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像是刚赶完村集回来。
少年被路结樱推进浴室。
他茫然地看着明亮的浴室内氤氲起水汽。
“热水帮你放好了, 这是沐浴露,这是洗发水和身体乳,还有小剪刀, 把你刘海剪一剪,都遮眼了。”
他个头不高,也很瘦。
路结樱找出自己的旧T恤给他:“我的衣服你也能穿。”
少年还抱着匕首, 路结樱伸手, 他后退, 被浴室的台阶绊倒在花洒下。
热水浇在他的头上,像只被淋湿的小狗。
“吓到你了?”路结樱拉他起来,“我只是想让你把匕首放在外面,拿着它怎么洗澡啊?”
少年依然沉默, 没有松开那匕首的意思。
路结樱:“好吧, 随你。”
她留少年一个人在浴室, 从柜子里搬出冬天的被子, 想铺在走廊让他晚上睡,但台风已经来了, 风吹着暴雨扫入走廊, 湿漉漉的没法下脚,路结樱只得把被子抱了回来, 在房间的地上给他打地铺。
她煮了两碗面, 窗户开了条窄缝, 放在窗口晾着。
少年洗完澡穿着她的T恤和运动短裤走出来, 她正坐在矮桌上做作业。
“外面雨太大, 今晚你就在屋里睡, 明天再住出去吧。”路结樱收起作业, 把面端来, 一人一碗。
少年没有剪头发,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朝下滴水,洗干净了之后,确实是个漂亮少年。
路结樱将一碗面推到他面前。
比起弄堂里住户倒的剩菜剩饭,热气腾腾的面上卧的青菜和荷包蛋香气扑鼻。
少年拘谨地在她对面坐下来:“老师呢?”
路结樱笑道:“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还是英语老师啊?流浪在外不想找家人,倒想着老师,我要是你的老师一定很感动,可惜这里没有你的老师,只有路老师。”
路结樱拉过少年的手,把筷子放在他手里:“还记得怎么拿筷子吗?路老师教你。”
少年抬起眼,与女孩对视。
她穿着白衬衫和校裙,长发乌黑松散,明媚的笑容极有感染力。
“路老师……”
路结樱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答。
路结樱:“不记得了?那我叫你小咪咯,我以前养的猫也叫小咪。”
她摸了摸少年湿漉漉的脑袋:“放心,我已经在帮你找家人了。”
少年没有躲开她的手,低声问:“你……你是谁?”
路结樱笑笑:“你就叫我小妹吧。”
……
清晨。
台风过境,暴雨停歇。
李小海打开工作室的门透气,他放在门口的两盆花被昨夜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雨后空气新鲜,他站在门口做早操。
隔着潮湿的水汽,看见不远处那栋楼上,路结樱正站在自家门口对一个少年交待着什么。
“陌生人敲门不要开,检查天然气也不要信,家里用的是电锅,那是骗子。”
“如果饿了就泡面吃,知道怎么泡吗?把水烧开,水倒面上,不会就下楼找李经理帮忙,他只是看起来凶,其实人很好。”
“不要再回墙边了,那里有很多很多细菌,还有,别总抱着那把刀,当心割伤自己。”
“……”
路结樱推着单车去学校,李小海拦住她:“真把他带回家了?”
“他不知道是失忆了还是这里有点问题。”她点点自己的脑袋,“放在外面太可怜了。”
李小海:“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留在家里,万一是坏人劫财又劫色,有你哭的。”
少女笑笑:“昨晚他很安静,也很乖,躺在地铺上,一晚上身都没翻一下,不像坏人。”
“你傻吗你?坏人的坏是用眼睛能看出来的?”
“我只是看他就像看到以前的我,我爸破产,要不是国外的外公及时找到我,我差点也去街上流浪了。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啊,放心,等找到他的家人我会把他送走的。”
李小海嘲道:“你又知道他家人会来找他?”
“看穿着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家人一定会来找。”路结樱说,“李经理,晚上我给你带炸鸡回来。”
李小海白她一眼:“想都别想!”
“拜托啦。”少女双手合十,“反正你今天也不开张,不忙的时候帮我上去看看他,他连话都说不清楚,多可怜啊。”
李小海嘴硬心软:“真是个烂好人,快滚吧。”
路结樱嘿嘿笑了几声,骑着单车上学去了。
*
山崖上,剑影纷乱。
漫天卷云如同受到了召唤,朝桃桃所在之处聚集而来,缭绕住了她的剑刃。
桃桃挥剑,有了招云印的叠加,剑气锋锐,一往无前,却在半空中被一道血色的镰刀拦住。
桃桃抽剑再挥,再被拦住,剑影纷纷,却近不了南宫尘的身。
打了半个小时,连他的衣袍都碰不到,桃桃怒了:“别跑——”
她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南宫尘却很从容,几个飘身就脱离了她的攻击范围,轻轻松松挡下了她所有剑影。
在神圣净化的四元素书中,招云印主战。
与其他三种印术不同,招云印需要不断练习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威力。
她的剑术是李三九教的,从会走路起就拿着小木剑在清风观里摇摇晃晃砍空气了。
在此之前,她还没见过有谁不用灵力只凭力量和格斗技巧能让她无可奈何的。
南宫尘是第一个。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剑,用多大的力度,多刁钻的诡术,总是能被他格挡下来。
桃桃打得泄气,出剑也越发凌乱了。
南宫尘神色自若:“招云印不是这样用的。”
“管它怎么用,你别跑,让我先砍一剑!”
桃桃打急了,已经不管其他,只想砍上南宫尘一剑再说。
南宫尘闻言真的停了,桃桃的剑就要劈在他的身上,身体于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了:“还真让砍啊?”
她和他对打很久,额头渗出一层汗。
风吹过绿油油的菜畦,吹过向日葵葱绿的茎杆,落在桃桃身上。
她擦去额头的汗:“你说招云印不是那样用,那该怎么用?”
南宫尘:“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云卷云舒,自然流转,神圣净化之力蕴于云中,幻化千万种形状。”
他弹动指尖,一缕血气出现。
随着他转动指尖,化为绳,化为箭,化为网,化为利刃。
“对付不同的邪祟有不同的方法,流云也随之化出不同的形状,想想看,要怎么对付我?”
桃桃想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出剑的轨迹?”
南宫尘:“心有灵犀吧。”
“你放屁。”桃桃说,“分明就是预判了一切来堵我,你会读心术吗?”
南宫尘弹她额头:“桃桃,不要说粗话。”
桃桃吐了吐舌头,她提起剑,再次引来漫天积云,她朝他笑:“再来!”
蛊风秘图里的日子寂静。
关风与他们日日坐在灵力充裕的祝仓树下修炼,几天才起来一次。
桃桃不需要修炼,她大多时间都在练习招云印与帝钟三式。
南宫尘偶尔待在玄魂花里消化邪祟的力量,大多数时间与她在一起,种地、养鸡、练剑。
山崖上绿意葱葱,风吹过麦穗,静谧安详。
小时候在瞿山,桃桃对于这样的安静感到难捱,现在却觉得静有静的好处。
她练剑,南宫尘陪她。
她在地里拔草,南宫尘就用杂草编出各种形状的小动物。
她捡散养的鸡下的蛋,南宫尘就站在一旁握着一把麦麸喂鸡。
两人坐在山崖边看朝阳、流云与晚霞。
她会跟叽叽喳喳跟南宫尘讲小时候的事,她累了,就换南宫尘给她讲灵师的古今,还会教她许多她闻所未闻的术法,两人都累了,就并肩看花落,听鸟叫,无聊了就逗逗富贵和池塘里的元宝,再发发呆,想着关风与他们什么时候会醒来。
……
冬去春来,四季流转。
地上记录日子的正字已经布满了山崖,插在树下记年的四根野草也已经长得很高了。
元天空和萧月图蹲在菜畦里挖蚯蚓。
祝仓树的萤火虫在夜里光芒闪烁,关风与靠树坐着。
元天空挖出条小蚯蚓,顺手喂给肩膀上的富贵:“桃桃会成功吗?”
萧月图:“南宫说桃桃的藏灵身本源可以承受第六株灵脉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在郁郁葱葱的向日葵丛后,桃桃正在动手劈她的第六株灵脉。
她劈第五株灵脉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虽然有从庄家抢来的灵物恢复身体,但那次后她还是虚弱地躺了一个多月。
藏灵身固然可以不用修炼就得来灵脉,但过程也绝非是件容易的事。
几千刀劈在藏灵身的本源上,痛楚足以让人晕厥。
关风与走进向日葵丛。
在不远处的断崖边,少女用分魂术分出另外一个自己,提剑朝着本源斩去。
南宫尘站在足有人高的向日葵中,沉默地看着。
关风与:“多少了?”
南宫尘:“七百二十九。”
在此之前,桃桃已经往自己身上斩了七百二十九刀。
难以想象,这男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里看到了现在。
桃桃的第五株灵脉是由南宫尘动手的。
元天空和萧月图不忍心看,关风与也只看了最后几十刀。
那时,男人手中的血红镰刀每一次斩落都伴随着少女痛苦的呜咽,可他没有丝毫停顿。
他手很稳,似乎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直到第五株灵脉崭露,他才用黑袍裹住了虚弱的女孩,抱她离开。
关风与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可以眼睛不眨地做着、看着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南宫尘:“她想做的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她完成。”
第七百三十刀斩下,桃桃跪立于地,因为疼痛抱着双臂不住颤抖,许久都没有再站起来。
关风与拨开向日葵朝她走去,南宫尘叫住他:“小师弟。”
关风与:“混沌冢有种秘术,可以替她承受痛苦。”
“她不会接受。”南宫尘平静道,“这一次她不用我动手,不准小天他们看,就是不想让人担心,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就尊重吧。”
远处的女孩安静了很久,缓缓站起,提着桃夭再次望向自己的藏灵身本源。
*
华灵院。
这所国内最大的灵师学院很少会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今天学院内不光是学员老师,还来了许多外界的灵师。
挑战场人声喧哗,四周的看台坐满了人,乌泱泱一片。
比赛台上两个灵师正在对战,台下助威声不绝于耳。
李三九带着混沌冢的灵师坐在看台上自家的区域内,元凌走到他身旁坐下:“还没有消息?”
李三九嘴里叼着烟斗,唔了一声。
元凌:“已经失踪五个多月了。”
李三九:“别担心,说不定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驱邪去了,小孩贪玩,过几天就回来了。”
“那是我弟弟,我一定会担心。”元凌看着悠闲的李三九,“李道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三九转过头看着元凌,很不正经地笑:“如果真的很想知道令弟的去向,去问庄族长吧,他或许清楚。”
元凌:“庄之伐?”
比赛出了结果,获胜的一方面露喜色。
根据比赛规则,胜者可以继续挑战在场的任何人。
台上获胜那人是庄啸,他今年三十出头,二株灵脉。
在年轻一辈中虽然不算佼佼者,但也很优秀了。
元凌:“梦魇之主是一种很强大的属性之力,幻境和梦魇一直是最令灵师头疼的东西,庄啸手里还有庄之伐传给他的蛊风秘图,就算三株灵师都有一战之力,他已经连胜十场了。”
李三九:“还不是特调局非要选拔?诱惑一大,很难不让人为之拼命。”
元凌:“堕落城里情形凶险,如果不选出真正实力强悍的佼佼者,进入会有危险。”
“危险要看怎么说。”李三九懒洋洋道,“龙潭虎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闯的,和一群废物对战,就算赢了也不过是废物之王,难道你觉得,像庄啸这样的人进了堕落城就能解决问题吗?”
元凌:“李道长的意思是,您不担心混沌冢陷在堕落城里的灵师?”
“罗侯没那么简单。”李三九烟过肺后吐了出来,“你知道的,要没有阿与和桃桃,他会是师父的接班人。”
场下一片喧哗,是庄啸指出了下一个他要挑战的对手。
李三九蹙眉。
庄啸手指的方向正是坐在他身旁的庄晓梦。
庄晓梦与庄家的关系恶劣,庄家一直对这位离开家族的灵师不满。
更别说上次在申城,桃桃和罗侯都因为她动手打了庄家人,所以庄啸这一举动倒不让人意外,只是实在有些不磊落。
霍迪坐在看台的前排,懒洋洋道:“庄啸,过分了吧?要是罗侯在这,你敢挑战他我敬你是条汉子,谁不知道混沌冢的庄师是灵媒啊?你跟灵媒打,就是赢了又算什么男人?”
庄啸:“比赛规则,可以挑战在场实力不低于自己的任何灵师,她二株,我也二株,有什么不可以?”
霍迪嗤笑。
李三九:“你要不想,我找个人替你应战。”
庄晓梦平静道:“不用了。”
她走向赛场,尽管知道不是庄啸的对手,但依然表现得很淡然。
霍迪:“庄师,我帮你打吧,让他一只手。”
庄晓梦:“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上来了,输了就输了。”
“这恐怕不是输不输的问题。”霍迪和庄晓梦一起参与过蛮荒狱事件,和她也算有交情,他不忍心让美女受苦,更何况庄啸的目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既然是比赛,比赛就会难免有擦碰,就算在台上“失手”把人打伤,混沌冢也无法找他麻烦。
庄晓梦没有再说什么。
就算灵媒没有其他灵师的战斗力,但基本的术法还是会的,她口中轻轻吟诵起咒术。
庄啸背后浮起两株淡绿色的灵脉,梦魇之主的雾气缭绕着缠向庄晓梦。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自己被梦魇之主笼罩。
在这世界上,几乎没有人能不受梦魇之主的影响。
进入梦魇之主的人会因为幻境而疯癫或做出各种古怪的事,曾经就有人在梦魇之主中发疯裸.奔。
上一次庄啸的弟弟庄新被罗侯打成了猪头,回去后一直愤愤不平。
在庄啸上场前,庄新特意拜托自己的哥哥给庄晓梦一点教训。
就算不弄伤她,让她在梦魇之主中露出点怪状,让她丢人也好。
可是庄晓梦被梦魇之主缠绕了很久,依然没有动静。
庄啸蹙眉。
“我的属性之力虽然变异,但与梦魇之主同根相生,它对我没用。”庄晓梦淡淡道,“换别的招数吧。”
庄啸脸色难看起来,他放出蛊风秘图:“我本来不想弄伤你,是你自找的。”
他刚要动手,蛊风秘图却由画卷的中心开始,一点点撕裂开。
庄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悬浮在半空中的长卷。
半年前,应桃桃一行人消失在蛊风秘图里。
庄之伐几次进入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以为他们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方法脱离了蛊风秘图。
庄之伐找不到人,也找不到能救庄昆性命的玄魂花,一时苍老了很多。
从那以后,他就把蛊风秘图交给了庄啸,不大管庄家的事了。
庄啸也一直以为应桃桃他们早就离开了。
可如果他们离开了,蛊风秘图为什么会从内而外被撕裂呢?
在挑战场众目睽睽之下,四个活人外加一只鸟从画卷中跌了出来。
桃桃没稳住身体摔倒在比赛台上,她揉着头:“嚯,好痛。”
她在劈出第六株灵脉后没有立即撕裂蛊风秘图,而是将受伤的本源修养到最好的状态,再把这些年来种的菜从地里拔起来,鸡从鸡圈里绑出来,又摘了几根向日葵。
在确定没有给庄家留下一点东西后,才告别了祝仓之树从蛊风秘图里离开。
这些年李三九带来的鸡蛋繁衍了一代又一代,菜和小麦也长得郁郁葱葱,这就导致了他们的空间石根本放不下。
出来时,萧月图手里抱着一大捆带着泥的新鲜蔬菜,桃桃抱着她的向日葵,而关风与和元天空则一人手里拎着四只鸡。
那些鸡被桃桃和南宫尘养得很好,精力旺盛,尽管被绑着也没有放弃抵抗。
在挑战台上咯咯直叫,扇出一地狼藉的带着屎味的鸡毛。
挑战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落在凭空出现的那四个人和他们手中的东西身上。
很难以想象,也难以理解。
这些人像是刚赶完村里的集子回来。
桃桃环顾四周:“这是……哪里?好眼熟,不是庄家吗?你们在做什么?”
霍迪看着她满脸是土浑身鸡毛的样子,忍不住笑:“来的真是时候,庄啸正在打你们庄师呢。”
“我去你的。”桃桃听到这句话后,一脚把庄啸踹到挑战场的栏杆上。
尽管她已经收了力,庄啸还是被她踹得吐血。
桃桃暴躁道:“灵媒都打,你要不要脸啊?”
台下,李三九忍不住扶额,真是……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