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条被她困锁的恶龙,也还不错。
傍晚天光未泄。
桃桃坐在一栋高楼的天台边上嗑瓜子, 元天空拿着一个望远镜朝脚下眺望。
妖狐脸色苍白,混迹在街头的人潮之中。
他时而停在路边观察走过的行人,时而东张西望像是在害怕地躲避什么。
可无论他走到哪, 身上始终有一点光芒闪烁。
那光只有灵师才能看见,因此来往的路人并没有在他身上投放了太多注意。
他在卖香水的小店买了一包香水,躲在街道的暗巷里在身上喷了很多来掩盖骚味, 而后静静地坐在巷子里。
等天色一黑, 他走入了繁华街区的一家酒吧。
元天空跑下去, 过了会儿,他回来报告:“酒吧只有一个入口。”
那入口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桃桃说:“就算急需血气它也不敢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吞噬人类,现在天还亮着不好动手,我们耐心等, 等夜色深了, 它会带人出来的。”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 四周的高楼霓虹灯亮起。
桃桃回头看向南宫尘, 他似乎不喜欢站在光下,将身形隐在楼顶水箱的影子里, 静静望着脚下的霓虹和城市灯火。
下午一时头热说出的话, 桃桃晃过神来,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把邪神留在了身边, 他们俩一个敢开口, 一个敢答应, 都不是正常人。
远处飞来一只淡黄色的小鸟, 它似乎很兴奋, 展着双翅扑棱扑棱朝桃桃直冲而来。
桃桃正偏着头观察南宫尘, 丝毫没有防备, 被它毛茸茸的软肚子啪得撞在了脸上, 她吓了一跳,身体朝后张了下去。
还好元天空眼疾手快,一个滑步过来捞住了桃桃。
他捏起桃桃脸上的鸟:“是它啊,早上在家里看见过一次,后来飞走了,长得倒是很漂亮。”
富贵久别重逢兴奋得不得了,一直围着桃桃转圈。
桃桃随手把它丢到元天空身上:“吃里扒外的东西,滚开。”
它和林泉一起消失在了大罗界,桃桃还以为它惨遭邪祟的毒手,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难过了很久。
可它根本没事,只是跟着南宫尘跑了,这种白眼鸟桃桃懒得理。
倒是元天空很感兴趣,摸着它的脑袋:“它好可爱啊。”
富贵安安心心地窝在元天空掌心,被他撸着并没有啄他的打算。
桃桃心想,果然是只分不清主人的傻鸟。
元天空见妖狐一时半会出不来,于是带上了无线耳机边撸鸟边看动漫。
南宫尘从暗影里走出来:“富贵是神鸟月蕊雉,它有灵性,喜欢心思至纯之人。”
元天空确实心思单纯,但他呢?
难道富贵头也不回地跟着南宫尘跑了,也是因为南宫尘心思单纯吗?
桃桃总觉得富贵对于南宫尘的感情过于浓厚了。
关风与说过,在她很小的时候富贵就认她为主,所以一直留在清风观。
可自从南宫尘出现后,它却一直跟在他身边,到底谁才是它的主啊?
南宫尘视线落在元天空的手机屏幕上,他正在看《名侦探柯南》。
屏幕上的基德唰地用枪甩出一把扑克牌,元天空拍着大腿赞叹道:“帅!”
“可惜。”南宫尘突然说。
“可惜什么?”反正元天空戴着耳机听不见,桃桃直接问道。
“你在申城时充的会员,应该已经过期了。”
桃桃:“……”
她怀疑地看着男人:“你留下来,真的是因为我想让你留?不是为了你没看完的动漫吗?”
南宫尘:“你可以当做是这样。”
富贵于元天空的掌心抬起头来。
它明明记得不久之前他还要是决定要走的,为什么昨晚一夜过去,他就变了主意?
“总好过是因为执念、和处心积虑的不甘。”南宫尘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
他察觉到了富贵的注视,回头朝它笑了笑:“你说是吗?”
富贵懵懂,南宫尘没有再说话。
他目光遁入遥远的天穹的另一处,那里繁星璀璨,却没有月光的照拂,孤冷极了。
是想过走的。
在夜来香时,桃桃请罗侯召唤他的魂魄,那时没想留下,所以设局让桃桃对邪神死心。
在迷津渡时,为她种上灵脉,又随手掀起血湖的波涛,那时也没想留,所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在医院楼下看见金佑臣和关风与之后,这念头就烟消云散了。
桃桃从小孤独惯了,也洒脱惯了,这样的人是没什么心肺的。
也许她会记他一阵子,但也仅仅是一阵子,只要时间够久,那些记忆犹如枝头的柳絮,不用风吹就落了。
他落了,可别人还在。
原以为可以头也不回地走,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真到了那一刻却发现——不行。
灵魂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抗拒离开,他看清了心中真正的所愿。
——即使注定有天会从这尘世消失,注定留下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因果,可成为一朵飘飞的柳絮,不是他要的。
一句句话编织起网来,如愿以偿成为一条被她困锁的恶龙,似乎也还不错。
柳絮总会随风而散,可如果是恶龙的话……
会永远记得吧。
……
月色浮起,天台寂静,只有桃桃时不时嗑瓜子的声音传出来。
“南宫,你说每出手一次都会加快你灵魂消散的速度,是什么意思?”她突然问道,“你会死吗?”
南宫尘漫不经心道:“恶龙消散于世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桃桃低下头:“当然不是啊。”
也许对于别人而言是件好事,但对她而言,却再糟糕不过了。
桃桃很想解释成她不想他死是因为他死了永劫同身咒就会消失,她会变得不安全,可她又觉得自己心中的不舍不全是因为这个。
南宫尘望向她笑了笑:“暂时还不会。”
“对你而言,什么样程度才算出手?”桃桃问,“你附身林泉的时候用过一些咒术,会影响你吗?”
“只要不与灵师和邪祟交手,不动用灵魂之中的力量本源就不会有事,一些简单的术法还不至于让我灵魂破碎。”
“那……”桃桃望了望脚下,“我要是不小心从这里掉下去,你能接住我吗?”
南宫尘想了想:“可以。”
“接住我需要动用你灵魂的本源力量吗?”
“不用。”南宫尘问,“你要跳?”
桃桃撇嘴:“我只是问问,一会儿要打狐妖,万一不小心从楼上摔下去了呢,以防万一嘛。”
南宫尘:“那只妖狐的额头上有一块十方璞碎片。”
桃桃偏头看着他:“你能看到?”
南宫尘点头:“邪祟同灵师一样,灵师可以学习多种术法,邪祟则是天生拥有不同的天赋能力,妖狐这族群的天赋能力很多,魅惑、狐毒、尾勾、幻境……威力都不可小觑,不知它的天赋能力是哪几样。”
桃桃和它交过手,还记得那天的情形,想了想说道:“应该是狐毒和尾勾吧,它两条尾巴力量很大,妖毒的毒性也很强,只放出来几秒就把元天空毒晕了。”
南宫尘:“两条尾?一只修行了两百年的妖狐不足以发出那样致命的毒素,能让灵师几秒失去意识,至少要五百年以上的妖狐才能做到。”
“那为什么它会有那样强的毒性?”
“十方璞碎片。”南宫尘说,“碎片可以全方位提升邪祟的力量,也可以单独加强它某一种天赋能力,也许妖狐把十方璞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加强妖毒的毒性上。”
“也就是说妖狐其他的能力并没有被加强,它的身体力量未必多强,只要想办法克制了妖毒,收服它不难。”她又问,“可我和元天空当时都在妖狐的家里,我却没有中毒,难道妖毒是分人的?”
南宫尘:“因为你体内有神圣净化的属性,当你施展灵脉时,属性之力可以净化大部分攻击你的毒素,只要不是世上罕见的奇毒,以你的属性之力,都可以抵挡。”
他这么说,桃桃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南宫,在申城灵交坊时,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体内有神圣净化的属性之力,还把元素书拍进我身体?”
南宫尘自然地说:“因为我读书多,见多识广。”
“那你又为什么会画卧雪印?卧雪印是元素书里记载的神圣净化属性的技能,你不是邪灵吗?一个邪灵教我画印也太奇怪了吧。”
“邪灵和灵师的区别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完全对立,活了这么多年,会画一道印有什么稀奇?”南宫尘平静地说:“我还会开锁咒和捉鱼印,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捉鱼印是印,卧雪印也是印,都是印术,本质上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桃桃被忽悠住了,无从反驳,继续问道:“可师父说过我体内的灵力是无属性的,我的灵力怎么会突然变成神圣净化的属性呢,难道是师父从前看错了?”
“他没有看错,只不过你的属性之力从前被封印住了,那本元素书就是打开封印的钥匙。”
“从前被封印住了吗……”桃桃看着自己的手掌,“现在神圣净化的属性存在于我的灵脉和血脉里,比起灵脉中的力量,我血液中的神圣净化属性好像要更浓,所以在大罗界时,我的血落到瘴母身上,瘴气才会消散,落在雾妖脸上,雾妖就魂飞魄散,女聻也是因为吸食了我的血,才被阿与一张符灭杀。那这么说来,以后我打邪祟不是只要洒点血就可以了?”
“神圣净化存在于你的血脉深处,引发需要时间,归根到底,你还是藏灵身的血,也许血液中的净化之力可以灭杀邪祟,但在那之前,藏灵身血液的味道会吸引来更多的邪祟,你能杀一个,能杀千百个吗?”
南宫尘说得没错。
桃桃记得,无论女聻、瘴母,还是雾妖都不是第一时刻被她血液中的力量侵蚀的。
它们吸足了她的血液后才魂飞魄散的,真要靠血液杀邪祟,这方法不可行,杀不了几个她就会失血而亡。
但这样是不是也意味着,以后没有邪祟敢吞噬她了?
桃桃问:“我的灵脉是你劈出来的,这也是因为你读书多,活得久?”
“只是一半原因。”
“还有一半呢?”
南宫尘笑:“我是一个读书多、活得久的邪神,不仅知道该怎么做,还拥有可以这样做的力量。”
“那……”桃桃突然心血来潮,兴奋地说,“如果你一次性帮我劈出九株灵脉,我不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灵师了?”
南宫尘:“按理说是这样,不过一株灵脉六百六十六刀,二株灵脉则需要九百九十九刀,依次类推。”
“你承受不住那样的痛苦,就算可以,在劈出一株灵脉后,你的藏灵身本源也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否则它很可能在劈出下一株灵脉的过程中破碎。你要是死了,没有东西拴住的我很可能在人间兴风作浪。”
这一句话把在危险边缘试探的桃桃拉了回来:“我何德何能,能有拴住邪神的力量,倒是你——”
她看着他:“以后要一直拿这件事威胁我?我留你是一时兴起,并不是说我很在意这个世界会不会被你掀起波澜。”
南宫尘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她,仿佛在问,是吗?
他的眼睛幽深如潭,每每和他对望,桃桃总觉得所有的心思都能被他看透。
她挪开视线:“你和林泉,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桃桃也说不清,仿佛林泉那具皮囊压住了南宫尘灵魂中的一些东西。
现在皮囊消失,此刻面前的才是真正而完整的他。
从前的林泉,他安静时是可以消敛起所有的存在感的,仿佛周围没有这个人一样。
可南宫尘,无论他开不开口,说不说话,只要他存在于这片空间里,那么就无法忽视他。
太特殊了。
即使面容被兜帽覆住,可他身上那寒月寡星的孤冷依然能浸染周围的一切。
他温柔地说,温柔地笑,温柔地看她,似乎是个再柔软不过的鬼魂。
可桃桃却总觉得,他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
“你很喜欢林泉吗?”南宫尘突然问道。
桃桃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到底是在问她喜欢林泉的身体,还是从前附在林泉身上的他自己。
可想不明白不影响她直觉到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南宫尘:“林泉的灵魂转世了,身体也腐烂了。”
桃桃:“我……”
“就算再喜欢也没用,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
桃桃:“我根本……”
“所以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心思。”
桃桃只是想说,她根本不认识林泉本人,可被他一连串的话堵了回去。
于是她回了一个:“哦。”
“哦?”南宫尘淡漠道,“听起来很惋惜,我的力量虽然没有恢复,但在这世上找一个灵魂还不难,这么可惜,要不要我把他带回来还给你?”
桃桃心想这邪神在发什么疯,她什么时候惋惜了?林泉本人的灵魂关她什么事啊?难道他是吃醋了?
桃桃久居清风观,并不是很懂男女之情。
按理说南宫尘既然认定她是新娘,应该是喜欢她才对。
可只阿修罗海那一眼,就足以让他迷恋她至此,优雅的风度全无,此刻还要在这寒风瑟瑟里吃着醋吗?
她想起在申城澡堂时,香桂跟她侃侃而谈的男女爱情,心想改天得找王得宝要个电话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了想,说:“不用了。”
“真的不用?别勉强自己。”
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南宫尘脸上平静极了,仿佛他根本没有在生气。
桃桃看着他,恍惚中想着无论他从前附在林泉身上时还是恢复了原身,从来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她突然想知道他这副温柔的神态破碎之后是什么样子,于是改口:“那好吧,我确实很喜欢林泉,麻烦你把他的灵魂找回来,哦对了,我还很喜欢林泉的脸,你既然是邪神,应该可以把他身体一起找回来吧?”
南宫尘眉梢不可察地微微扬起,桃桃嫌弃地说:“别告诉我你办不到,邪神原来也不怎么厉害嘛。”
可她并没能如愿以偿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有什么改变,于是继续说:“南宫尘,你是长得很好看没错,但好看得太没有烟火味了,我觉得像林泉那张脸才是男人的典范,寡淡是寡淡,可是总叫人看不够呢。”
依然没有反应。
桃桃:“啊,真想再见林泉一面啊,要是早知道水鬼拉的是他的车,当时就算把命搭上我也要去救他啊。”
还是没有反应。
难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这男人根本没有吃醋?
也是,他有什么理由吃醋呢?
虽然他说是因为在阿修罗海中一眼认定了她,可谁知道他有没有说谎?
万一他是因为她的藏灵身才选中了她呢?
南宫尘面无表情,他望向脚下酒吧的入口,提醒她:“妖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