做个凡人,看白云苍狗,日出月沉,就算万世蹉跎只能换红尘一回——”
他笑:“——不枉。”
慧觉:“灵师界最近乱套了,都说,您是魔。”
南宫尘:“又如何?”
慧觉也笑了:“是了,世人谤你、辱你、轻你、笑你,您从来都是不在乎的。”
南宫尘将手机还他,慧觉问:“不玩了?”
南宫尘点头:“我想要的东西拿到了,只是要劳烦你去山下帮我取个快递。”
慧觉诧异:“这才多久,您连网购都会了?”
“倒也不是。”南宫尘含糊地说。
……
慧觉赶在太阳落山前下了山。
他牵着空空小和尚的手,先去路边的菜摊上买了菜放进背篓。
又来到绥福镇的菜鸟驿站,取南宫尘的快递。
快递是个小盒子,很轻的一个,几乎没有重量,但包装得却很仔细。
他很好奇,南宫尘没说不准他拆,于是慧觉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三下五除二就拆开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枚圆圆的徽章,上面印着一个穿着道袍的Q版少女。
少女提着木剑张牙舞爪,斜着眼睛,神态散漫里又有些暴躁。
慧觉看着手里的东西,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
“师父,这什么呀?”空空问道。
“看不出来吗?是个女孩。”
“您为什么对一个女孩笑成这样?”空空如临大敌,双目圆瞪活像见了鬼,“您该不是会……您您您破戒了!!”
“别胡说。”慧觉敲空空的脑袋,背着菜篓带他回山,“她不是普通的女孩。”
酆山万里连绵,光影消散于大地,只在远山之上残余了线形的一抹。
慧觉望着山巅:“我入过许多轮回,自第一世后,再没见过像她那样的人。”
*
距离虚龙衔回桃桃过去了一个月。
它在堕落城最高楼的天台找到她时,她每一寸骨头与灵魂都破碎了。
……
混沌界。
那年大火的痕迹被初春新生的绿意遮得几乎看不见。
桃桃一直昏迷,没有醒来。
关风与的院子里,菖蒲花开成了海。
午后,虚龙盘踞在院外晒太阳,富贵缩在池塘边陪元宝午睡。
特调局是午饭过后来的,只有两个人,霍迪陪着齐瀚典,说是来探望桃桃。
桃桃昏迷,李三九又去追寂静之主,混沌界没什么人在。
关风与安静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守住背后那扇门。
他左手拿着桃木,右手拿着雕刀,一刀一刀刻着手中的木像。
齐瀚典来了很久,关风与一言不发,连招呼也不曾打。
元天空给他们倒了水,和霍迪一起坐在池塘边。
霍迪低声和他交谈:“灵师界一直在想办法补救,目前的声音有两种,一种是找到可以替代十方璞的东西尝试补门,不过尝试了很多相似的灵石都失败了,要么是力量不够,要么是属性相冲。”
元天空:“十方璞的本质是灵,要是把天地间游离的灵聚集起来,可以补那窟窿吗?”
霍迪:“你能想到的特调局早想过了,不行,就算华灵院可以研制仪器收集游离的灵,这套流程下来至少也需要两年。根本来不及。他们现在提出了第二个方案,堵不如疏,现在还有一个月,与其去想怎么补门,不如想想后事。”
元天空苦笑:“这就想到后事了?”
“一个月可以做的事很多,在迷津渡设置结界,尽量将十方炼狱的邪祟困在酆山,再教授凡人基本的术法常识用以自保,或许可以将人间的损失降到最低,至于邪祟,慢慢驱除吧,总有剿灭的一天。”
元天空:“不是我说丧气话,炼狱邪祟那么多,慢慢驱除,恐怕灵师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就死光了。”
“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办法,哪个灵师会真的相信?你哥最近头发都快白了。”
“我早就说过当局长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世界末日到了,别人还能享受最后的时光,他却要忙到死前最后一刻。”
霍迪:“那谁他师娘,我是说那个叫南宫尘的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真是邪魔?”
元天空沉默了很久:“南宫哥,他救过我很多次。”
霍迪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回头看背后大门紧闭的屋子:“鸣钟人还好吗?那天之后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齐瀚典是来探望桃桃的,本不用别人陪同。
是霍迪非要来的,只是来了半天,屋子都能没进去。
元天空神情沮丧:“我也没怎么见过桃桃。”
背后的门打开,萧月图从里面冲出来:“师哥——”
她的嗓门吓了院子里的人一跳,连忙压低了低:“我刚才看到,师姐手指动了一下。”
雕刀陡然停住,关风与丢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进屋。
元天空和霍迪想要跟进去看看,老式的雕花木门却在他们面前砰一声拍上了。
霍迪抱臂打量眼前这扇紧闭的门:“他以前也这样?”
萧月图在堕落城伤得很重,不过有富贵在,伤不致命。
灵师体质异于常人,及时送医后,她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就基本恢复了。
此时的特调局没有心思再管她身上的通缉令。
半个月前,她出院和元天空回到混沌界,桃桃一直都没有醒来。
在这些日子里,关风与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除了萧月图偶尔能进去帮桃桃换衣服,就连元天空也被禁止入内。
元天空回想这半个月里关风与的种种表现,皱着眉:“与哥,他最近不太对劲。”
霍迪身上的通讯器突然响了。
他看了眼,神情凝重走到齐瀚典面前:“齐老,特调局传消息来,姬梧桐说,他有办法解决十方炼狱的困境。”
元天空:“这是好事啊,小白脸也有点作用嘛,不过他狡猾的很,可能是在骗人,他的法子是什么?”
堕落城事了,姬梧桐再次被特调局关押起来。
这一次的囚室是专门建造的,他没有逃脱的可能。
“他说,要他说出这个办法可以,但有两个要求,一个是还他自由,另外一个……”
“……这法子要当着救世盟全体灵师的面,他才会说。”
元天空瞥了萧月图一眼:“太嚣张了吧!特调局的刑室那么恐怖,都撬不开他一张嘴?”
萧月图噘嘴:“你能不能别一提到姬梧桐就瞅我?我早爬墙了。”
“嗯。”霍迪说,“确实没有撬开,这人活着不单是为了活着,似乎为了某种偏执,身体的刺激与疼痛他根本不在乎。元局长请过混沌冢的庄师了,但迷蝶引梦只能查看记忆,看不到他的想法,所以,除了他亲口说出外,没有别的办法。”
“召集救世盟全体灵师不是小事,更何况是因为这种原因,元局长让我来请示您的意思。依我看,姬梧桐也不至于拿这种事来骗人,要是他没有办法,就算把灵师召集在一起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齐瀚典手里拿着一根纸烟,卷来卷去。
来到这里后,关风与不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在霍迪话音落下后,他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话:“那就听听他怎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