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钟认主,而桃桃,是我的主。
桃桃做了个梦。
梦中的世界一片漆黑, 看不见半分颜色。
黑暗裹着她,孤冷又阴寒。
桃桃漫无目的地走在黑暗中,看见正前方有一束光亮。
她朝前走, 想碰到那束光,两侧的黑暗里却闪现了画面。
尸山、血海,无穷无尽的血腥气。
一个紫袍人站在千名灵师之前, 手中的幡上缠裹着无数凄厉的灵魂。
帝钟落于血污中, 那人想伸手触碰, 却被一道金芒弹回,吐出一口鲜血。
数千灵师,一个一个尝试,一个一个受伤, 这世上灵师竟没有人能触碰它, 更别说敲响它。
画面一转, 帝钟在尘土之中掩埋了数年, 一只淡黄色的小鸟从枝头飞来。
那是富贵。
富贵叼起帝钟飞往远处。
至此,接下来漫长的时光之中, 一片漆黑, 画面上只零星出现过十几张面孔,最后一张面孔是李鹤骨。
这是白日未曾全部看完的帝钟的记忆。
南宫尘死后, 诛杀他的灵师无法触碰帝钟, 只能任由它散落在那沾满鲜血的土壤之中, 是富贵将它叼回了混沌冢保存。
桃桃最后见的那些面孔是混沌冢历代的鸣钟人, 他们都曾尝试敲响帝钟, 但都未能如愿。
三百年间, 她是唯一能敲响帝钟的那个人。
桃桃睡梦中不安地翻身。
关风与靠在窗前, 透过古色古香的窗棱, 他看见院里下起了雪。
混沌界昼夜温差很大,所以他学李鹤骨在院里布下了火属性的符箓,使菖蒲花不会冻死。
于漫天飘洒的雪花之下,菖蒲花的花瓣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他是从窗子外翻进来的。
晚上桃桃发了很久的呆,进屋时神色还有些恍惚,他不放心,夜里进来看看。
床离窗口几米,他没有上前,只是隔着这看似短短几米却是他一生都未必能触碰的距离静静地看她入睡。
桃桃终于通过黑暗走到了那束光前,帝钟犹如一座山岳般庞大,每一寸纹理上都刻着它所收伏的恶鬼之像。
桃桃问:“为什么是我?”
那缥缈声音再次响起:“我等你,三百年了。”
*
藏库。
李鹤骨凝神看着面前那盏小钟。
他已经站在那很久了,关风与在他的身后陪他,没有出声打扰。
很久后,李鹤骨才挪开了目光。
他音色如秋凉时节落在地上的针雨,有些萧萧:“我活了一百年,自以为通透,却从没想过,我所坚持的一切是迷瘴,我所忠诚的愿想是虚假,我所想要看到的太平人间是我辈之坟墓,这才是天道。”
“师祖。”关风与还是开口了。
从前在他眼里,李鹤骨犹如一座立于人间的山岳。
无论妖邪如何肆虐,只要他岿然不动,人间就总有希望。
但刚刚有一瞬间,他在李鹤骨的脸上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苍老之色,那并不是容颜上的沧桑,而是心气上的衰老。
某一刻,他眼里全然没有了光彩,这对于关风与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让他不安。
“我老了。”李鹤骨声音很轻,“鸣钟人也不适合再做了,今日桃桃敲响了帝钟,阿与……”
“我愿意。”关风与没有等他开口,他望着帝钟,“只要是她,我都愿意。”
*
桃桃这一觉睡得很死。
因为帝钟记忆的影响,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醒来时远处天边已经染上了暮光。
期间元天空和匡清名都来看过她,见她没什么事只是在睡觉就离开了。
桃桃醒来后头还发昏,爬起来走到院里吹了吹晚风。
李鹤骨和关风与站在院里的台阶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望着穹顶的暮霭。
远方山峦层叠,大海汪洋。
暮色之中霞光万丈,从云霭之后缓缓泛出一丝暖橙色的亮光。
桃桃迷迷糊糊中觉得,这像极了瞿山之巅的落日。
从前很多个傍晚,李三九也是陪她这样看黄昏的。
“师祖,您怎么来了?”桃桃走到他们身后。
李鹤骨:“刚同救世盟开完会,想着找你说几句话,见你没醒就没吵你,身体不舒服?”
桃桃:“我没事,只是头很晕,所以多睡了会儿。”
关风与:“你昨晚敲响帝钟,那耗尽了你全部的灵力和大半的灵魂力量,这几天好好休息。”
原来是因为敲响帝钟才这样吗?
也难怪,关风与三株灵脉使用六道心镜尚且有很大的消耗,更别说她一株灵脉敲响帝钟了。
院里只有他们三人,元天空和匡清名都不在,南宫尘也不见踪影。
李鹤骨背朝夕阳,温和地看着她:“我说过,你留在混沌界,有些事情我会为你解答。”
桃桃怔住:“我现在就可以问吗?”
李鹤骨示意她说。
桃桃心中的谜团已经存了很多,突然有人能为她解答好像做梦一样。
她一时不知从哪问起,想了很久,问道:“南宫尘,他是初代鸣钟人,对吗?”
李鹤骨:“是。”
“他当初为何而死?”桃桃困惑,“所有人都说,混沌冢初代鸣钟人是神明的化身,可我在帝钟的记忆里看到,当年他被千名灵师剿杀于迷津渡,迷津渡里的人说,三百年前万人祭阵才得以用屠魔阵镇压邪灵,他究竟是什么?”
李鹤骨听了她的问题陷入沉默。
很久后,他问:“你知道混沌冢的记载里是怎样描述他的吗?”
桃桃摇头:“我不知道,南宫也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
李鹤骨缓缓道:“安四海,震八荒,定九洲。”
短短九个字却带有滚雷般的力量。
桃桃听懂了这九字的含义,喃喃道:“所以,他真的是神?”
李鹤骨:“准确来说,是神明为了结束大邪祟时代投落人间的化身。”
关风与:“三百年前大邪祟时代妖邪蔽日,邪祟力量远超灵师,百年积累最终成形,如果没有神明的干预,很难结束。”
桃桃:“可是三百年前也有灵师存在,怎会让邪祟的力量积聚到那种程度?”
李鹤骨:“在大邪祟时代到来之前,人世曾经历过一段漫长的黑暗时代,术法、法器全部被灵师世家垄断,平民中虽然有可以觉醒灵力的孩子,但无人指点,无术法修炼,无法器驱邪,无世家接收,他们的下场只有修不出灵脉成为邪祟之食。”
桃桃不解:“当年的世家灵师为什么要那样做啊?”
李鹤骨:“统治者的驭民之术。”
“只有世家才能培养灵师,而世家培养的灵师又大多选择进入皇室驱邪司,这样一来,世间的灵师资源便全部由统治者掌握,当力量与权力集中起来,那么许多事情就变得不受控了。”
“皇室驱邪司本应该驱邪除魔护百姓平安,但如果世间没有邪祟,百姓无所祈无所求,拿什么让他们听话?所以,邪可以除,但不能尽除,人间可以太平,但不能处处太平。”
桃桃震惊:“他们不顾凡人的死活?”
“并非完全不顾,皇室驱邪司的灵师也会驱邪,但只是偶尔,被邪祟围裹之下也有繁华之地,就是帝都。”
“如果处处太平无邪,统治者的权威与权力必定受到波及,灵师的地位也必定一落千丈。当年的邪祟灵智很高,它们知道灵师的想法,所以会肆虐其他地方,却从不侵扰帝都,会吞噬凡人,却很少袭击灵师。”
“如果你是灵师,无需驱邪就能保证自己的绝对权力与地位,你会去冒着生命危险收伏邪祟保护平民吗?”
“两方谋算之下,大邪祟时代因此产生。”
桃桃无言,虽然她没有生在大邪祟时代,但她知道,如果是她。
她会。
灵师这个职业在现世代表很多意义。
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超能力,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负担,更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责任。
虽然世间很多灵师并不喜欢自己的职业,也不愿意为了世间太平去承担风险,但没有人将这种能力作为驭民的手段,更没有人将它当成特权的工具。
关风与看透了她的想法,他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桃桃茫然,过去十八年生活环境太简单了,她并不能理解人类的一些荒唐念头。
关风与解释:“是因为混沌冢,只要混沌冢的立场稳住,大邪祟时代就不会重演。”
虽然过去不懂,但桃桃脑子很灵光,关风与一说她立刻就明白了。
在大邪祟时代,灵师的资源被皇室世家垄断,平民中虽然也会有人觉醒灵力,但得不到教导根本无法成长为灵师,皇室世家沆瀣一气,由此造就了暗无天日的大邪祟时代。
在现世,诸多灵师组织林立,虽说不求回报驱邪报世的也不多,但却没有发生过从前的情况。
并不是因为现代灵师品德高尚。
强大的特殊能力总会滋长心底的阴暗和欲望,但只要混沌冢一天不倒,这些念头就无法付诸行动。
世间妖物横行,你不驱邪,混沌冢会驱。
凡人被邪祟侵扰,你驱邪要高额报酬,混沌冢分文不取。
如果将灵师群体比作一个自由市场。
按照市场原本的规律,灵师总会依靠特殊能力跃入特权阶层,只要时间够长,大邪祟时代依然会出现。
但混沌冢好比一双无形的手,搅入了这片灵师的市场,打破了市场的高昂规则。
只要有灵师愿意不求回报为这世间驱邪,培养新的灵师,那一天就不会到来,世家也无法完全垄断灵师的资源。
原本桃桃只以为混沌冢是个强大的灵师组织,现在看来,它的作用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李鹤骨继续道:“古籍里记载,他是在世间最昏暗之时提着一盏钟从蛮荒狱里走出来的。”
桃桃:“蛮荒狱是什么?”
“一处独立于世间之外的空间,邪祟聚集,无数凡人被邪祟掳掠为奴在蛮荒狱劳作,就算是灵师孤身进入也必定有进无出。”
“他出世后,世间妖邪退散,世人称他为神并不因为他是神明的化身,而是他所做之事,所救之人。”
“凭借一人之力几乎结束了整个大邪祟时代,使世间妖邪无处容身,千秋功业,唯此一人。”
“凡人为他建了一座高塔,他居塔上,不下人间。”
桃桃想起曾看到的南宫尘的记忆,他确实坐在塔顶,白袍胜雪。
李鹤骨:“当年尊上预知自己死劫将至,一手建立了混沌冢,不收世家灵师,只招平民,打破了世家对灵师的垄断,只要世间有人驱邪,皇室驱邪司就不是唯一了。他当年不仅结束了大邪祟时代,更保了世间三百年的平安。”
桃桃:“所以,他之所以被灵师剿杀于迷津渡,是因为为世间做了这些事?”
李鹤骨说:“古今中外,神权与王权很难共存,两者同时立于世,总要搏杀到底,分出个高下,争出个死活。”
桃桃:“南宫他不是贪恋权力的人。”
“他不是,可信众已经将他架到了神坛,上去容易,但下来,很难。凡人奉他为神,信众遍布四海。他建立混沌冢动摇了皇室驱邪司的权力,他在凡人心中的地位更动摇了王权的根基。”
桃桃:“既然信众遍布四海,为什么皇室驱邪司诛杀他时没人站出来?”
李鹤骨静了静,告诉她:“天罚。据说神明的化身不能动情,否则神明会降下天罚。那段日子世间虽无邪祟侵扰,但总有大灾,皇室驱邪司将它定性为天罚,因他动情才惹得神明震怒,降罪人间。”
桃桃:“因为区区一件小事就降罪人间,这样的神明也配被当做神吗?就算真是天罚又怎样,没有南宫,被邪祟缭绕的世间不比天罚要恐怖无数倍?那些凡人就这样眼睁睁看他被杀死?”
李鹤骨看着她,突然笑了:“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从古至今,都如是。”
桃桃没有说话,她想起那夜在渝城废弃工厂的烟囱里南宫尘说过的话。
他说他见过深渊里的人性,也见过腥红色的人间。
对他而言,世事如浮云过眼,世人如蝼蚁草芥。
桃桃那时问他,人间沦为血海炼狱,他不会于心有愧吗?
他说了什么。
桃桃闭上眼睛,那晚烟囱里清冷的月光在脑海中缓缓浮现。
他说,“苍生负我,我亦负过苍生,很公平。”
那时桃桃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此时幡然明悟。
原来,他曾拼尽一切拯救的苍生真的负了他。
不仅负他,还将他万箭穿心打入十方炼狱。
那里烈火焚身不见天日,要不是他击碎炼狱之门,阿修罗海的熔岩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熄灭。
人间一天,阿修罗海一年。
那漫长而孤寂的痛苦岁月,他是怎么过来的。
桃桃不敢细想。
她静了很久,问:“他动了什么情?”
“不知。”
桃桃想起记忆中看到南宫尘的那截肋骨,又想起藏库墙壁背后的古画。
她问:“师祖,藏库里挂的那副画里,画中的少女,是我的前世吗?”
李鹤骨突然正色:“这就是我今日要同你和阿与说的事。”
李鹤骨来找她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桃桃知道他也一定不全是为她解答困惑。
她没有再问,安静地听李鹤骨讲话。
李鹤骨伸出手,一口巴掌大小金黄色的小钟躺在他的掌心:“自月蕊雉将它带回混沌冢后,它已经三百年没有见过天日了,混沌冢的规矩,谁能敲响帝钟,谁就是混沌冢的鸣钟人。”
桃桃:“…………”
他这话一出,桃桃直接懵了。
她没有想过这件事,哪怕昨日帝钟在她手下发出悠扬的钟声,她也从未朝那方面想。
现任鸣钟人李鹤骨是当世最强灵师。
差一点成为鸣钟人的李三九不到六十岁已经是神仙坛上的人物。
下一任鸣钟人的关风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破魔之光属性的三株灵师。
无论怎么看,桃桃都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能敲响帝钟,完全是因为偶然。
即便她属性之力很强,她现在也不过才一株而已。
现在的她,打邪祟只凭暴力,术法会都不会,稍微遇到些厉害的邪祟她就要歇菜,没有伙伴在身边更是随时都可能玩完。
这样一个还不知道哪年能修炼成强大灵师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混沌冢的鸣钟人?
这些念头在桃桃脑海中飞速滑过。
她拒绝:“昨天敲响帝钟只是意外,换个时间再敲我也未必就能敲响,我的实力您也看到了,虽然是选拔赛的第一,但那只是运气好,我的短板很明显。混沌冢总不会要一个连术法都不会、书都没读几本的鸣钟人吧?师祖,阿与才是混沌冢未来的鸣钟人。”
桃桃拿胳膊肘撞了撞关风与:“你倒是说句话。”
关风与这才开口:“我认为师姐比我更合适。”
依然是冷淡至极的语气,桃桃不是想让他说这个,顿时无语了。
那是混沌冢的鸣钟人,又不是市场上的大白菜,怎么能随随便便换人?
况且关风与说觉得她合适?他疯了吗?
不说她是不是真的合适,就算真是这样,他都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一下就直接让给她了吗?
“我哪里比你合适啊?”桃桃连忙说,“师祖你不要听他胡说,实话跟您说吧,我的灵脉并不是修炼的,是南宫劈出来的,我的属性也是他给的,能不能修出第二株灵脉都难说。”
“您总不会让混沌冢的历史上出现个一株鸣钟人吧?况且画中人的身份和我做不做鸣钟人有什么关系啊?”
李鹤骨凝视着桃桃,桃桃回视,双眸干净澄澈。
就在她以为李鹤骨放弃了的时候,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手掌摊开在李鹤骨面前。
“我……”桃桃想要按住自己的手,但无济于事。
李鹤骨将帝钟放在了她的掌心。
“帝钟认主,既然它认定了你,你就是它的主人。”李鹤骨说,“高阶法器有灵性,帝钟更是,它认为你可以做它的主人必定有它的缘由,手握帝钟之人,必定是纷乱之局的终结者,无论是十方炼狱,还是寂静之主。”
桃桃昨日只是轻轻触摸帝钟之壁,当时太混乱她没有仔细感受。
现在李鹤骨将帝钟放在她掌心,她才发觉,昨日在幻境中所见如山岳般的巨大钟形并不似她想象中沉重,轻飘飘的没有丝毫重量。
可它落手那一刹那,桃桃能感受到一道厚重、神圣的又力量澎湃的气息包裹了她的全身。
哪怕现在她身上的永劫同身咒和神圣净化属性统统消失,桃桃觉得也没有邪祟敢靠近她了。
这就是帝钟的力量吗?
她轻声说:“师祖,我真的不行……”
“你问画中之人是不是你的前世。”李鹤骨问她,“前天和你说了关于藏灵身的事,你还记得吗?”
桃桃点头:“藏灵身的存在是为了成为天命之人的祭品,某种意义上算是神明创造的工具。”
李鹤骨:“藏灵身是由神明创造的,无法直接进入人类的轮回,所以你也不会有前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甚至不算人类。”
桃桃:“可那副画上分明……”
“你也说了,藏灵身是神明创造的祭品,既然是祭品,分什么模样?”
桃桃反应过来了:“所以那个女孩也是藏灵身?所有的藏灵身都和我长得一样?”
“是。”李鹤骨说,“当年天命之人的力量太强,所以她的藏灵身不需要很强大,也并不是一出生就觉醒的,而是在十几岁后觉醒,三百年前尊上没有吞噬她,为她种出了一株灵脉,让她活了下去。”
桃桃脑瓜子嗡嗡直响,满脑子都是李鹤骨刚刚说的话。
他说,她没有前世。
他还说,画中的人是三百年前的藏灵身。
“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听过。”李鹤骨说,“寂静之主。”
桃桃脑子彻底被嗡嗡声填满了。
过往的种种在脑海中浮现轮转。
南宫尘对她笑,对她好,不惜一切将她救离十方炼狱,原来从不是为了她吗?
她曾以为在帝钟记忆中看到的是她的前世,可她是一个连前世都没有的藏灵身。
画中的人是寂静之主。
同为藏灵身,她长着一张和寂静之主相同的脸。
和南宫尘一起奔逃于蛮荒狱的少女是寂静之主,死在南宫尘怀里的少女是寂静之主。
所以,南宫尘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她,也是寂静之主?
那天清晨南宫尘离开船底后情绪有别以往,难道也是因为从行香子的嘴里听到了关于寂静之主的消息?
他知道寂静之主就是他过往的爱人,所以无法控制心绪了?
桃桃脑海中的想法如雨后春笋,不受控制地一株株冒了出来。
南宫尘喜欢她只是因为她的脸长着一张相同的脸,在听到寂静之主三百年后仍然存活于世,他不需要她了。
怪不得这些天来他总是一个人待着,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
那晚他说他自责,自责什么?
自责三百年前没有保护好寂静之主?自责他现在没有飞去她的身边只能留在自己身旁吗?
桃桃从前以为他是心情不好,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
原来从头到尾,他对她温柔,在月下吻她,都只因为她是另一个人的替身吗?
李鹤骨的话犹在耳畔,可她已经有些恍惚了,完全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李鹤骨看着她:“桃桃,你心不静。”
桃桃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不起师祖,我……”
“去吧。”李鹤骨看透了却不说破,“等你静下心,再来找我。”
*
断风崖是整个混沌界的最高处,夜晚一到,温度骤降。
崖下寒风凛冽,远方悬崖下是黢黑的海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浪花。
桃桃到的时候,南宫尘站在崖边。
是李鹤骨说,从昨日他离开藏库后就一直在这。
他在看天。
已经入了夜,穹顶零星散落着几颗星子,映得脚下的大地并不明亮,却从暗处弥生着无尽的神秘。
“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听见桃桃的声音,他收回了目光:“只是在想事情。”
“什么事需要想这么久?”桃桃很少对他的事刨根究底,但今天她却问出了口,“可以告诉我吗?”
山颠四周寒风呼啸。
南宫尘侧身,为桃桃挡住最凛冽的风口,他的动作都在桃桃眼底。
她见了,眼有些酸。
从前只觉得他温柔,现在却觉得温柔也并不是完全的好事。
至少不是真心对她的温柔是这样。
“破局之法。”南宫尘说。
“局?”
南宫尘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座山岳:“一座冰山,山下有人,山上也有人。冰山两壁陡直,山上的人无法下来,他们的衣食全靠山下人用绳子送上来,虽然现在和谐,可一旦山下人断绝供应,他们可能会死在山上。”
“这时从冰山之外路过一个人,他想救山上的人,所以用火烤融了冰山。”
桃桃心不在焉地听他讲,插嘴问了一句:“如果烤融冰山,山下的人不会被淹死吗?”
“会。”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救山上的人就要以牺牲山下人为代价吗?”
南宫尘:“你说得对,可动手的人并不在乎山下人的死活,等冰山的融水淹死山下人,山上人就可以下来了,凭借山下的环境,他们可以生活得更好。”
“为什么山下人该死?”桃桃问。
“没有人该死。”南宫尘轻声说。
“可融化冰山的人就是这样认为的。”桃桃说,“山下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在他眼里,因为在未来他们可能为山上的人断供,所以就要杀了他们放山上人下山,可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那么做,不是吗?”
“山壁陡峭,山上物资缺乏,山下人或许有将山上人救下来的办法,也许过去不行,但未来未必不可以。”
南宫尘问:“如果是你,在看到冰山将融之时,会怎么做?”
“阻止他。”
“阻止不了呢?”
桃桃沉思,一时想不出办法。
南宫尘嗓音清冷:“世人总以为自己是命运的掌棋人,孰不知都是棋子。”
桃桃:“你说的不止是一个故事吧?”
这一次,南宫尘没有再说话。
桃桃垂下眼,盯着脚下的悬崖发了会儿呆,她忽然说:“我昨天敲响了帝钟。”
“我知道。”他那时在场,更被帝钟伤得很重。
“我为什么能敲响帝钟?”桃桃仰头看向他,“它该是你的法器,又为什么会伤你?”
南宫尘俊美的脸上满是平静。
桃桃问:“因为你把心给了我,所以帝钟认不出你了,对吗?”
“你都知道了。”
“师祖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桃桃垂着眼睫没有看他:“把心给了我,这样做值得吗?”
南宫尘声线温柔:“帝钟认主,而桃桃,是我的主,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是想这样做。”
桃桃听了他这句话,头更低了。
很久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真的是这样吗?”
南宫尘短短怔了一瞬。
她自嘲地一笑:“你眼睛在看我的时候,心里在想谁?”
静夜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雪,落在她柔软的发丝上。
平时她总喜欢将头发高束着,今日却让它散在耳侧。
乌黑的发衬得她脸颊清透白皙,也衬得她比往常看起来宁静许多,甚至多了一分脆弱。
昨夜在这里,她吻了他,又在他手里塞了一枝杏花。
那时她心里不知有什么在乱撞,回屋后更是一晚没有睡好,虽然第二天眼圈有些黑,但她心底却一直雀跃。
现在想来,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是个笑话。
“是你。”
是你。
他这样说。
桃桃脑海中回忆起那日见到行香子之后他的种种表现,觉得从前关于南宫尘的想法并不是错觉。
她一直都认为,他的温柔不过是假象,面具之下冰冷而随时会发疯的那个才是真的他。
关风与虽冷,但和他不同。
一个是外冷内热,实则温柔。
一个是看似温柔,实则内心对天地万物都漠然冰冷。
不在乎所有,不关心一切。
就算宇宙下一秒在他眼前爆炸,凡人深陷炼狱之火,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他为什么要皱眉呢?
凭他从前种种,这世间苍生确实不配得到他的善意与温柔。
桃桃想问他与寂静之主的事,想问为何当年寂静之主会死在他怀里,她又为什么会变成暗灵师。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是没有问过,就算她问,他也不会回答的。
“师祖说,我没有前世。”
“仅凭七岁那年阿修罗的一面,不足以让你这样喜欢我吧?”
她轻声呢喃,像是说给自己的听:“骗子。”
她撂下两个字,转身离开了断风崖。
南宫尘想要拉她,可他抬起了衣袍,袍管之内却空空荡荡的,没有手。
他放下手臂,望着桃桃的背影,拧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