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他。

桃桃这些天要么睡不着, 要么睡不醒。

从她敲响帝钟之后,总觉得疲乏,睡时也总是很疲惫。

她做了一整晚的梦。

梦里的世界纷乱, 她时而梦到李鹤骨寿终正寝,时而梦到寂静之主将她架在火上烤。

但梦中出现最多的,还是南宫尘。

只不过看不清他的脸。

他黑袍深邃, 背朝着她往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独行。

桃桃开始只是静静看着, 后来见他走远了出声叫他, 可他没有回头。

桃桃于是迈步去追,可无论她怎么发足狂奔,离他的距离都越来越远,始终抓不住他的衣袍。

在即将被黑暗吞噬之时, 他回过头, 面容被黑雾笼罩得看不分明。

桃桃想要伸手触碰他, 他的灵魂上却骤然生出道道裂纹, 而后在桃桃面前,生生破碎了。

天大亮。

桃桃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富贵正窝在她的枕边睡觉。

她的枕头被汗浸湿了, 以前不是没有做过噩梦,但从没有一个梦让她醒来后半天都回不过神, 肩膀发抖。

她觉得这梦不是什么好征兆。

南宫尘送的铃铛与帝钟睡前都被她拆了下来, 放在了床头上。

她换好衣服, 将它们又系回了腰间。

帝钟到她手里已经几天了, 她昨晚试图去敲, 想试试那晚在藏库能敲响它是不是偶然, 但被李鹤骨拦住了。

帝钟之音波及很广, 南宫尘在混沌界内, 就算不在眼前,那声音也会伤到他。

李鹤骨说南宫尘在断风崖是为了养伤,那里灵力充裕,可以恢复他被帝钟所伤的灵魂。

想到那晚他脸色苍白站在月光下,一定也是因为受伤。

桃桃很想去看看他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但只要想起一些事情,就说不出的闷。

加上昨晚那逼真的梦境让她有些心绪不宁,她在屋里站了一会,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

桃桃推开屋门,院子里有些热闹。

匡清名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捂着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神情。

匡秉生站在他旁边恐吓:“你起不起?”

匡清名说:“听不见,我聋了。”

匡秉生是东南片区的负责人,也是匡清名的爷爷,在混沌冢更是能排进前五的强大灵师。

他年过七十,虽然有伤病在身上,但看起来精神奕奕的。

他头发白了一半,体型矮胖,叫人看起来很亲切,哪怕是他在踹匡清名的时候也不让人觉得凶狠。

桃桃问在一旁看热闹的元天空:“这是怎么了?”

元天空跟她解释:“看见院里那两个老头了吗?他们两个加上老匡师一共三个人是鸣钟人为你请来的老师。”

虽然昨天答应了李鹤骨要学习做鸣钟人,但桃桃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第二天就为她请好了老师。

匡秉生看见桃桃出来,朝她点头示意:“你醒了?”

桌上摆满了早餐。

桃桃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坐下吃饭了,刚吃一口粥她就吐了出来。

粥是黑的,她以为是什么黑豆黑米粥,一喝不仅发苦,还带着腥臭的味道。

匡秉生看着她吐出来的那口粥,心痛地说:“桃桃,你刚才吐了三千块钱。”

桃桃:“?”

匡秉生:“作为鸣钟人的继承人,吃的喝的当然不能和别人相同的规格,这粥是用一种名叫青霜草的灵物熬制成的,长期服用不仅可以耳聪目明,还可以提高灵师对邪气的感知力,从今以后,你每天早上都要喝一碗。”

桃桃:“……”

她放下了粥,又去拿包子,还是只吃了一口就吐了。

包子皮是熟的,里面的肉馅却是生的。

匡秉生:“包子是用寒地鸦肉和一点离火粉末调和成的,两者的寒热属性相抵,功效却完好保留了,生吃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你别皱眉,就把它当成混了五香粉的三文鱼,眼睛一闭就吞了。”

桃桃:“……”

早餐是混沌冢的灵师准备的,眼前三个高矮不一的老头也是混沌冢的老灵师。

桃桃隐约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匡秉生说:“从今天起,我负责教你画符,于师负责教你念咒,王师负责教你学习灵师界的各种常识以及怎样做一个合格的鸣钟人,关师给你陪练,每晚鸣钟人都要对你进行小考,每周进行大考,如果考不过……”

他顿了顿:“……也没有什么惩罚,只要你良心过得去。”

这些老头都是都是五株灵师,就算在整个灵师界也是首屈一指名声赫赫的人物,在其他灵师家族都可以当族长了。

也只有混沌冢才有这么大的手笔,一下拿出来三个教她学习。

当看到匡秉生递来的学习时间表时,桃桃几乎要崩溃了。

除去每天睡觉的五个小时外,她所有的时间都被规划在里面,就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被卡得死死的。

匡秉生说:“计划表是我做的,这将会是你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作息了。”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匡清名就是这么疯的,怪不得他不想做灵师。

她求救地看着关风与:“你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关风与摇头。

她不忿:“那我什么我要这样?这玩意比屎还难吃,我真的一口都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匡秉生说,“鸣钟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十方炼狱破碎更是火烧眉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选你做继承人,但我相信鸣钟人的选择。桃桃,你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桃桃敲响帝钟那晚他们都不在混沌界,没有听到钟声,所以并不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只是纯粹对李鹤骨的信任。

李鹤骨让她做鸣钟人,一定有他的用意,他们只需要执行就好。

桃桃没有再辩驳,答应了李鹤骨的事她会努力去做。

她叹了口气,在关风与同情的目光里,捏着鼻子吃下了那正常人吃不下的包子和粥。

吃完后她漱了口,见匡秉生还在踹匡清名,好奇地问:“小匡师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只是不听话。”匡秉生说,“由我、王师、于师三个人教授的课堂在灵师界一般人求都求不来,鸣钟人特许他可以和你一起上课,他不但不感激,还不想上。”

关于匡清名为什么不想上课的原因桃桃了解。

还有一个周就考研了,他天天在周边踩点想找合适的机会溜出混沌界。

要是被关在课堂上,他就没机会跑出去了。

元天空在旁边羡慕道:“小匡,你好福气啊。”

匡清名:“……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他原本是想恐吓元天空闭嘴,谁知元天空开心地说:“还有这种好事?”

桃桃见元天空对课程很好奇,于是说:“小天也来,大家一起,人多了还可以交流分享学习的经验。”

匡秉生没有反对,元天空喜笑颜开。

匡清名嚎道:“什么就一起了?我没同意一起!”

元天空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是不是傻啊,你要是不来上课你爷爷肯定还会继续找人盯你,你乖乖上课才能降低他的警惕啊,三个老师,他只教一科,最近混沌冢的事情还那么多,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到时候他放松了对你的警惕,你不就能溜出去了吗?”

匡清名被他说服了,他不在蹲在地上装死,拍拍裤腿站了起来:“好,我上!”

望着跑进屋里准备学习的少年少女,老头们站在树下笑着聊天:

“看着他们就像看见了当年的我们。”

“我记得年轻时的老匡和他孙子一模一样,说什么梦想是去当兵上战场打仗,才不想做灵师,还是他爹把他揍了一顿他才老实。只是没想到等他老了,也这样揍起了自己的孙子。”

匡秉生:“过去的糗事就别提啦,那小子鬼精鬼精的,他身边那个元天空也一肚子坏水,可没我当年老实。”

“那你不拆穿他?”一个老头问。

匡秉生笑笑:“让他先开心一会儿吧。”

……

就这样,匡清名莫名其妙被拉入了桃桃的私人课堂。

李鹤骨做事如一道骤雷疾风,对鸣钟人的培养当天就进行了。

吃完早饭,又有小灵师送来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让桃桃喝下。

据说是可以益智补脑的灵物,喝了能增强记忆力,等桃桃捏着鼻子喝完课程就正式开始了。

上课的地点就在关风与的院子里。

老师三人,学生三人,从早到晚时间被排得满满的。

上午匡秉生教符术,下午于师教咒术和印术,晚上王师教她灵师界的知识和成为鸣钟人所要具备的常识。

到了深夜,桃桃会去找李鹤骨。

他带着她将白天的知识复习细化,把她不懂的、忘了的通通再教一遍。

桃桃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注水的猪,每天被强行塞了一堆知识在脑子里,好在她学习能力很快,每晚李鹤骨的小考都能通过。

关风与偶尔会出去办些事,但大多数时候都待在院里,拿着一截木头不知道雕刻些什么。

南宫尘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桃桃知道他在断风崖养伤,自从那天离开后,她一次也没有再去找过他。

不光是因为不想见他,也是因为她时间被安排得太满,实在是没有空闲。

就这样,三人没日没夜学了五天。

桃桃每天被各种灵物补脑还好,元天空和匡清名差点要学吐了。

他们三个的作息和日常饮食都是匡秉生经手的。

他很严厉,上课手里总要拿一根教鞭,要是谁走神了,教鞭直接就落在脑袋上了。

不光是匡清名和元天空,就连桃桃也照打不误。

桃桃脾气不好,有几次被打疼了,她幽幽地问:“您不怕我当了鸣钟人后报仇吗?”

匡秉生幽幽地回她:“不怕,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入土为安了。”

桃桃:“……”

……

天色擦黑,晚饭时间到了。

于师刚下课,小灵师就送来了饭。

匡秉生上课严厉,课下对他们还是尽己所能地好。

比如吃饭这件事,除了桃桃的饮食全是各种补身体的灵物无法更改外,匡清名和元天空想吃什么他都能买来。

早上匡清名随口说了句想吃披萨,匡秉生专门请了灵师去城里代购。

几十公里的距离用火属性的符箓保温,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还是热的,和刚出炉的没什么区别。

桃桃快要馋疯了,她吃了五天人不能下咽的东西,就算看到个烧饼都流口水,更别说是披萨了。

可是她饭量有限,吃完别的就吃不下补身体的灵物了。

所以匡秉生走前特意交代,除非她把灵物吃完,否则不能吃别的。

但是以那些东西的味道,吃完后别说吃别的,就是闻着食物的味道都会反胃。

她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元天空手里的披萨,想凑上嘴去咬一口。

元天空却像没看见她渴望的眼神一样,将披萨塞进自己嘴里,看着匡清名:“你爷爷真好。”

桃桃又转头望向匡清名手里的披萨,凑过头去。

匡清名也塞进了嘴里:“要是不逼我当灵师会更好。”

桃桃:“……”

“你还打算跑吗?”

“当然啊,明天是救世盟的线下会议,爷爷中午就下山去接待灵师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跑白不跑。”

桃桃吃不着披萨,疲惫地趴在桌上。

学了整整一天,她累得不想动。

短短五天,她脑子里灌了很多知识,有的嚼碎吸收了,有的只是强行记在了脑子里。

不过不得不说,这三位老师确实厉害。

整整五天他们没有教任何一门术法,而是在教操纵术法的术。

拿匡清名的话说,就好比他在上考研英语课,老师不监督你背单词,而是给你总结常用的单词形态和句子变化。

虽然乍一看你一门术法都没学会,但是你掌握了规律,以后无论是学术法还是用术法都能事半功倍。

就像在英语中,后缀ful、后缀ed大多是形容一样。

在符术和咒术中,不同的起笔方式,不同的咒语用词也代表着不同的作用的符。

其中细节还要再分,学会了这些,基本就能分清记住不同类型的术法了。

他还说这三个老头看起来挺可恶,但是放到新东方都绝对是年薪百万的名师之列。

虽然桃桃一句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赞同这几个老头挺厉害的。

与之相比,李鹤骨更是厉害。

这几天晚上,桃桃去他书房,考核结束后,他为她检查了身体。

和脾气暴躁放养为主的李三九相比,他的慈祥更像是春风化雨。

桃桃的灵脉与别人不同,她从前之所以不会术法是因为没有灵脉。

后来有了灵脉依然不会,则是因为她的灵脉和别人不同。

别人的灵脉是从小修成的,体内有一套灵力的运行路线,在使用术法时灵力顺着路线游走而出为术法加持力量。

但桃桃她的灵脉是劈出来,并不太懂那路线的运行方式。

虽然当时在渝城警察局前南宫尘也教过她,但后来事情太多,她总也记不住,慢慢地就忘了。

李鹤骨的教授方法和南宫尘不同。

当初南宫尘是将自己的力量灌入她体内,游走了一圈后让她记住路线,虽然很精准,但那路线复杂,桃桃总会忘。

而李鹤骨的方法不同,他让桃桃动用灵力自己去感受体内的不同穴道的位置,找一个往往需要很久。

但这样费时费力地找完,桃桃就大体记住了,接下来则是催动灵力在这些穴道之间运转,最后逼入灵脉催动灵力用出术法。

别的灵师要几年才能彻底熟练的灵力运转方式,她五个晚上就基本学会了。

但代价也是有的,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觉。

当然不睡觉也不是因为太累,而是她有心事,睡不着。

在想这些日子和南宫尘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想他的过去,想藏库里的那副画。

她总是夜里躺下了却难以入睡,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上一整晚的雪花飘扬。

来混沌界已经快七天了,夜里的雪越下越大。

明天就是灵师宣誓加入混沌冢的日子了,各个组织的灵师会齐聚混沌界商讨应对寂静寮的事。

到时,混沌界会来许多强大的灵师。

他们会发现不了南宫尘的身份吗?发现了他是鬼魂会怎样?南宫尘听见他们要对付寂静之主又会怎样想?

桃桃想起他曾经发疯的模样,如果他真的喜欢寂静之主,他可以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对付她吗?

“没事吧?”元天空将滋补的灵物推到她面前,“不吃饭你在发什么呆啊?”

这几天时间很紧,都是下了课就吃饭,吃完饭还有下一堂课等着。

匡秉生简直是算准了他们吃饭和消化的时间,将他们的课程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然主要是桃桃,两个蹭课的消化多久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元天空见缝插针地拿手机放着动漫:“你知道南宫哥在哪吗?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桃桃不想谈论这个,转移话题:“你在看什么?”

元天空:“犬夜叉。”

“讲了什么?”

“一个渣男狗同时周旋在前世的恋人与转生后现世的恋人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不决,人神共愤。”

桃桃:“……”

确实挺人神共愤的。

前世和今世尚且不算同一个人,何况她与寂静之主?

想着,桃桃没有吃东西,起身走出房间。

院里有一个小池塘,她坐在池塘边,看池塘里生了几株水莲。

关风与照顾它没有照顾菖蒲花用心。

这里昼夜气温不定,花并没有长开,而是变成了半池的枯枝,秋日萧瑟般浮在水面。

元宝在池塘里游,富贵在花田里叼来小虫投到水中,元宝便浮上水面张口吃掉。

桃桃看了一会儿,有些好笑:“你们倒是能做朋友。”

她脱了鞋,把脚浸在池塘里泡着,水很凉,但可以让她头脑清醒。

暮色刚落。

关风与打完电话走进来,脸色有些冷。

桃桃问:“怎么了?”

“明天救世盟成员清晨会到混沌界来商议事情,大多数灵师今晚就到了,东南片区的灵师负责迎接,可是刚刚有救世盟灵师联系我,说出了机场没有看到混沌冢的灵师接机。”

“老匡师不是上午就下山安排了吗?”桃桃分明记得他走前还叮嘱匡清名要好好上课。

“是,但我联系不到东南片区的灵师。”

桃桃说:“可能堵车没有看到消息。”

关风与嗯了一声,看她泡在水池的里的脚:“你在做什么?”

他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了条毛巾,把她的脚从池子里捞出来擦干:“天很冷,下次别这样了。”

池塘就在桃桃的窗前,她回头就能看见南宫尘放在她窗台上的那枝杏花。

她低着眼:“我最近不太开心。”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上课总是走神,被匡师打过很多次。”

关风与这些天在忙救世盟会议的事情,偶尔闲暇才坐到院里,桃桃没想到他这也能发现。

他问:“因为什么?”

桃桃没有隐瞒,低声说:“我喜欢上一个人,但他喜欢的不是我。”

关风与正在帮她擦脚,他沉默,手下的动作也停了。

桃桃的脚被他裹着毛巾握在手里,她觉得有些尴尬,想要抽回,他却握着不许。

“阿与?”桃桃试探叫他,“你怎么了?”

“为什么?”关风与抬头看她,“会那样觉得?”

桃桃用了用力,还是将脚抽了回来。

她穿上鞋袜,和关风与并肩坐在池塘边。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许多事情也没有必要瞒着,她把这些日子想的都对他说了。

关风与安静地听着。

“……所以,就是这样了。”桃桃说,“明天救世盟的灵师会来混沌界,如果他曾经的爱人真是寂静之主,他听了会怎样?我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想和他在一起?”关风与沉默了很久后终于开了口。

“白天看云,夜里看月,温暖时看花,天冷时看雪。”桃桃不知怎么想起了南宫尘说过的话,接着又抿着唇,眉眼带着一梢倔强,“喜欢的不是我,我不想。”

混沌界的夜风吹在身上,几乎能隔着衣服将骨头都冻透。

关风与声线低沉,与暮色将尽的冷意交融不分:“去问清楚吧。”

……

桃桃出了院子,朝断风崖的方向走去。

据说明天各个灵师组织的与会灵师大约两百多人。

混沌界从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大晚上也没有几个人闲着。

桃桃一路走过去遇见了许多灵师,要么打扫,要么在布置。

小灵师们追来追去,说着是在清扫小路,但玩得忘乎所以。

隔着远远的距离,桃桃看到崖上站着两个人。

暮色最后一抹的橘色光芒落于混沌界的山上,也落于山崖之下的海面上,大海被映起了粼粼波涛。

这里的海浪和外界并没有分别,从深海卷来,拍打着山下的礁石,卷起如珍珠贝般白色的海浪后再退去。

远处海面亮起了一簇灯塔,水中映着灯塔暖色的影子。

桃桃没有走近,站在树枝掩映的地方听他们交谈。

南宫尘:“想好了?”

李鹤骨答:“想好了。”

南宫尘:“这样的天道,这样的人间,值得吗?”

李鹤骨:“这毕竟是我守护了八十年的人间,世间升平,无灾无难是我一生所愿,如果能亲眼得见也算不枉此生了。至于其他,留给小辈去争辩,留给后世去分说吧。”

“你很通透。”南宫尘说,“是我想不开。”

“不。”李鹤骨轻笑,“尊上才是真正通透之人,万物生灵,皆有资格存在于世,没有谁该是被遗弃的棋子。”

桃桃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呼吸声。

所以几句话后,南宫尘和李鹤骨就发现了她。

两人回头。

她从树枝的影子里走出来,站在他们身前,看着南宫尘:“师祖,我有话想对他说。”

李鹤骨深深看了南宫尘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老了,这些夜里经常会梦到年少的种种,或许是心气折了,总觉得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面,尊上,您保重。”

南宫尘没有说话,李鹤骨朝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断风崖。

风吹不到脸上就会被山崖隔断,但也不知是不是日头落山了,桃桃站在这觉得冷意十足。

她没有看南宫尘,而是望着暮色包裹的海面:“你的伤怎么样了?”

“这里灵力充裕,好多了。”

桃桃:“你没有想对我说的吗?”

那晚在断风崖上,她说他是骗子,南宫尘没有辩驳。

她走了,南宫尘也没有追。

他拢住衣袍的袖口,消失的手掌虽然在灵力的滋养下幻化回来了,但还是一抹浅淡的透明颜色。

帝钟的力量霸道无比,如果是普通的妖邪被它直冲八十一道,恐怕早就化为光粉消散在天地间了。

他看出的桃桃神情的异样,朝她走近了一步。

桃桃后退,躲开了他的凑近。

她无意识地攥拳,指甲嵌入掌心:“我有,你不说,那我问。”

“你喜欢的人,是我吗?”

她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了,虽然还没有得到答案,但憋了许多天的一口气也纾解了一半。

刚刚李鹤骨和南宫尘讲话,虽然没有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每一句听起来都高深。

不像她,张口闭口就是俗气极了的情情爱爱,这听在南宫尘的耳朵里,恐怕会让他觉得像晨鸡在打听。

桃桃难过极了,突然有些埋怨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读书了。

要是多读几本书的话,她应该也不会用这样蠢这样直白的方式问出来吧?

“为什么要怀疑?”他看上去有些生气。

桃桃问:“那我再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在你破开十方炼狱带我离开之前,我们只在阿修罗海见过一面,你没理由承受一百零八道天雷为我逆天改命,不要说什么不可说之类的话,我要知道原因。”

南宫尘没有说话。

桃桃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回答,几乎笑了:“你宁愿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明白,宁愿我讨厌你,都不能说?”

南宫尘静默:“对不起。”

都到这个时候,他依然不说。

除了桃桃所认为的那个理由,还有什么他不能说出口的原因?

他曾经说,一旦将原因说出口会打散因果,桃桃无法理解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因果。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骗她。

“我明白了。”桃桃眼睛从他身上挪开,强迫自己望向海面,“那天在闽城的天台我喝了酒,你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从没有。”她面色很静,叫人看不出波澜,“我从没有喜欢过你。”

断风崖的风声在这一刻停息了。

南宫尘没有说话,云从海面缓缓飘来,遮住了混沌界的月亮。

“那天晚上在这里吻你是我头晕不清醒,不过你还回来了,我们也算两不相欠,你把它忘了吧。”

桃桃说:“混沌界明天会来很多灵师,你一个鬼魂待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师祖想让我做下一任鸣钟人,我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离开混沌界了,当初留你在身边是怕你去人间兴风作浪,但我后来想了想,你在阿修罗海待了那么多年,要是到了人间还不能去别的地方看看风景,对你而言不公平。”

“所以……”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破绽,“你可以走了。”

南宫尘沉默了很久,问她:“这是你的心里话?”

“当然了。”桃桃故作轻松,“你不是也说过想要去游历人间,看看现在的人间变了什么样吗?你要去可得抓紧时间,不然等我成为了厉害的灵师补齐炼狱之后你可能就没机会了。”

“不是这一句。”南宫尘问,“从没有,喜欢过我吗?”

他的眼眸漆黑而深邃,犹如一汪幽深的寒潭。

桃桃没有看他,垂着眼点头:“是啊,但你确实是个很好的朋友,这半年来谢谢你救我,我已经到了混沌冢,在这里我很安全,接下来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去见你想见的人吧。”

“桃桃……”

“走吧——”桃桃突然有些失控。

她眼圈红了,可她泪腺早就坏掉了,是流不出眼泪的。

“我说过,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但你留在这里让我很为难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声音竟然忍不住带了一丝哭腔:“我以后或许会成为鸣钟人,我也知道是你击碎了炼狱之门,你那么大一只邪祟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作为未来的鸣钟人,我该拿你怎么办?收伏你,我做不到,不收,可我是鸣钟人啊——”

她其实想将原因全部说给他听。

但少女的心思弯弯绕绕,出于自尊,她又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寂静之主这四个字。

当初行香子说完便让他情绪失控至今。

只要一想到他的不开心、他的自责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她心里就好像沤了酸的泥沼有一只黢黑的虫在撕咬。

太讨厌了。

桃桃心想,早知道就不下山了。

她在山上过了十八年都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怎么下山就变成了这样?

她的发松散地披在肩上,被崖上风断后的微弱风翼轻轻拂起。

南宫尘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想替她将头发别在耳后。

她侧身躲开:“走吧。”

当她第三次说出这两个字时,南宫尘停手了。

疏离的星光洒在他的衣袍,他静了很久:“我明白了。”

“让你为难的事我不会再做,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走,别难过了。”

就连这个时候,他都这么温柔,如果这温柔真是对她就好了。

桃桃只要一想起帝钟记忆里看到的画面就觉得心里泛酸。

还好泪腺坏掉了,她想,否则也不知道会不会丢人地哭出来。

南宫尘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触碰她。

他转身擦过她身旁,走向混沌界的山下。

黄昏已彻底落幕,混沌界染上了星月的光辉。

桃桃在冰冷的夜色中站了很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追了上去。

南宫尘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桃桃。

桃桃手心摊着九朵玄魂花递到他面前:“这些天太忙了,总是忘记拿给你,就当是这段时间的谢礼吧。”

虽然说过要分给元天空他们,但他们应该也不会介意。

南宫尘没有动,桃桃抓起他黑袍袖口,想将玄魂花放到他手里。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哪怕她的藏灵身,此刻也触碰不到他的手掌。

李鹤骨说过他被帝钟伤了,但桃桃不知道他伤得这么重,灵魂已经孱弱到连她都触碰不到了。

桃桃一瞬间恍惚了,不一会儿反应过来,她轻轻放下他的袖子,抓住他令一只手,将玄魂花放在他的掌心。

这花可以修补灵魂,应该可以治好他的伤吧。

南宫尘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她察觉到了,却不敢和他对视。

怕再看一眼,都无法这样平静地让他离开。

她转身走进山门,没有再回头。

南宫尘站在夜晚的风里,时间恍惚着流逝,他拢住了手里的九朵玄魂花,沉默不语。

……

桃桃走进山门后并没有离开。

她一个人在月下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你让他走了?”关风与问。

桃桃点头。

就算不为寂静之主,南宫尘也不能留在这。

她现在不仅是应桃桃,更是鸣钟人的继承人,往后的日子身边免不了被灵师环绕,免不了去收集十方璞的碎片。

但对他而言,她所处的环境,她要做的事恰恰危险。

这半年来在她身边,他不知动用了多少次力量,受过多少伤。

每次他出手,桃桃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下一刻就消散。

如果是孤身一人游历世间,或许灵魂会消散得更晚些吧?

其他一切只是重要却不决定性的附加借口,这才是她必须要他走的原因。

一个不喜欢她还总是为她受伤的人,留在她身边做什么呢?

和她一起面对混沌界的清冷和孤独?还是面对山下的危险?

他现在走了,就算有一天她真的补齐了炼狱之门,到时找不到他,就无法让他回到阿修罗海。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可以自由。

总之,无论对谁,这都是最好的归宿。

“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他。”

桃桃轻声呢喃。

在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李鹤骨当初让明则慧离开的做法,也理解了他这六十年来一个人清居的孤独。

“桃桃,你真的动情了,是吗?”关风与的声音喑哑,情绪不分明。

“或许吧。”桃桃没有否认,“但不重要了。”

她望向灯火幽明的混沌界,和关风与并肩走回山顶。

这一刻,她绝不会想到,几小时后,她会经历人生中最翻天覆地的一场巨变。

四分之一个闽城被滔天的海啸冲毁,李鹤骨葬身无尽海底,混沌冢在闽城的灵师几乎被屠得一个不剩。

而她,成为了混沌冢历史上最年轻的鸣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