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清风观,我给你养老。
嵇色邪走出房间, 抓住闻讯赶来的元凌:“去堕落城的灵师尽快出发。”
元凌:“宜早不宜迟,确实要尽快,我找人准备, 最迟明晚就让灵师们乘坐虚龙去堕落城。”
“不。”嵇色邪摆手,“明晚不行,明早就走。”
元凌:“会不会太仓促了?”
“再拖下去华灵院就要没了!应桃桃在华灵院的时候为了掩藏身份还算收敛, 但那李三九, 他年轻时来华灵院读过几个月的书, 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差点把当时的校长气得吐血辞职,最后还是李鹤骨亲自把他拎回了混沌冢。”
元凌:“李道长做了什么?”
“追求女老师, 勾搭女同学, 别人休息他谈恋爱, 别人上课他在最后排研究符箓, 差点把同班同学炸死,在学院里坐庄开赌场赌校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 然后用麻袋蒙着头进小树林去扒校长裤子……”
嵇色邪面对寂静之主时神情都没有这么严肃:
“知道为什么我对霍迪睁只眼闭只眼吗?他那两下子跟李三九当年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应桃桃和李三九就是两颗炸.弹,这两颗炸.弹聚到一起那就是核弹, 现在已经炸了一半的华灵院了, 不赶紧走, 另外一半也得炸了。”
元凌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明白了, 现在就通知灵师准备。”
……
人都走了。
桃桃瞄着李三九。
李三九背后的伤只恢复了一半, 趴在长椅上玩手机:“瞅什么?”
“当时我离开去庄家找玄魂花, 你对我说那句话时, 我以为你要走了。”
李三九嗯哼一声:“走去哪?”
桃桃:“不知道, 或许找个地方养老,或许嫌我烦,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再或许和广场舞的大妈谈恋爱,我都已经做好从蛊风秘图里出来你又失踪的准备了。”
李三九按灭手机的光。
屋里一下失去最亮的光源,变得昏沉了。
“是想走,但是又一想,你和阿与都进去了,混沌冢没人主持可不行,再一想,还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桃桃歪着头看他,“我吗?”
李三九漫不经心道:“我养了十八年的死丫头,还想多看一眼,多见一面。”
桃桃怔住,房间内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针,很久后,她开口:“同样的话,他也说过。”
很久很久前,在渝城。
桃桃问南宫尘,为什么要重回人间?
他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还想再见一面。
她仍旧记得。
李三九问:“你们在蛊风秘图里都做些什么?”
“种地、喂鸡、搓麦子、练剑。”
“谁种地,谁喂鸡,谁搓麦子?”
“……我。”
李三九忘了身上的伤,一下蹦起来:“你说什么?阿与那小子敢让你亲自种地喂鸡搓麦子,反了他了!”
他就要冲出去门找关风与算账,桃桃拽住他:“他一开始也不同意,但他要修炼啊,撕开蛊风秘图不能光靠我自己,要是大家都去种地我现在还出不来呢。再说我闲着又没事干,要是不给自己找点事做都要无聊死了。”
李三九这才打消去找关风与麻烦的想法。
“他对你好吗?”他点上烟斗,吸了一口。
“阿与很好啊。”
“不是说他。”
桃桃想了想:“好,但不是可以用几个词就形容出的好。”
桃桃蹲在凳子上:“如果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其他人会阻止我,但是南宫,他会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要做这件事?只要我想,他就不会阻止,哪怕我会因此而受伤。”
“他很了解我,也明白我要什么,我想做的事,哪怕是错的,他也会陪我。”
“和他在一起,就像化成了一道风,可以有任意的形状,可以去往任何的地方。”
“在蛊风秘图里的日子很安静,阿与他们修炼灵脉,大多数时候清醒的人只有我和他,但我和他也很少说话,有时候看云,有时候看风吹麦浪,我以为会很枯燥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好像他在身边,孤寂、无聊,这些都可以忍耐了。”
“就算只是看天上的云幻化成什么形状,也很有趣,很自由。”
李三九沉默了许久:“你想过没有,十方炼狱之门是他击碎的,每因十方璞而死一个人,他身上就背负着一半的鲜血。”
“他是为了我。”桃桃轻声说,“他的罪孽有我一份。”
“真的只是为了你?为一人而灭世,这样的事,哪个正常人能做出来?他是南宫尘,传闻三百年前屠神之夜后就堕了魔,现如今,他劈碎炼狱之门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毁掉这世间?”
“他没有堕魔。”
“既然没有,那我问你,他收集过十方璞吗?”李三九看着她,“我再问你,他出手收拾过邪祟解救过凡人吗?以他的力量,只要他想,十方璞分分钟可以集齐,可他都没有,说明他对于修补炼狱之门这件事根本就不在意。”
桃桃音调抬高:“师父,别忘了他当年怎么死的,他对这世间没有义务,就算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
她与李三九对视:“他做了错事,我也看不透他,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已经想好了,等十方炼狱的事情结束,就和他回清风观过下半生,要是真有什么因果轮回,大不了死后和他一起去往阿修罗海,两个人一起在海里扑腾,也不会孤独。”
昏暗的房间里到处缭绕着李三九吐出的土烟味道,他挑眉:“回清风观?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时候桃桃总想逃离清风观,几次试图偷跑下山都被李三九逮到,然后哭唧唧地和他说,山上太孤独了。
“我小时候还说过要一直和师父在一起呢。”桃桃跳下凳子,来到李三九身前,“老头子,你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卖假符的事吗?”
许多年前,因为道长李三九不务正业不事生产,清风观一度面临破产的边缘,米面粮油全断了。
当时正值玛雅人世界末日的预言甚嚣尘上,师徒俩一合计打算去赚点黑心钱买米吃。
于是李三九摘了山上没成熟的野南瓜挑回清风观。
桃桃负责用南瓜汁榨出来汁水把宣纸泡成深黄色。
两人又去摘了野枸杞,蘸着红色的枸杞汁在纸上乱画,打算当做世界末日的保命符拿去山下卖,一张五百块。
关风与站在旁边:“你们要骗人?”
李三九:“不骗人咱爷仨就要饿死。”
关风与:“会被拆穿。”
“怎么会呢?”桃桃说,“要是世界末日来了大家没死,那就是符起作用了!”
“要是死了呢?”关风与问。
“既然都死了,死人怎么来找麻烦啊?”李三九懒洋洋道。
关风与:“……”
无懈可击的逻辑,确实是他们两个能想出来的事情。
那天李三九带着关风与信心十足奔往山下,摊子刚摆没多久,就被工商局连锅端了,不仅把李三九拘留了一个星期,还罚了他五千块钱。
李三九卖了正殿的一个几十年的古董香炉才交上了罚款,回来后垂头丧气靠在香案台上。
“现在师父怎么连你也养不活了呢?”
落日余晖照进正殿,落在李三九邋遢却英俊的脸上,他摸了摸桃桃的头。
“没事的师父。”小桃桃安慰他,“没有米吃就不吃,我们吃山上的野菜也能活。”
“野菜能吃一辈子,以后怎么办?”
“以后……”小桃桃沉思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以后我就长大了,我给你养老。”
……
桃桃认真地看着李三九:“你骗我的事,我原谅你了,等一切尘埃落定,你也回清风观,我给你养老。”
想到从前的事,李三九笑了。
他打量眼前的女孩,确认她不是在说笑:“给我养老?”
桃桃点头,揪了揪他斑白的鬓角:“再白就真成老头了,不过就算变成老头也没有关系,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你不去堕落城的原因,但是能不能等我回来啊,到时候你想做的事,我陪你去。”
李三九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片黑暗与寂静中,桃桃忽然问道:“师娘是个怎样的人?”
李三九沉默了半天,轻声道:“是个泼辣的凶娘们儿,不眠不休追了我十八座山,我一辈子没见过这种女人。”
桃桃笑了:“早该有师娘这样的人治治你了。”
李三九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不想让桃桃看到他眼里别样的情绪。
“师娘和我那没见过面的姐姐的仇,我陪你报。”
李三九有些不耐烦地挑着灰白的眉头,踹了她一脚:“不需要,少在这肉麻,滚去你的堕落城吧。”
桃桃从地板上爬起来,固执地看着他:“你需要。我不管,我就当你答应了,要是这次再敢骗我,再敢失踪,等你将来回了清风观,我一定要把你屋顶给掀了,让你在漏水的屋子里凄凉地过后半辈子。”
李三九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了。
桃桃听出了刚刚一瞬间他声音里的哽咽,没有拆穿,她给李三九铺好床:“别想甩了我,只烦你二十年怎么能够?我要烦到你进棺材的那一天才算完。”
桃桃离开了房间。
静夜中,李三九起身站到窗边。
眼前的华灵院断壁残垣,但天上的月儿弯弯,清辉温柔。
在校园的小路上,年轻的灵师们结伴而行,在脚下的丛林里,有许多缠绵的情人。
三十年前,他接到混沌冢的任务去昆仑山驱邪。
她从华灵院里偷跑出来,一直追在他身后。
大雪苍茫,少年李三九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
他累极了,停下来喘气:“我说你有完没完,已经追了十六座山了,你不累啊?那晚的事我已经解释过了,咱俩都喝醉了,这不能全怪我吧?你也有一半责任啊。”
少女披着如火般的红色斗篷,追了十六座山也气喘吁吁:“放你爹的卵子屁!”
“我爹死得早,没屁放,你没口福吃不到了。”李三九混不吝地回道,“那晚是你请我去喝酒的,也是你灌我酒的,你搞搞清楚,我才是受害者!”
“放你师父的屁!”少女泼辣道,“我要不是喜欢你,我会追你?我要是不追你,我会请你喝酒?要是咱俩不喝酒,我会喝醉?要不喝醉,我会和你那样吗?”
李三九:“你讲不讲理啊你?”
“讲理能把你个浪子扛回家吗?”
“都知道我是浪子了还要扛我回去?你没病吧你?”
“先扛了再说。”少女挑眉,“又没想过一辈子,哪天腻了再把你踹回去,老娘又不亏。”
李三九:“……”
他懒得搭理她,艰难地翻越过第十八座山,终于找到了雪魔。
在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时,少女一袭红色的斗篷从天而降。
她趁人之危,先一鞭子抽在雪魔身上,又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完事后,她掏出两条锁链,一条拴在雪魔身上,一条拴在李三九手上。
被女人遛狗般拖着下了昆仑山,曾一度被李三九认定为人生中的奇耻大辱。
几十年后物是人非,再想起,却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滋味。
李三九的烟叶抽完了,他摸烟袋,里面一片烟叶都没了。
就像桃桃离开后的房间,空空荡荡的。
她走很久了,叽叽喳喳的话却犹响在耳畔。
“给我养老……”李三九笑了,他嗓音涩哑,“死丫头。”
……
桃桃走上屋顶:“原来你在这啊。”
南宫尘拢了拢领口,桃桃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拉开他的领口:“你受伤了?”
傍晚他出现,从容地挡下了天雷后转身离开,桃桃没想到雷伤了他。
她想叫富贵来治,又想起富贵给李三九治伤后已经没有力量了,她从没有看到南宫尘这样鲜血淋漓的胸膛,触目惊心。
“我以后不会随便说话了,不过就算那雷再劈下来,你也别管我。”
“怎么能不管?”
桃桃:“我会跑啊,它追累了会停的,刚才在湖边……”
她坐到南宫尘身边,将腿垂下天台的边缘:“虽然劈了我,但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是因为哪一句话劈我,我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话,它都能听见吗?”
“天道掌控天地间一切,没有它不知道的事。”
桃桃望着脚下,偌大的华灵院陷入暮色之中。
她出神地看着夜色里暗黑色的丛林与影影绰绰的建筑,没有再说话。
南宫尘:“为什么不问了?”
“我不敢。”桃桃说,“虽然好奇,但是目前好像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干嘛要挨雷劈的风险问你这些呢?它要劈我,你肯定要拦,到时候又要害你受伤。”
她忽然抬起自己的手腕:“要不喝点我的血?说不定能恢复得快一点。”
她刚要咬破手腕给他补补,南宫尘握住她的手。
他嗓音很轻很柔:“它并非坚不可摧的神明,只是一道没有感情、不会转圜的权衡机制,僵硬、腐朽,要想击败它,需将它放在无法抉择的天平之上。”
桃桃眨眨眼:“为什么要击败它?”
南宫尘没有解释,只是用平静至极的声音告诉她:“终有一日,你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