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两风,慰我三千梦。
李鹤骨的声音温和, 丝毫没有鸣钟人的架子。
原本参与选拔赛的灵师是一百人,九婴事件之后只有十几人被留了下来。
在这些人中,有几个天赋并不算好, 甚至参赛前都没有想过自己能留下,因此当他们听到李鹤骨的话后有些脸红。
——李鹤骨说他们所效劳的是苍生。
可拯救苍生这样的事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混沌冢能延续至今靠得并非是强大的灵师,而是救世的信念, 只要有心, 人人皆可。”似乎是看透了那些灵师的想法, 李鹤骨开口,“为万世开太平,从今以后还要仰仗诸位了。”
他这样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原以为自己这样的修为到了混沌冢只能边缘化, 没想到李鹤骨亲自见了他们, 还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他慈祥而温和, 如果不说, 谁能想到混沌冢声名赫赫的鸣钟人竟然是这样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元天空兴奋地对桃桃说:“好燃啊,比名扬天下还要燃!我原本是想进华灵院的, 但不知为什么, 到了混沌冢突然干劲满满。”
李鹤骨:“混沌界内空房很多,诸位可以选择房间住下, 这段日子比赛劳累, 好好休息。”
没有人敢说话, 只有元天空傻乎乎地问:“老爷爷, 这就算加入混沌冢了吗?”
周围的人纷纷望向他, 不明白他怎么敢这样随便接李鹤骨的话?还敢叫他老爷爷?
李鹤骨笑:“还未, 正式加入混沌冢前要宣誓, 阿与安排的日子是在七天后, 本来想给你们报个旅游团在闽城放松一下,但暗灵师一事后外界已经不安全了,所以提前接你们来混沌界,你们就先生活在这,把混沌界当成自己的家。”
元天空挠了挠头:“还是您想得周到。”
李鹤骨只出现了几分钟就离开了。
匡清名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双肩也耷拉下来。
元天空搂他肩膀:“刚才不是还挺硬气的不当灵师吗?怎么李鹤骨一出来你就怂了?不想当灵师你倒是跟他说啊,鸣钟人爷爷那么慈祥,只要你说,他一定会同意的。”
匡清名:“那可是李鹤骨!他做了八十年的鸣钟人,是所有混沌冢灵师心中的神,我怎么敢跟他说那样的话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考研了?”
匡清名在被押到混沌界后就出不去了,只得暂时留在这。
他没精打采道:“走一步看一步,研肯定是要考的,先假意投诚放弃抵抗吧,趁我爷爷不备再偷偷溜出去。”
元天空跟他勾肩搭背的:“以后的事以后再想,这几天我们住哪?要不住一起吧,还可以凑桌麻将。”
关风与走过来:“住我院子。”
他正要带几人去他住处,巫凤雏却叫住了他:“等等——”
他停了脚步,吩咐身边的小灵师:“先带他们过去。”
院子里走得不剩什么人了。
关风与面无表情地看着巫凤雏。
她脸上没有往日跋扈的样子,仰头不甘地问:“她到底有什么好?”
关风与:“你不需要知道。”
他走近巫凤雏,冰冷的眼眸中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压迫力:“巫松应该已经将我的话带到了,过去的事我暂且不追究,再有下次……”
他声音低了低:“慕雷天就是你的下场。”
巫凤雏这才发现,慕雷天和他的两个小弟明明获得了名额却没有进入混沌界。
面前的关风与和往日她所熟知的那个冷漠强大的男人并不一样,他眼眸中的暗色令她忍不住心脏狂跳。
她惊惧地后退一步,关风与转身走了。
……
关风与的住处是一座独立的小院,有十几个空房间。
院里种了许多紫色的菖蒲花,在混沌界温暖的气候下,偶尔还能看见几只蝴蝶围着花丛打旋。
元天空惊讶:“与哥私底下喜欢种花?”
在他眼里,关风与的冷酷简直就是没缝的墙,什么都穿不破。
从前他读华灵院预科班时,关风与是他的偶像,但是真正见了面,他根本不敢找他说话。
桃桃在场倒还好些,这男人相当双标,如果是对桃桃说话,那么不仅态度温和,就连说话时的字也多上很多。
除此之外,他对所有人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分敌我。
元天空之前以为,总得在院里放一些机甲模型又或是邪祟的骨架才配得上他这性子。
但他实在没想到,关风与竟然会在院子里种花。
他认真观察了花田里开得正好的菖蒲花,对桃桃说:“与哥该不会是个闷骚吧?”
说着,关风与进来了,他连忙闭嘴。
富贵进了院子像回了老家,从南宫尘的肩膀上下来飞到花丛里扑蝴蝶玩,匡清名则直接找了个房间进去背书了。
桃桃没什么行李,在一楼随便选了个房间住下了。
南宫尘的房间在她隔壁,他这两天不是失踪不见就是闭口不言,在面对慕雷天时是,进了混沌界后更是。
关风与是属哑巴的,不会主动找他说话。
元天空则是察觉出他沉默背后的危险讯息不敢跟他说话。
桃桃原本想让他静静,但是静了这么久都没有起色,她毫不怀疑她要是不主动去问,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她刚要去敲南宫尘的门,关风与从走廊另一头走来:“师祖要见你。”
……
李鹤骨的住处和关风与的很像。
同样的简洁,同样的在院中种满了花,只不过他种的是文心兰。
桃桃进到院里时,李鹤骨正在侍弄花草。
他衣袖挽起,袍角和鞋子上都粘了土。
如果不说,别人只会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花农,根本不会和混沌冢的鸣钟人产生什么联想。
李鹤骨只说要见桃桃,关风与将她带到后就关上院门站在外面,没有进来。
“师祖。”桃桃不知道李鹤骨找她做什么,有些拘谨。
李鹤骨听见了桃桃的声音,他从花田里站起身来,去水缸前洗手。
桃桃走过去帮他舀水,他边搓着手边看着桃桃:“你长大了很多。”
他很慈祥,像在对孙女说话的爷爷,毫无距离感。
但即使他很慈祥,桃桃还是乖巧又有礼貌:“离上一次见到师祖,已经过去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李鹤骨坐到桌前,“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赶少年,一转眼你和阿与都长大了。”
他示意桃桃坐。
石桌上放着一壶晾好的茶,温度正合适,想来是李鹤骨算准了她到这里的时间,提前泡下的。
桃桃为李鹤骨倒了一杯茶才坐。
“阿与和我说了比赛中发生的事,暗灵师确实狂妄,但寂静寮有寂静之主坐镇,就算是我也无法找到他们栖身之处。”
桃桃问:“您也不是寂静之主的对手吗?”
她这话问完发觉不妥,当着李鹤骨的面说他打不过别人和说他菜有什么区别?
这简直太不像话了。
她刚要改口,李鹤骨却笑了:“没事,我最近一次与寂静之主交手是在二十年前,当日是平局,但在我看来那一次她并未出全力,或者说,她似乎有禁制在身上,无法使出全力。”
桃桃:“寂静之主到底是什么人?”
“你留在混沌界,有些事我会慢慢告诉你,在那之前……”李鹤骨看着她,“桃桃,可以告诉我,你的灵脉和你灵脉中的属性是怎么来的吗?以及当日你在酆山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桃桃:“您知道我在酆山的事?”
“前些日子你师父来过混沌界,是他告诉我的。”
“他回来了?他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有些事他也还在寻找答案。”
“当晚在清风观他喝了带毒的酒,是他身上生死劫的印术救了他一命,他清醒后见你失踪就追着暗灵师一路到了酆山,不过他赶到的时候,你已经从迷津渡的棺材里消失了。”
文心兰上盘旋的蝴蝶飞来李鹤骨的手边,比起他的眼,他的手更像是百岁老人,已经干枯得不像样子。
蝴蝶将他的手当成了枯木,停在上面歇息。
他不动,它也不动,几乎与这自然全然相融了。
“你记得小时候我用蓍草为你批过的命格吗?”李鹤骨问。
“记得。”桃桃说,“您说我活不过十八岁,那是因为在我十八岁生日之后,邪神会来娶我做他的新娘。”
桃桃犹记得,当初她被种下永劫同身咒后,李鹤骨为她批命后的情形。
他用蓍草算了一卦,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桃桃不解的目光里,他对李三九说:“十八岁,她只有十年了。”
当时还有别的灵师在场,都知道桃桃只有十年可活,而她身上又有邪神的永劫同身咒在,邪祟伤不了她。
所以那之后口口相传,不知怎的她的死劫就传成了邪神要在十八岁的零点来娶她做他的新娘。
“这只是玩笑的说法。”李鹤骨望着手背上的蝴蝶,“你或许还不知道,在你出生以后,是我将你抱到清风观的,并不是三九捡了你。”
“对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愧疚,因为我所做之事的动机,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天,杀掉你。”
如果桃桃第一次听这话,一定会目瞪口呆。
但之前明则慧同她说过她是李鹤骨抱回去的,更说过她是天命之人的祭品,所以再听到李鹤骨的话时,她显得很平静。
“是因为我的藏灵身吗?”
李鹤骨点头:“之所以任由邪神新娘的谣言传遍整个混沌冢,是想让你那十年能过得开心一些,更是我内心的暗鬼。自从将你抱到清风观后,我夜里总是失眠,总会想起你婴儿时的模样。”
“如果我这一生有什么亏心之事,那只有你。”
桃桃沉默:“我不懂,天命之人是什么?藏灵身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做天命之人的祭品?”
李鹤骨解释:“曾经神明为了结束大邪祟时代,将自己七分之二的力量投落在凡间,化为带有神明之力的天命之人,他结束了史上恐怖的大邪祟时代,但也正因为他力量太强,所以就算是神明也无法完全掌控他。”
“所以此后,虽然每逢世间大乱也会降生天命之人,但神明不会将自己的力量直接投落人间了。”
“它创造了藏灵身,天命之人必须后天吸收藏灵身的灵力才会觉醒全部力量,完成他的使命救赎世间,因为这力量是外来的,所以只要神明想,随时可以收回。”
“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算出了世间的大势,虽然不知具体细节,但十方炼狱破碎这样程度的灾难在那年的卦象上就已经显现了,我都能算出,神明何尝不知?所以,当世必有天命之人降生,为了觉醒天命之人,也必有藏灵身。”
桃桃:“怪不得您会在我降生时就找到我将我带回清风观,我的作用就是帮助天命之人觉醒力量,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在灾难发生后补齐炼狱之门,对抗妖邪拯救世间,所以我一定要死。”
她想了想:“师祖,我不怪您,这是我生来的命,您没有错。”
李鹤骨静了静:“当我推出你的死劫在十八岁,我以为那是你本来的命运轨迹,在那一年,你会成为天命之人的祭品。后来,三九反对,阿与求我,我也不想那样做了,但你的命格并没有因此改变。”
“直到那晚三九追到瞿山看到了空的棺椁和棺椁附近的阵法,我才明白,原来成为祭品并不是你的死劫,你的死劫另有蹊跷。”
“蓍草占出的命格不会出错,桃桃,六月初六那天你死而复生。”
“在你逆天改命之后,十方炼狱之门破碎,而你拥有了神圣净化属性彻底摆脱了藏灵身成为祭品的宿命,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李鹤骨虽然没有直说,但桃桃知道他已经将十方炼狱之门破碎一事和她的死而复生联系起来了。
实话实说的话,南宫尘会很危险吧?
但她不想骗他,她咬唇,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说吗?”
“可以。”李鹤骨温和道,“你有你的隐私,如果不想,无需对我多言。”
桃桃捧着茶杯喝了口茶。
李鹤骨善解人意又和蔼,可她总觉得在他面前不敢放肆:“谢谢您,那天在海上,是您救了我们。”
“救人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桃桃茫然。
“九婴虽死,灵魂力量也不可小觑,我原身不在,隔空一击只是恐吓罢了。”
“如果不是你把九婴重伤,我也很难吓退它。”李鹤骨说,“神圣净化是神之属性,桃桃,你有一颗救世之心,更有救世之能,混沌冢的将来有你和阿与,我很放心。”
他的话里有几分人至暮年的苍凉,桃桃突然想起玄魂花。
匡清名说李鹤骨有伤在身,玄魂花既然可以治疗超自然力量造成的伤势,想必对李鹤骨也有用。
她刚要掏出玄魂花,李鹤骨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没有让她掏出来。
“阿与说过你从九婴墓里带出了玄魂花,确实是连混沌冢的藏库都没有的罕见灵物,只是它的作用被世人夸大了,它的效果主在修复灵魂,无法完全治好我的陈年旧疾,不要糟蹋,还是留给你们这些小朋友吧。”
他的旧疾是因为驱邪过多而遭受的因果,原来玄魂花也无法完全治好他吗?
桃桃:“师祖,我一直不懂。灵师救世是好事,替凡人消灾解难也是善举,为什么做好事却会招致因果落在自己身上?许多灵师不敢随意出手替凡人消灾也是因为这个,还有您刚才说的藏灵身与天命之人的关系,非要吞噬才可以觉醒力量,难道善无善报、随意杀伐就是所谓的天道吗?”
罗侯的眼疾是因为驱邪的因果,匡秉生和李鹤骨的身体多年顽疾也是因为驱邪。
她突然对天地间的某种秩序抱有了怀疑,这困惑桃桃存在已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能为她解答。
李鹤骨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混沌界内的天穹。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天地之间的秩序,穷其一生我也还未想明白。”
李鹤骨又望着桃桃的眼睛:“桃桃,你身边那个人是谁?”
虽然李鹤骨没有指名道姓,但桃桃知道他说的是南宫尘。
早在之前李鹤骨盯着他看的时候她就忐忑,生怕李鹤骨看出了他鬼魂的身份。
李鹤骨问了,语气并不似刚才那样柔和。
桃桃能感觉出,他必须要知道一个答案。
“是我朋友。”桃桃与李鹤骨对视,“留他在身边有一些原因,师祖,他不会危害混沌冢,我保证。”
李鹤骨凝视了她一会,笑了笑:“明天带你的朋友去藏库吧,既然是前三名,奖励应该兑现。”
“好。”
桃桃取出巫家灵交坊的地契推到李鹤骨面前:“这个还是给您吧。”
她那日只是看不惯巫家所以开个玩笑,这玩意她要与不要都一样。
总不能真的叫她去守着铺子卖东西吧?她才没那时间,更没有做生意的头脑。
听说巫家族长和李鹤骨交好,如果因为这个生出嫌隙,确实也不好。
李鹤骨将地契推了回来:“一诺千斤重,既然巫家人把它输给了你,你收好就是。”
桃桃:“可我不会打理铺子啊。”
李鹤骨:“那我找人帮你打理,所得的盈利全都给你,好吗?”
桃桃端详李鹤骨的神色,她从前以为李鹤骨会是一个严肃的老头,没想到他这么温和,不仅没有提她欠混沌冢钱的事,甚至连地契也不要。
“外界都说我与巫家族长交好,他们不知道,做鸣钟人也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这张地契你收就是,不必看我面子,明天我会找人帮你打理。”
桃桃点点头。
茶凉,桃桃起身离开。
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师祖,我离开渝城时明师让我带句话给您,她说,六十年了,您还来吗?”
李鹤骨背对着她,如松竹笔直的肩脊在听到这句话时颤了颤。
停在他手上的蝴蝶飞走了,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
白天还温暖的气候到了夜里突然降温,可见哪怕是李鹤骨也不能完全改变自然条件。
桃桃站在房间的窗口看细雪纷飞,这并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早在渔村那夜就已经下过初雪了。
天上镶嵌着一轮乌蒙的月亮。
南宫尘站在院子里,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似乎在看雪,又似乎在看月,总归是在一个人孤独地看着些什么。
深夜的菖蒲花花瓣微微拢着,脆弱地摇摆在寒冷的夜风里。
桃桃在窗边看了他一眼,推门出去站在他身边:“你为什么喜欢看月亮?”
南宫尘没有回头:“只是在想事情。”
桃桃站在他面前,霸道地说:“看着我。”
南宫尘低下头望着她,桃桃问:“是不是行香子对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是从离开船舱时心情变差的,行香子说她将寂静之主要杀我的原因告诉了你。”桃桃问,“如果你是为了这事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说说吗?”
南宫尘凝视着女孩清澄的双眼:“我曾经做错过一件事,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很自责。”
自责。
这样烟火气的两个字竟然从他嘴里说出来,桃桃反应了好一会儿。
桃桃说:“是人都会犯错,错了又怎样?只要尽力弥补就好了,如果你无法弥补,还有我。”
南宫尘笑了。
桃桃问:“我说得不对吗?”
“对。”碎雪飘在他的脸上没有融化,他说,“谢谢你。”
桃桃:“在九婴之墓,你说过会把能说的都告诉我,如果你现在心情不好还不想说也没关系,我等就是,但是——”
她伸出一个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我耐心不好,南宫尘也不该是会被一点小错就困扰住的人,别让我等太久,听见了吗?”
细雪落在少女淡黑色的鬓角,像极了一只只袖珍的扇着洁净双翼的白色蝴蝶。
南宫尘与她对视,看见了她眼眸里满是傲气与不羁的笑,恍惚之间的颜色,竟远胜过天上那柔和细腻月华的光泽。
桃桃突然拉住他的手,在夜里站久了,他手微凉。
但桃桃刚从屋里出来,手很热,很快溶解了他身上的冷意。
她朝他笑笑:“走——”
混沌界很大,于绒毛般洒落的细雪之中,她拉着南宫尘漫无目的地跑着。
雪花越下越大,遮住了乌蒙的月与稀疏的星。
深夜寂静,大地昏暗,只有路旁草丛里引路的灯盏散发着幽静的光芒。
桃桃一路狂奔,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回过神后发现两人站在一处断崖上。
她跑得有些累,边喘气边朝南宫尘笑:“从前我心情不好也喜欢在山上乱跑,经常跑到迷路,只能等师父找我回家。”
片刻不停的雪落在她漆黑的眼睫上,被她的体温融化,但落于她发丝上的雪花却凝住了。
在断崖之上,生了几株杏花,于混沌界温暖的白日里抽枝发芽。到了夜里,雪花落下的时候,杏花的蕊便染了一抹白,混着并不清晰的星月光芒,倒让这安静的悬崖旁多了几分温柔的悄寂。
“南宫,你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无趣。”
“有多无趣?”
“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无趣,很多年不说话,很多年不下塔,无趣到我甚至想过,一生太漫长,如果能蹉跎成一瞬,死后化归天地,无知无觉就好了。”
“你现在也这么想吗?”桃桃问。
“不。”
南宫尘这些天的寡言她没有觉得不好。
相反,她很开心。
从前的南宫尘固然是温柔的,体贴备至,但那不是真正且完整的他。
比起一个过分温柔的假人,桃桃更想看他展露真正的情绪。
就像刚下山时她,冷漠只是一层疏离的保护色,她并非不想靠近别人,只是不信任。
这半年,有了伙伴,学会了信任,如果不是庄晓梦提起,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的变化。
南宫尘也是。
以往的南宫尘虽然总是温柔地笑,她却总觉得那温柔只是一层假面,温柔之下看不清的部分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他像不染凡尘的谪仙,又如炼狱中无情的修罗,哪怕在面对他的笑容时,桃桃也很难觉得真的亲近了他。
但此时的他,会说自责,会展露自己低沉的情绪。
哪怕他沉闷不想说话,桃桃还是开心。
“为什么现在不觉得无趣了?”
南宫尘望向崖下呜咽而过的风,眺望天穹黯淡闪烁的星:“红尘一两风,慰我三千梦。”
桃桃笑了,她故意问:“哪里来的风?”
南宫尘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了她。
桃桃被雪染白了头发,她没再问了,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南宫,你说,如果一年后集齐了十方璞,你也不用回到阿修罗海,到那个时候,我们去做什么?”
桃桃仰头看雪,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刻意,她用了“我们”这个词。
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哪怕到时候世间的纷乱结束,他们也依然会在一起。
南宫尘想了想:“找处混沌界一样地方,白天看云,夜里看月,温暖时看花,天冷时看雪。”
他眸底温柔:“就这样过一生。”
“唔……”桃桃想了想,“虽然有些太安静了,但如果大家都在,你也在,好像也还不错。”
她折下身旁一根带雪的杏枝:“你闭上眼睛。”
南宫尘漆黑的眸子与她对视了几秒,没有问为什么,他闭上了眼。
桃桃站在他身前,他比她高出许多,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全部的眉眼。
虽然木偶身已经弱化了他的容颜,可他仍然俊美,眉梢一点红痣耀眼。
桃桃抿着唇,她想起那天在九婴之墓里他倾身过来的样子。
要不是被打扰,那时他的唇会是什么温度?
如果说从前桃桃还不懂自己的心意,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怀疑了。
换成别人,别说吻,恐怕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就会被她揍扁。
她对他所有的特别,所有的看似容忍,不过都能简单归化于两个字。
——喜欢。
这种情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不清楚。
也许是在永劫同身咒落成之时。
也许是在息土境中他握住她的手教她画印。
也许是在渝城时,他承认了所做之事,并对她说出的那一番话。
再也许,是在那日他斩断了九婴的头颅,抱着她从海底浮起。
总之,那不是某一刻产生的,而是无数个某刻的画面叠在一起后她蓦然间悟出来并瞬间接受的事。
桃桃踮起脚,轻吻向他眉梢的那点痣。
南宫尘眼睫颤动,睫毛上的雪花随之融化。
桃桃轻声说:“不准睁眼。”
他的皮肤仍然冰凉。
一吻毕。
她拉过他的手,将折下的那只杏花放在他的掌心,而后笑了笑,掉头走了。
很久后,南宫尘睁开眼。
雪小了些,乌云挪走,月探出了头。
于温柔的月色之下,他看见,那株带雪的花苞上开出了一朵朵染着月色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