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海,下至无间,劫劫长存。
小木船在海上慢悠悠漂着。
后半夜, 桃桃裹着毯子睡了过去。
元天空也开始打盹,他迷迷糊糊间察觉有人上了船,搓了搓眼发现是南宫尘。
“南宫哥……”他刚要说话, 南宫尘伸指挡住了唇。
他单膝跪在桃桃身边,拨开毯子看她熟睡时毫无防备的安静睡颜。
桃桃全然没有察觉,双眸紧闭, 乖得如同初生的花苞, 散发着清幽柔软。
南宫尘唇边的笑意浅淡, 他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女孩的鼻尖,见她没有被吵醒,将她抱了起来。
元天空怔怔望着他们的背影,他刚才看见南宫尘笑了。
他笑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往日的笑只在唇边, 不在眼底, 刚才南宫尘那一瞬间的温柔是连他都能清晰察觉到的。
南宫尘将桃桃抱回了船上。
混沌冢的船虽然不及游轮豪华, 但也很大,有许多空置的房间。
到了室内, 睡眠中的桃桃察觉到了温度的变化。
她不安地动了动, 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迷瞪瞪地看着南宫尘:“你干嘛抱我?”
“外面太冷, 你会着凉。”
桃桃没有完全清醒, 但她还记得南宫尘之前做的事。
在南宫尘把她放到床上后, 她挥手把他推开:“不用你管, 明早起来说不定就要消散了的男人, 滚吧。”
她不太客气, 南宫尘却没有生气。
凌晨的海上升起层层缕缕的薄雾, 糊住了船舱的小窗。
房间里唯一的光线也没了。
桃桃累极了, 踹完就躺在床上睡过去了,她头发还没有干,湿漉漉地扑在枕头上。
南宫尘左手垫住她的后脑将她的头稍稍抬起,右手掌心弥漫起一簇火苗。
他眸色暗了暗,火苗消散,但温度仍在。
他将右手贴近桃桃湿着的发丝,帮她把头发烘干,又把她身上湿透的衣服一起烘干了。
桃桃累得不省人事,全然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被做了什么,就算现在有人在她耳边敲锣她都未必能听见。
南宫尘为她拉上被子。
雾弄花了窗户,夜晚的海上万籁俱寂。
船舱内也静,但那却另外一种静法。
幽狭的空间之内只能听到桃桃均匀的呼吸声。
她抱着被子悄然睡着,蜷缩得如同一只月下安眠的小兽。
南宫尘凝望着她的睡颜:“即使知道你生气我也会那样做,如果你不在了,那我所做的一切也同样没有意义。”
“桃桃。”他忍不住伸出指尖碰了碰她的发丝,干燥而柔软。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他轻声说,“都要好好活下去。”
……
月下的甲板。
金佑臣抵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睡前说要留在这陪着木船上的桃桃,所以不准任何人将他带回房间。
辛保镖只好给他披了几件衣服陪他在甲板上过夜。
关风与站在船尾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乌云层叠密布,刮起了风。
在风云之下,海水肆意翻腾,海面已经要压不住了,平静了短短刹那之后,暗潮汹涌。
乌云再次压住了月亮的光芒,海上漆黑一片,视野之内什么都看不清了。
冬夜的气温低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他站了很久,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覆满了霜色。
心口处骤然生起一阵绞痛,那痛楚越来越强烈,像有一万条虫子在心脏之上爬噬,几乎能将人弄碎。
关风与晃动了一下,他扶住身前的栏杆,因为剧痛手忍不住用力,将那金属的栏杆捏得变形。
他闭上了眼。
*
桃桃早上是被学生的吵嚷声闹醒的。
屋里只有她自己,很久没有进食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揉着酸痛的胳膊爬了起来。
推开舱门,走廊上全是喝了遗魂咒水后在聊天的学生。
“真过分啊,船上的员工说食物不够,让我们忍到下船再吃,态度还冷冰冰的,一点都不好。”
“你不要犯大小姐脾气了,我们的船临时坏了,能遇到过路的船载我们一程已经很不容易了,就将就一下吧。”
“可是我看少爷早上就有早餐吃啊,为什么我们没有?”
“你能跟少爷比吗?他的早餐说不定是花钱买的呢?”
“你们觉不觉得奇怪,我昨天换船的时候发现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游轮的舱门破了个洞,船上的老师和工作人员也都没了,我们之前不是在办联谊吗?船怎么突然就坏了,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可能老师有什么事情去处理了吧,至于你身上湿说不定是你把水洒身上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跟你们说个事啊,我今早去甲板晨练,听到少爷身边的保镖问船上的工作人员少奶奶起了没?少爷不是有未婚妻吗?难道他未婚妻也在船上?”
女生们惊呼,有的目光羡慕,有的则是嫉妒:“真的吗?他未婚妻长什么模样啊?”
“谁知道呢,船上这么多陌生人,我也想知道是哪个。”
桃桃醒来后就倚着门框听着这群小女孩们聊八卦。
女孩们瞥见她,觉得她挺陌生的从没在学校见过,穿的道袍也不像是学生,于是问道:“你是这艘船上的人?”
桃桃点头。
她们又问:“那你知道少爷的未婚妻是哪个吗?”
女孩们大多只是纯粹的好奇,但有几个人的目光看上去对少爷那未知的未婚妻很不友善,可能是对金佑臣有好感。
桃桃原本想说不知道,可当她略过那几道不太友善的目光后灵机一动。
她转头沿着船舱的通道朝甲板上望去,昨天被她打伤的巫凤雏正在巫潜龙的搀扶下在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
桃桃头上悄悄冒出了恶魔的犄角:“那个女人我好像听她自称是谁的未婚妻来着,不知道是不是少爷的。”
她话音刚落,几个女孩迈脚朝着巫凤雏走过去了。
巫凤雏脸色很差,先是在九婴之墓中抵抗邪祟灵力消耗殆尽,后来又被桃桃打伤,那之后虽说巫潜龙带她游上了海面,但她还是没能恢复过来。
一想到桃桃,她脸上的阴沉就浓得化不开,眼底的阴郁也在悄然滋长。
“喂!”身后有人叫她。
她转头看见了几个陌生女孩,她们年龄都不大,看衣着打扮家庭条件都不错,但是脸上满是骄傲。
巫凤雏自己也是被家族宠着长大,性格也很骄纵,所以对她们目光中流露出的情绪很敏锐:“有事?”
这几个女孩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你就是少爷的未婚妻?”
少爷是谁?
巫凤雏愣了一下,难道这些看起来年龄很小的女孩是混沌冢的灵师?她们口中的少爷是关风与?
虽然不满她们的态度,但是未婚妻三个字还算说在了她的心上。
她没有发作,压住脾气问道:“你们找我?”
女孩们当着巫凤雏的面窃窃私语:
“长得也就那样吧,我还以为少爷的未婚妻是什么大美女。”
“其实挺漂亮的,就是有点老,感觉比少爷大好多呢,原来少爷喜欢老女人啊。”
“其实年纪大也没什么,但是她这脸色看起来身体不太健康,不会是个痨病鬼吧?”
“少爷的品味真是独特,我们没有机会了,别看了,走吧走吧。”
几个女孩如愿以偿看到了少爷的未婚妻,一番评头论足后乏味地离开了。
巫凤雏:“……”
等她反应过来时女孩们已经走远了。
她怒火朝天要去追,巫潜龙拉住她:“算了姐姐,只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你的伤还没好,不要为她们动气。”
巫凤雏咬牙切齿:“她们口中的少爷到底是谁?”
几分钟后,她就在别人的指引下在甲板的另一头看见了那些女孩口中的少爷。
船快要靠岸了,金佑臣正在桌前吹着清晨的海风吃早餐。
辛保镖在一旁发邮件:“少爷,已经将昨夜的事通报给老爷了,还有那个叫崔玄一的学生,也派人去查他底细了。”
桃桃饿死鬼一样跑过来坐下:“饿死了饿死了,快给我东西吃!”
她昨晚消耗太大,肚子里空空如也,坐下就抓起桌上加热后的速冻小笼包塞进嘴里。
小笼包里有汤,烫得她啊啊叫。
金佑臣刚要叫她吐出来,她却一口把包子咽下去了。
“你就不能斯文一点吗?”
相比她的吃相,金佑臣简直是太斯文了。
船上物资有限,只能供给混沌冢的灵师,这顿早餐是花钱买的,他面前摆放的只是简单的煎鸡蛋和烤面包,他却拿着刀叉一块块切碎了朝嘴里填,优雅的模样配上他漂亮的蓝眸像是哪个王国的小王子。
他拿起餐巾要帮桃桃擦她嘴边粘着的汤汁:“我三岁以后就不用手抓饭了,应桃桃,你到底几岁啊?”
“别肉麻。”桃桃躲开了他的手,又捏起一个馅饼嚼了起来,“吃饭哪有斯文的?”
她手上粘了油,顺手在金佑臣递来的餐巾上擦了擦:“小天他们怎么不来吃?”
“昨晚你抓到的那个女人醒了,他们在审她,说审完再吃。”
“行香子?”桃桃又匆匆喝了一碗白粥,“他们把她关哪了?”
“在下面的货仓。”金佑臣吃到八分饱就停了,他擦了擦嘴,“我陪你去。”
桃桃揪揪他的脸颊:“小孩子不适合看血腥的东西,你还是留在这看奥特曼吧,我自己去。”
金佑臣不满地拍掉她的手:“要我跟你说多少次?别把我当小孩子。”
“知道了,下次一定。”桃桃敷衍地说道,转身朝货仓去了。
巫凤雏站在远处,已然明白了刚才那些女孩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也明白自己被桃桃耍了。
她几乎把一口洁白的皓齿咬碎掉:“应桃桃她有未婚夫?”
巫潜龙:“现在看来是这样。”
巫凤雏:“她有未婚夫凭什么配得上关风与?”
巫凤雏眼里露出阴毒的光芒:“等回了岸上,我一定会让你把玄魂花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
桃桃走下船舱,不知是不是这里灰尘太大,她一进来就打了个喷嚏。
匡清名的声音传来:“昨晚是你说要刑讯逼供的,你倒是逼啊。”
元天空:“我那只是个提议,又没说要亲自动手,虽然这女的挺坏,但我下不去手啊,还是你来。”
匡清名:“我怎么来?当着她的面背肖秀荣?也行啊,说不定把她背吐了她就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桃桃走过去,只见他们两个还有庄晓梦站在关押行香子的房间门外。
南宫尘在一旁靠墙站着,没有说话。
桃桃还在生气,看都不看他,她问:“迷蝶引梦不能用吗?”
庄晓梦:“她的身上被下了一种禁制,我看不到她的记忆。”
“那你们在这站着是干嘛?”桃桃不解。
元天空说:“我让小匡去逼供她,小匡让我去,这种血腥的事情我们干不来,庄师这么温柔也不太合适,我想着要不等与哥醒了让他来吧,他的气质一看很适合做这种事。”
“阿与还没醒?”
“没有,刚才我去敲他门没人回应,可能是昨晚累着了。”
桃桃瞥了他和匡清名一眼,拨开他们推门进去:“没用的男人,我来。”
门内是个杂物间,行香子被用锁链绑在椅子上。
她的虚龙之眸有一些奇怪的能力,因此绑她时将她的眼睛一起遮住了。
桃桃刚进门庄晓梦就递来一个箱子,桃桃问:“这是什么?”
“你不是要审她吗?”庄晓梦打开箱子,“这是混沌冢的刑具箱,偶尔会用来审讯一些罪大恶极的邪祟。”
桃桃看了眼箱子里的东西,她拿起一个带血的勾子:“这个是用来干嘛的?”
庄晓梦解释:“用来伸进邪祟的体力勾住邪祟的内丹或者本源,是仿照古代一种刑具做的,当它勾住内丹后,会内嵌式插进许多粘着化妖水的小勾子,只要用的时间够长,它可以在不伤及邪祟性命的情况下完全毁坏邪祟的内丹。”
桃桃听了解释后嘶了一声,把它丢回了箱子,又拿起一根全是刺的绳子:“这个呢?”
庄晓梦:“勒妖索,把它套在邪祟身上,它会自动收缩勒紧邪祟的皮肉里,只要你不喊停,它甚至可以将邪祟的肉身直接勒成两半,用来审暗灵师应该也可以。”
桃桃也把它丢了回去,她问:“有没有不那么血腥的?”
庄晓梦怔了怔:“不那么血腥的?”
桃桃合上了上箱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钢管悬在行香子的头上。
她试着抡了抡,觉得这玩意太粗了,很可能一下子就把这柔弱的女人打死,于是她又扔掉钢管,换了条扫把棍。
她敲了敲行香子的头:“我告诉你,你最好知道什么通通老实交代,坦白不一定从宽……”
“但是抗拒一定从严!”元天空厉声喝道,气势十足。
光看他们这副谁也不愿意动手的架势,很难想象到抗拒从严是怎么个严法。
刚刚桃桃看刑具时行香子一直听着,她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
听见桃桃说话,她开口,声音平静:“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不怕?”
“怕,但对于我而言,说出主人秘密的下场,远比那些刑罚要酷烈千万倍。”
桃桃想了想:“既然你主人这么坏,为什么还要替他做事?”
行香子不出声了。
桃桃最终还是下不去手,她把扫把棍丢到一边:“真是见了鬼了。”
“我来吧。”一直靠在墙上的南宫尘突然出声。
桃桃看了他一眼,连她这么凶神恶煞都震不住的人,他这副温和的样子行香子会害怕?
她不信任道:“你行吗?”
元天空:“我觉得不太行,让南宫哥动手还不如小匡对着她念肖秀荣的威力大。还是等与哥醒吧,不然让死孩子身边那个保镖来干也行,他看上去也挺凶的,或者给老段点钱让他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老段为了钱什么都能干。”
南宫尘走到行香子面前:“你们先出去。”
桃桃也觉得这空气不流通的地下有点闷了,她想了想,迈脚出去了。
房间里走得只剩下南宫尘和行香子两个人,他解开行香子眼睛的布条。
女人得了光明,望向眼前的男人:“你是渝城时那女孩身边的鬼魂?”
南宫尘答:“是。”
行香子想起曾经主人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时失控的模样,她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要先告诉我——”他唇畔是温柔至极的笑容,“寂静之主为什么要杀桃桃?”
行香子抿唇:“我不会说的。”
说完,她隐约觉得,男人唇边的那抹笑意更加浓烈了。
……
桃桃回到甲板上吹风。
清晨的空气新鲜,她深吸了一大口,没有什么比死里逃生后的感觉更令人愉快了。
庄晓梦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吹风,她突然说:“几个月不见,你变了很多。”
桃桃:“我吗?”
“是。”庄晓梦笑,“我还记得你刚来夜来香时候的样子,冷着脸谁也不说话,谁也不信任,那时候强子和婷婷都很怕你,尤其在你把食尸鬼丢进了化妖池之后。你现在活泼了很多,心也软了很多。”
下山后经历了太多,庄晓梦提起的事明明也才过去不到半年,却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庄晓梦问:“那时候你能眼睛不眨地将食尸鬼丢进化妖水里听它的惨叫,刚刚为什么不忍心动手?”
桃桃抓了抓头发:“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不想那样做。”
她望着远处蔚蓝的海面,想起了曾经和南宫尘在申城灵交坊时的一段对话。
那时他还用着林泉的身体,在灵交坊的银杏树下看着一本恶俗小说。
“流落人间神明的死生爱恋。”
“什么?”庄晓梦愣了一下。
“一本书的名字。”桃桃笑,“书里写着,神明的化身来到人间要尝尽八苦七难才能觉醒神性,可我始终觉得,觉醒神性的不应该是苦难。”
“我因为小时候吃了一些苦,对于邪祟,对于灵师都很抵触,所以刚下山的时候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虽然现在也才下山没多久,但经历的事情却抵得过从前在山上的十八年了。”
“在去夜来香的路上我曾经碰到过一只少年鬼,他对我说,我不会一直孤独的,当时只以为是漂亮话,现在想想,就像做梦一样。”
桃桃捡起甲板上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朝海里丢着:“得到的善意与温柔多了,人就会变得温和,虽然看起来比从前心软了一些,但能做一个心软的人,这也不全是坏事吧?”
“再说就算我不动手阿与也会处理,这种事还是让他来做吧,他那个冷面煞神光是站在那就让人害怕了。”
庄晓梦笑了:“确实。”
“罗侯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
“你们俩也还是老样子?”
庄晓梦与桃桃对视,从女孩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狡黠:“嗯。”
桃桃早就觉得她和罗侯的关系有些微妙。
要说在一起也没有,但是庄晓梦对罗侯的感情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要说罗侯不喜欢庄晓梦也不是,但要说他喜欢,他又臭屁得要命不肯承认。
她刚要好好八卦一下,地下的货仓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行香子。
那淡然平静、对于那些恐怖刑具毫无反应的女人,她凄厉的惨叫声从仓底传到了甲板。
桃桃和庄晓梦都愣了,一旁的元天空也愣了:“南宫哥他做了什么?”
桃桃想象不出南宫尘在对行香子做什么,也想象不出此刻他的样子。
她站在舱外,犹豫要不要进去。
“谁的声音?”关风与低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桃桃转头,看见他那一刻愣了愣:“你生病了吗?”
只是一晚不见,他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色颓靡得令人害怕。
关风与摇头,目光望向了那不断传来惨叫之声的地下船舱。
……
快要被烧成灰烬了。
这是行香子脑海中仅存的念头。
火焰炽烈,于四面八方压住她的灵魂,挤压、灼烧。
她身体在一股未知的力量下悬于半空,此时此刻仿佛位于炼狱之下的无间地,每一寸灵魂、每一分神志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烈火之中。
很痛,但并不只是被火灼烧的疼痛。
那男人的灵魂脱离身体,她只能窥见一抹黑袍的颜色,耳边是他缥缈的轻柔声音,却恐怖得犹如炼狱恶鬼的呢喃。
“红莲狱,众生碾于冰,皮骨迸为莲。”
行香子的眼前白茫茫一片,她被一柄巨大的锤子碾于冰川之上。
极地的风雪肆虐,她想要爬起,四肢肌肤却被粘贴在了冰面上。
在极致的寒冷之中,她变成一块冻肉,肌肤裂成寸寸的莲瓣,朝外招展着带血的莲瓣。
极热与极寒的痛苦同时加身,冰爆裂了她的肌肤,火焰又落于莲瓣的伤处,她凄厉嘶嚎起来。
“孤独狱,轮回百世,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不知在那冷热的极痛中煎熬了多久,随着男人的声音响起,眼前的画面轮转。
行香子一动不能动,灵魂被压缩在了极小的空间之内,不能言语,不能说话。
她睁开眼,面前山清水秀,很久后她才明白,她的灵魂被困在了一棵树中。
孤独,荒凉,寂静。
不知多少年后,两个提着斧头的人出现在树前,他们劈枝砍树,将树干做成了一块菜墩送往饭馆。
在经历漫长的无法言语的孤独之后,每一天,每一刻都有数不清的刀刃砍向身体,除了痛苦,她一无所知。
孤独狱中的第一世,她灵魂附于菜板每日承受刀割之痛,第二世附于杵臼,每日承受碾磨之苦,第三世附于瓦罐,每日承受凡火灼烧,第四世附于沙漠中的胡杨,口中干涸,几十年无水解渴……
现世短短片刻,她却在孤独狱中度过了漫长的百世。
当百世的轮回结束,她意识清醒之时,原本平静的眸子里已出现了浓浓的惧色。
“不要……求你……”她颤抖着。
男人的声音温柔依旧,他缓缓道:“阿修罗海,下至无间,劫劫长存,期限是永生永世。”
行香子刚从孤独狱中解脱的灵魂被丢进沸腾着铁水的海中。
煎熬,烧煮,翻腾,血水刚一流出就被熔岩所化,疼痛遍及四肢百骸,无法喘息,痛苦几乎抵过之前种种的总和。
“凡人畏惧地狱之苦,可地狱之苦加身尚犹可忍。”
“世间最苦,莫过于无间之地的恶鬼与高塔之上的神明,恶鬼有心,神明也并非无情,当恶鬼堵上轮回、神明沾染原罪来到烟火之下的人间,却发现时空交错,爱已别离,求而不得。”
“这,才是苦。”
男人声音平静却让人浑身骨头泛着凉意,行香子已经无法听清他的言语了:“我……”
“我……我也是听主人说,只有将应桃桃的灵魂打入阿修罗海永世不得轮回,他才会愤怒,主人之所以杀死那女孩,是因为她想要炼狱之门破碎,但主人口中的‘他’是什么,我不知道……”
南宫尘幽深的双眸之中泛起寒意,他问:“寂静之主,是谁?”
行香子痛苦道:“我只看见……看见主人和应桃桃长着同样的一张脸……崔玄一跟主人姓,主人她姓崔……”
令她痛不欲生的幻境倏然消散,她跌落在地板上痛苦地喘息。
因为疼痛和恐惧,她不住地战栗,但她依然忍不住抬头望向眼前那男人。
他站在那,很难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他。
明明身处世间,又像游离红尘之外,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色彩,也看不到生机,可却不会叫人觉得死寂。
他平静、沉默,但从他身周的气场之中,行香子察觉到了一丝难言的惧意。
她打了个寒噤,脑海中冒出一个不受控的念头——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将这天地万物,蝼蚁众生通通碾碎。
可他没有,他只是弯起唇角,朝她笑了:“多谢。”
行香子怕极了,但还是哆嗦地问道:“你……认识主人?”
“如果有机会活着回去,烦请你转告。”他的温柔一丝不染,丝毫看不出刚刚那令她恐惧的影子,他轻描淡写道,“她的命,我会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