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他。
桃桃这些天要么睡不着, 要么睡不醒。
从她敲响帝钟之后,总觉得疲乏,睡时也总是很疲惫。
她做了一整晚的梦。
梦里的世界纷乱, 她时而梦到李鹤骨寿终正寝,时而梦到寂静之主将她架在火上烤。
但梦中出现最多的,还是南宫尘。
只不过看不清他的脸。
他黑袍深邃, 背朝着她往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独行。
桃桃开始只是静静看着, 后来见他走远了出声叫他, 可他没有回头。
桃桃于是迈步去追,可无论她怎么发足狂奔,离他的距离都越来越远,始终抓不住他的衣袍。
在即将被黑暗吞噬之时, 他回过头, 面容被黑雾笼罩得看不分明。
桃桃想要伸手触碰他, 他的灵魂上却骤然生出道道裂纹, 而后在桃桃面前,生生破碎了。
天大亮。
桃桃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富贵正窝在她的枕边睡觉。
她的枕头被汗浸湿了, 以前不是没有做过噩梦,但从没有一个梦让她醒来后半天都回不过神, 肩膀发抖。
她觉得这梦不是什么好征兆。
南宫尘送的铃铛与帝钟睡前都被她拆了下来, 放在了床头上。
她换好衣服, 将它们又系回了腰间。
帝钟到她手里已经几天了, 她昨晚试图去敲, 想试试那晚在藏库能敲响它是不是偶然, 但被李鹤骨拦住了。
帝钟之音波及很广, 南宫尘在混沌界内, 就算不在眼前,那声音也会伤到他。
李鹤骨说南宫尘在断风崖是为了养伤,那里灵力充裕,可以恢复他被帝钟所伤的灵魂。
想到那晚他脸色苍白站在月光下,一定也是因为受伤。
桃桃很想去看看他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但只要想起一些事情,就说不出的闷。
加上昨晚那逼真的梦境让她有些心绪不宁,她在屋里站了一会,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
桃桃推开屋门,院子里有些热闹。
匡清名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捂着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神情。
匡秉生站在他旁边恐吓:“你起不起?”
匡清名说:“听不见,我聋了。”
匡秉生是东南片区的负责人,也是匡清名的爷爷,在混沌冢更是能排进前五的强大灵师。
他年过七十,虽然有伤病在身上,但看起来精神奕奕的。
他头发白了一半,体型矮胖,叫人看起来很亲切,哪怕是他在踹匡清名的时候也不让人觉得凶狠。
桃桃问在一旁看热闹的元天空:“这是怎么了?”
元天空跟她解释:“看见院里那两个老头了吗?他们两个加上老匡师一共三个人是鸣钟人为你请来的老师。”
虽然昨天答应了李鹤骨要学习做鸣钟人,但桃桃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第二天就为她请好了老师。
匡秉生看见桃桃出来,朝她点头示意:“你醒了?”
桌上摆满了早餐。
桃桃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坐下吃饭了,刚吃一口粥她就吐了出来。
粥是黑的,她以为是什么黑豆黑米粥,一喝不仅发苦,还带着腥臭的味道。
匡秉生看着她吐出来的那口粥,心痛地说:“桃桃,你刚才吐了三千块钱。”
桃桃:“?”
匡秉生:“作为鸣钟人的继承人,吃的喝的当然不能和别人相同的规格,这粥是用一种名叫青霜草的灵物熬制成的,长期服用不仅可以耳聪目明,还可以提高灵师对邪气的感知力,从今以后,你每天早上都要喝一碗。”
桃桃:“……”
她放下了粥,又去拿包子,还是只吃了一口就吐了。
包子皮是熟的,里面的肉馅却是生的。
匡秉生:“包子是用寒地鸦肉和一点离火粉末调和成的,两者的寒热属性相抵,功效却完好保留了,生吃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你别皱眉,就把它当成混了五香粉的三文鱼,眼睛一闭就吞了。”
桃桃:“……”
早餐是混沌冢的灵师准备的,眼前三个高矮不一的老头也是混沌冢的老灵师。
桃桃隐约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匡秉生说:“从今天起,我负责教你画符,于师负责教你念咒,王师负责教你学习灵师界的各种常识以及怎样做一个合格的鸣钟人,关师给你陪练,每晚鸣钟人都要对你进行小考,每周进行大考,如果考不过……”
他顿了顿:“……也没有什么惩罚,只要你良心过得去。”
这些老头都是都是五株灵师,就算在整个灵师界也是首屈一指名声赫赫的人物,在其他灵师家族都可以当族长了。
也只有混沌冢才有这么大的手笔,一下拿出来三个教她学习。
当看到匡秉生递来的学习时间表时,桃桃几乎要崩溃了。
除去每天睡觉的五个小时外,她所有的时间都被规划在里面,就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被卡得死死的。
匡秉生说:“计划表是我做的,这将会是你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作息了。”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匡清名就是这么疯的,怪不得他不想做灵师。
她求救地看着关风与:“你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关风与摇头。
她不忿:“那我什么我要这样?这玩意比屎还难吃,我真的一口都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匡秉生说,“鸣钟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十方炼狱破碎更是火烧眉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选你做继承人,但我相信鸣钟人的选择。桃桃,你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桃桃敲响帝钟那晚他们都不在混沌界,没有听到钟声,所以并不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只是纯粹对李鹤骨的信任。
李鹤骨让她做鸣钟人,一定有他的用意,他们只需要执行就好。
桃桃没有再辩驳,答应了李鹤骨的事她会努力去做。
她叹了口气,在关风与同情的目光里,捏着鼻子吃下了那正常人吃不下的包子和粥。
吃完后她漱了口,见匡秉生还在踹匡清名,好奇地问:“小匡师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只是不听话。”匡秉生说,“由我、王师、于师三个人教授的课堂在灵师界一般人求都求不来,鸣钟人特许他可以和你一起上课,他不但不感激,还不想上。”
关于匡清名为什么不想上课的原因桃桃了解。
还有一个周就考研了,他天天在周边踩点想找合适的机会溜出混沌界。
要是被关在课堂上,他就没机会跑出去了。
元天空在旁边羡慕道:“小匡,你好福气啊。”
匡清名:“……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他原本是想恐吓元天空闭嘴,谁知元天空开心地说:“还有这种好事?”
桃桃见元天空对课程很好奇,于是说:“小天也来,大家一起,人多了还可以交流分享学习的经验。”
匡秉生没有反对,元天空喜笑颜开。
匡清名嚎道:“什么就一起了?我没同意一起!”
元天空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是不是傻啊,你要是不来上课你爷爷肯定还会继续找人盯你,你乖乖上课才能降低他的警惕啊,三个老师,他只教一科,最近混沌冢的事情还那么多,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到时候他放松了对你的警惕,你不就能溜出去了吗?”
匡清名被他说服了,他不在蹲在地上装死,拍拍裤腿站了起来:“好,我上!”
望着跑进屋里准备学习的少年少女,老头们站在树下笑着聊天:
“看着他们就像看见了当年的我们。”
“我记得年轻时的老匡和他孙子一模一样,说什么梦想是去当兵上战场打仗,才不想做灵师,还是他爹把他揍了一顿他才老实。只是没想到等他老了,也这样揍起了自己的孙子。”
匡秉生:“过去的糗事就别提啦,那小子鬼精鬼精的,他身边那个元天空也一肚子坏水,可没我当年老实。”
“那你不拆穿他?”一个老头问。
匡秉生笑笑:“让他先开心一会儿吧。”
……
就这样,匡清名莫名其妙被拉入了桃桃的私人课堂。
李鹤骨做事如一道骤雷疾风,对鸣钟人的培养当天就进行了。
吃完早饭,又有小灵师送来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让桃桃喝下。
据说是可以益智补脑的灵物,喝了能增强记忆力,等桃桃捏着鼻子喝完课程就正式开始了。
上课的地点就在关风与的院子里。
老师三人,学生三人,从早到晚时间被排得满满的。
上午匡秉生教符术,下午于师教咒术和印术,晚上王师教她灵师界的知识和成为鸣钟人所要具备的常识。
到了深夜,桃桃会去找李鹤骨。
他带着她将白天的知识复习细化,把她不懂的、忘了的通通再教一遍。
桃桃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注水的猪,每天被强行塞了一堆知识在脑子里,好在她学习能力很快,每晚李鹤骨的小考都能通过。
关风与偶尔会出去办些事,但大多数时候都待在院里,拿着一截木头不知道雕刻些什么。
南宫尘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桃桃知道他在断风崖养伤,自从那天离开后,她一次也没有再去找过他。
不光是因为不想见他,也是因为她时间被安排得太满,实在是没有空闲。
就这样,三人没日没夜学了五天。
桃桃每天被各种灵物补脑还好,元天空和匡清名差点要学吐了。
他们三个的作息和日常饮食都是匡秉生经手的。
他很严厉,上课手里总要拿一根教鞭,要是谁走神了,教鞭直接就落在脑袋上了。
不光是匡清名和元天空,就连桃桃也照打不误。
桃桃脾气不好,有几次被打疼了,她幽幽地问:“您不怕我当了鸣钟人后报仇吗?”
匡秉生幽幽地回她:“不怕,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入土为安了。”
桃桃:“……”
……
天色擦黑,晚饭时间到了。
于师刚下课,小灵师就送来了饭。
匡秉生上课严厉,课下对他们还是尽己所能地好。
比如吃饭这件事,除了桃桃的饮食全是各种补身体的灵物无法更改外,匡清名和元天空想吃什么他都能买来。
早上匡清名随口说了句想吃披萨,匡秉生专门请了灵师去城里代购。
几十公里的距离用火属性的符箓保温,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还是热的,和刚出炉的没什么区别。
桃桃快要馋疯了,她吃了五天人不能下咽的东西,就算看到个烧饼都流口水,更别说是披萨了。
可是她饭量有限,吃完别的就吃不下补身体的灵物了。
所以匡秉生走前特意交代,除非她把灵物吃完,否则不能吃别的。
但是以那些东西的味道,吃完后别说吃别的,就是闻着食物的味道都会反胃。
她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元天空手里的披萨,想凑上嘴去咬一口。
元天空却像没看见她渴望的眼神一样,将披萨塞进自己嘴里,看着匡清名:“你爷爷真好。”
桃桃又转头望向匡清名手里的披萨,凑过头去。
匡清名也塞进了嘴里:“要是不逼我当灵师会更好。”
桃桃:“……”
“你还打算跑吗?”
“当然啊,明天是救世盟的线下会议,爷爷中午就下山去接待灵师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跑白不跑。”
桃桃吃不着披萨,疲惫地趴在桌上。
学了整整一天,她累得不想动。
短短五天,她脑子里灌了很多知识,有的嚼碎吸收了,有的只是强行记在了脑子里。
不过不得不说,这三位老师确实厉害。
整整五天他们没有教任何一门术法,而是在教操纵术法的术。
拿匡清名的话说,就好比他在上考研英语课,老师不监督你背单词,而是给你总结常用的单词形态和句子变化。
虽然乍一看你一门术法都没学会,但是你掌握了规律,以后无论是学术法还是用术法都能事半功倍。
就像在英语中,后缀ful、后缀ed大多是形容一样。
在符术和咒术中,不同的起笔方式,不同的咒语用词也代表着不同的作用的符。
其中细节还要再分,学会了这些,基本就能分清记住不同类型的术法了。
他还说这三个老头看起来挺可恶,但是放到新东方都绝对是年薪百万的名师之列。
虽然桃桃一句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赞同这几个老头挺厉害的。
与之相比,李鹤骨更是厉害。
这几天晚上,桃桃去他书房,考核结束后,他为她检查了身体。
和脾气暴躁放养为主的李三九相比,他的慈祥更像是春风化雨。
桃桃的灵脉与别人不同,她从前之所以不会术法是因为没有灵脉。
后来有了灵脉依然不会,则是因为她的灵脉和别人不同。
别人的灵脉是从小修成的,体内有一套灵力的运行路线,在使用术法时灵力顺着路线游走而出为术法加持力量。
但桃桃她的灵脉是劈出来,并不太懂那路线的运行方式。
虽然当时在渝城警察局前南宫尘也教过她,但后来事情太多,她总也记不住,慢慢地就忘了。
李鹤骨的教授方法和南宫尘不同。
当初南宫尘是将自己的力量灌入她体内,游走了一圈后让她记住路线,虽然很精准,但那路线复杂,桃桃总会忘。
而李鹤骨的方法不同,他让桃桃动用灵力自己去感受体内的不同穴道的位置,找一个往往需要很久。
但这样费时费力地找完,桃桃就大体记住了,接下来则是催动灵力在这些穴道之间运转,最后逼入灵脉催动灵力用出术法。
别的灵师要几年才能彻底熟练的灵力运转方式,她五个晚上就基本学会了。
但代价也是有的,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觉。
当然不睡觉也不是因为太累,而是她有心事,睡不着。
在想这些日子和南宫尘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想他的过去,想藏库里的那副画。
她总是夜里躺下了却难以入睡,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上一整晚的雪花飘扬。
来混沌界已经快七天了,夜里的雪越下越大。
明天就是灵师宣誓加入混沌冢的日子了,各个组织的灵师会齐聚混沌界商讨应对寂静寮的事。
到时,混沌界会来许多强大的灵师。
他们会发现不了南宫尘的身份吗?发现了他是鬼魂会怎样?南宫尘听见他们要对付寂静之主又会怎样想?
桃桃想起他曾经发疯的模样,如果他真的喜欢寂静之主,他可以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对付她吗?
“没事吧?”元天空将滋补的灵物推到她面前,“不吃饭你在发什么呆啊?”
这几天时间很紧,都是下了课就吃饭,吃完饭还有下一堂课等着。
匡秉生简直是算准了他们吃饭和消化的时间,将他们的课程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然主要是桃桃,两个蹭课的消化多久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元天空见缝插针地拿手机放着动漫:“你知道南宫哥在哪吗?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桃桃不想谈论这个,转移话题:“你在看什么?”
元天空:“犬夜叉。”
“讲了什么?”
“一个渣男狗同时周旋在前世的恋人与转生后现世的恋人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不决,人神共愤。”
桃桃:“……”
确实挺人神共愤的。
前世和今世尚且不算同一个人,何况她与寂静之主?
想着,桃桃没有吃东西,起身走出房间。
院里有一个小池塘,她坐在池塘边,看池塘里生了几株水莲。
关风与照顾它没有照顾菖蒲花用心。
这里昼夜气温不定,花并没有长开,而是变成了半池的枯枝,秋日萧瑟般浮在水面。
元宝在池塘里游,富贵在花田里叼来小虫投到水中,元宝便浮上水面张口吃掉。
桃桃看了一会儿,有些好笑:“你们倒是能做朋友。”
她脱了鞋,把脚浸在池塘里泡着,水很凉,但可以让她头脑清醒。
暮色刚落。
关风与打完电话走进来,脸色有些冷。
桃桃问:“怎么了?”
“明天救世盟成员清晨会到混沌界来商议事情,大多数灵师今晚就到了,东南片区的灵师负责迎接,可是刚刚有救世盟灵师联系我,说出了机场没有看到混沌冢的灵师接机。”
“老匡师不是上午就下山安排了吗?”桃桃分明记得他走前还叮嘱匡清名要好好上课。
“是,但我联系不到东南片区的灵师。”
桃桃说:“可能堵车没有看到消息。”
关风与嗯了一声,看她泡在水池的里的脚:“你在做什么?”
他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了条毛巾,把她的脚从池子里捞出来擦干:“天很冷,下次别这样了。”
池塘就在桃桃的窗前,她回头就能看见南宫尘放在她窗台上的那枝杏花。
她低着眼:“我最近不太开心。”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上课总是走神,被匡师打过很多次。”
关风与这些天在忙救世盟会议的事情,偶尔闲暇才坐到院里,桃桃没想到他这也能发现。
他问:“因为什么?”
桃桃没有隐瞒,低声说:“我喜欢上一个人,但他喜欢的不是我。”
关风与正在帮她擦脚,他沉默,手下的动作也停了。
桃桃的脚被他裹着毛巾握在手里,她觉得有些尴尬,想要抽回,他却握着不许。
“阿与?”桃桃试探叫他,“你怎么了?”
“为什么?”关风与抬头看她,“会那样觉得?”
桃桃用了用力,还是将脚抽了回来。
她穿上鞋袜,和关风与并肩坐在池塘边。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许多事情也没有必要瞒着,她把这些日子想的都对他说了。
关风与安静地听着。
“……所以,就是这样了。”桃桃说,“明天救世盟的灵师会来混沌界,如果他曾经的爱人真是寂静之主,他听了会怎样?我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想和他在一起?”关风与沉默了很久后终于开了口。
“白天看云,夜里看月,温暖时看花,天冷时看雪。”桃桃不知怎么想起了南宫尘说过的话,接着又抿着唇,眉眼带着一梢倔强,“喜欢的不是我,我不想。”
混沌界的夜风吹在身上,几乎能隔着衣服将骨头都冻透。
关风与声线低沉,与暮色将尽的冷意交融不分:“去问清楚吧。”
……
桃桃出了院子,朝断风崖的方向走去。
据说明天各个灵师组织的与会灵师大约两百多人。
混沌界从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大晚上也没有几个人闲着。
桃桃一路走过去遇见了许多灵师,要么打扫,要么在布置。
小灵师们追来追去,说着是在清扫小路,但玩得忘乎所以。
隔着远远的距离,桃桃看到崖上站着两个人。
暮色最后一抹的橘色光芒落于混沌界的山上,也落于山崖之下的海面上,大海被映起了粼粼波涛。
这里的海浪和外界并没有分别,从深海卷来,拍打着山下的礁石,卷起如珍珠贝般白色的海浪后再退去。
远处海面亮起了一簇灯塔,水中映着灯塔暖色的影子。
桃桃没有走近,站在树枝掩映的地方听他们交谈。
南宫尘:“想好了?”
李鹤骨答:“想好了。”
南宫尘:“这样的天道,这样的人间,值得吗?”
李鹤骨:“这毕竟是我守护了八十年的人间,世间升平,无灾无难是我一生所愿,如果能亲眼得见也算不枉此生了。至于其他,留给小辈去争辩,留给后世去分说吧。”
“你很通透。”南宫尘说,“是我想不开。”
“不。”李鹤骨轻笑,“尊上才是真正通透之人,万物生灵,皆有资格存在于世,没有谁该是被遗弃的棋子。”
桃桃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呼吸声。
所以几句话后,南宫尘和李鹤骨就发现了她。
两人回头。
她从树枝的影子里走出来,站在他们身前,看着南宫尘:“师祖,我有话想对他说。”
李鹤骨深深看了南宫尘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老了,这些夜里经常会梦到年少的种种,或许是心气折了,总觉得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面,尊上,您保重。”
南宫尘没有说话,李鹤骨朝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断风崖。
风吹不到脸上就会被山崖隔断,但也不知是不是日头落山了,桃桃站在这觉得冷意十足。
她没有看南宫尘,而是望着暮色包裹的海面:“你的伤怎么样了?”
“这里灵力充裕,好多了。”
桃桃:“你没有想对我说的吗?”
那晚在断风崖上,她说他是骗子,南宫尘没有辩驳。
她走了,南宫尘也没有追。
他拢住衣袍的袖口,消失的手掌虽然在灵力的滋养下幻化回来了,但还是一抹浅淡的透明颜色。
帝钟的力量霸道无比,如果是普通的妖邪被它直冲八十一道,恐怕早就化为光粉消散在天地间了。
他看出的桃桃神情的异样,朝她走近了一步。
桃桃后退,躲开了他的凑近。
她无意识地攥拳,指甲嵌入掌心:“我有,你不说,那我问。”
“你喜欢的人,是我吗?”
她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了,虽然还没有得到答案,但憋了许多天的一口气也纾解了一半。
刚刚李鹤骨和南宫尘讲话,虽然没有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每一句听起来都高深。
不像她,张口闭口就是俗气极了的情情爱爱,这听在南宫尘的耳朵里,恐怕会让他觉得像晨鸡在打听。
桃桃难过极了,突然有些埋怨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读书了。
要是多读几本书的话,她应该也不会用这样蠢这样直白的方式问出来吧?
“为什么要怀疑?”他看上去有些生气。
桃桃问:“那我再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在你破开十方炼狱带我离开之前,我们只在阿修罗海见过一面,你没理由承受一百零八道天雷为我逆天改命,不要说什么不可说之类的话,我要知道原因。”
南宫尘没有说话。
桃桃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回答,几乎笑了:“你宁愿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明白,宁愿我讨厌你,都不能说?”
南宫尘静默:“对不起。”
都到这个时候,他依然不说。
除了桃桃所认为的那个理由,还有什么他不能说出口的原因?
他曾经说,一旦将原因说出口会打散因果,桃桃无法理解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因果。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骗她。
“我明白了。”桃桃眼睛从他身上挪开,强迫自己望向海面,“那天在闽城的天台我喝了酒,你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从没有。”她面色很静,叫人看不出波澜,“我从没有喜欢过你。”
断风崖的风声在这一刻停息了。
南宫尘没有说话,云从海面缓缓飘来,遮住了混沌界的月亮。
“那天晚上在这里吻你是我头晕不清醒,不过你还回来了,我们也算两不相欠,你把它忘了吧。”
桃桃说:“混沌界明天会来很多灵师,你一个鬼魂待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师祖想让我做下一任鸣钟人,我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离开混沌界了,当初留你在身边是怕你去人间兴风作浪,但我后来想了想,你在阿修罗海待了那么多年,要是到了人间还不能去别的地方看看风景,对你而言不公平。”
“所以……”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破绽,“你可以走了。”
南宫尘沉默了很久,问她:“这是你的心里话?”
“当然了。”桃桃故作轻松,“你不是也说过想要去游历人间,看看现在的人间变了什么样吗?你要去可得抓紧时间,不然等我成为了厉害的灵师补齐炼狱之后你可能就没机会了。”
“不是这一句。”南宫尘问,“从没有,喜欢过我吗?”
他的眼眸漆黑而深邃,犹如一汪幽深的寒潭。
桃桃没有看他,垂着眼点头:“是啊,但你确实是个很好的朋友,这半年来谢谢你救我,我已经到了混沌冢,在这里我很安全,接下来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去见你想见的人吧。”
“桃桃……”
“走吧——”桃桃突然有些失控。
她眼圈红了,可她泪腺早就坏掉了,是流不出眼泪的。
“我说过,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但你留在这里让我很为难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声音竟然忍不住带了一丝哭腔:“我以后或许会成为鸣钟人,我也知道是你击碎了炼狱之门,你那么大一只邪祟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作为未来的鸣钟人,我该拿你怎么办?收伏你,我做不到,不收,可我是鸣钟人啊——”
她其实想将原因全部说给他听。
但少女的心思弯弯绕绕,出于自尊,她又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寂静之主这四个字。
当初行香子说完便让他情绪失控至今。
只要一想到他的不开心、他的自责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她心里就好像沤了酸的泥沼有一只黢黑的虫在撕咬。
太讨厌了。
桃桃心想,早知道就不下山了。
她在山上过了十八年都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怎么下山就变成了这样?
她的发松散地披在肩上,被崖上风断后的微弱风翼轻轻拂起。
南宫尘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想替她将头发别在耳后。
她侧身躲开:“走吧。”
当她第三次说出这两个字时,南宫尘停手了。
疏离的星光洒在他的衣袍,他静了很久:“我明白了。”
“让你为难的事我不会再做,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走,别难过了。”
就连这个时候,他都这么温柔,如果这温柔真是对她就好了。
桃桃只要一想起帝钟记忆里看到的画面就觉得心里泛酸。
还好泪腺坏掉了,她想,否则也不知道会不会丢人地哭出来。
南宫尘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触碰她。
他转身擦过她身旁,走向混沌界的山下。
黄昏已彻底落幕,混沌界染上了星月的光辉。
桃桃在冰冷的夜色中站了很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追了上去。
南宫尘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桃桃。
桃桃手心摊着九朵玄魂花递到他面前:“这些天太忙了,总是忘记拿给你,就当是这段时间的谢礼吧。”
虽然说过要分给元天空他们,但他们应该也不会介意。
南宫尘没有动,桃桃抓起他黑袍袖口,想将玄魂花放到他手里。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哪怕她的藏灵身,此刻也触碰不到他的手掌。
李鹤骨说过他被帝钟伤了,但桃桃不知道他伤得这么重,灵魂已经孱弱到连她都触碰不到了。
桃桃一瞬间恍惚了,不一会儿反应过来,她轻轻放下他的袖子,抓住他令一只手,将玄魂花放在他的掌心。
这花可以修补灵魂,应该可以治好他的伤吧。
南宫尘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她察觉到了,却不敢和他对视。
怕再看一眼,都无法这样平静地让他离开。
她转身走进山门,没有再回头。
南宫尘站在夜晚的风里,时间恍惚着流逝,他拢住了手里的九朵玄魂花,沉默不语。
……
桃桃走进山门后并没有离开。
她一个人在月下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你让他走了?”关风与问。
桃桃点头。
就算不为寂静之主,南宫尘也不能留在这。
她现在不仅是应桃桃,更是鸣钟人的继承人,往后的日子身边免不了被灵师环绕,免不了去收集十方璞的碎片。
但对他而言,她所处的环境,她要做的事恰恰危险。
这半年来在她身边,他不知动用了多少次力量,受过多少伤。
每次他出手,桃桃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下一刻就消散。
如果是孤身一人游历世间,或许灵魂会消散得更晚些吧?
其他一切只是重要却不决定性的附加借口,这才是她必须要他走的原因。
一个不喜欢她还总是为她受伤的人,留在她身边做什么呢?
和她一起面对混沌界的清冷和孤独?还是面对山下的危险?
他现在走了,就算有一天她真的补齐了炼狱之门,到时找不到他,就无法让他回到阿修罗海。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可以自由。
总之,无论对谁,这都是最好的归宿。
“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他。”
桃桃轻声呢喃。
在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李鹤骨当初让明则慧离开的做法,也理解了他这六十年来一个人清居的孤独。
“桃桃,你真的动情了,是吗?”关风与的声音喑哑,情绪不分明。
“或许吧。”桃桃没有否认,“但不重要了。”
她望向灯火幽明的混沌界,和关风与并肩走回山顶。
这一刻,她绝不会想到,几小时后,她会经历人生中最翻天覆地的一场巨变。
四分之一个闽城被滔天的海啸冲毁,李鹤骨葬身无尽海底,混沌冢在闽城的灵师几乎被屠得一个不剩。
而她,成为了混沌冢历史上最年轻的鸣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