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了。
两相凝望之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这是桃桃第一次这样真实的、近距离地看着他。
他肤色苍白,像一块怎样都捂不化的皑皑雪原上的坚冰,只是看着, 都叫人从心里升起一股冷意来。
可他神情又是极其温柔的,明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当他抬起深潭般幽邃的眼眸望向桃桃时, 她竟觉得仿佛本该是这样的。
——他就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林泉, 那个安静得仿佛一缕春风的男人。
月色溶溶, 晚风呢喃。
“你……”她咬着嘴唇,“刚才是在耍我吗?”
“抱歉。”他轻声说,“只是觉得桃桃醉酒后的样子很可爱,所以没有忍住。”
他道歉好快, 也好温柔啊。
桃桃突然抬起手, 遮住了他的双眸。
南宫尘的肩脊清直得如一株翠生的竹。
桃桃抬起手时, 他没有动。
桃桃将手落在他脸上时, 他也没有动,静静的任由她动作。
桃桃酒醒了大半, 不过鼻尖还有抹淡红。
她吸了下鼻子:“在夜来香, 你眼里闪过一抹红光后我就忘记了一些事情,直到前些天才想起来, 所以委屈你一下, 暂时还不能看我。”
她担心南宫尘故技重施让她遗失记忆, 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搞清楚, 好不容易见到他了, 她要问清才行。
捂住眼睛, 然后呢?
想问的事情太多了, 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想着, 桃桃突然鬼迷心窍地拉开了他黑袍的领口。
他的胸膛白皙,虽然消瘦了一些,却没有什么异常。
可桃桃分明记得,在迷津渡的心魔魇境中,她透过衣领看见南宫尘的胸膛被熔岩灼烧得血肉模糊,难道是她记错了?
南宫尘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是轻声问道:“桃桃,这样合适吗?”
桃桃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快把他的衣服全都扯下来了。
他不动也不反抗,袒.露肌肤在她手下任由她摆弄的模样温顺极了。
可他不是邪神吗?邪神原来是这样温顺的鬼?
似乎是不太合适的。
桃桃手忙脚乱地帮他把衣领整好,掩饰尴尬:“我记得你这里受了伤。”
南宫尘:“离开迷津渡后伤口就会愈合,我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
“迷津渡里有一道克制我的法阵。”
桃桃:“柳行云说过,三百年前有灵师在迷津渡布下屠魔阵斩杀邪灵,克制你的是屠魔阵吗,你是他们要屠的魔?”
南宫尘静了静,随即笑了:“是,怕我吗?”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问,桃桃七岁灵魂流落阿修罗海初见这男人时,他也曾这样问过。
他说自己是最凶戾的鬼怪,最恶毒的邪灵,问她怕吗?
桃桃低声说:“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你。”
为什么要怕邪神呢?
世人说他恶毒,说他强大,说他动动手指就能掀起万顷的血海毁灭人间。
可对于桃桃而言,他只是一个温润如玉,清冷如霜,在阿修罗海中将心脏送给了她的男人。
这十年来,如果没有他的永劫同身咒在,她恐怕早被邪祟吃掉无数回了。
“这些年我忘了一些事情,七岁离魂醒来后我没有阿修罗海那段记忆,也不记得你了,是前些天在心魔魇境中才想起来的。”
“我知道。”
“你知道?”
南宫尘说:“是我抹去了你的记忆,炼狱与人世本不该互通,既然能在世间好好生活,就没有留住那段记忆的必要。”
“那今晚呢?”桃桃问,“你也要让我忘掉?”
南宫尘没有回答,他轻声说:“桃桃,你的手很凉,夜里风冷,该睡了。”
他要拿走桃桃覆在他眼眸之上的手,桃桃却分毫不挪:“可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南宫尘:“人这一生,最难得是做一个庸碌的人平凡地活下去,知道的多了未必会心安。”
“我要知道。”桃桃说,“我宁愿知道一切的真相后痛苦,也不想当一个什么都不明白随时会被清掉记忆的傻子。”
“南宫尘。”她正色道,“如果你敢清除我的记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这话不久之前金佑臣也对她说过,当时听着不觉得有什么,没想到自己亲口说出来这么爽,有种能够将命运操纵在手里的快感,以及威胁他人的满满霸道之气。
不过她这话是对邪神说的,她的原不原谅邪神会在乎吗?
桃桃意识到了这点,心想这人不会生气吧?
虽然她不怕他,但万一他生气起来让血海席卷人间那岂不是太可怕了?
就在她想要改口收回这句话的时候,南宫尘开口:“我明白了。”
他声音温沉:“我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现在太晚了,等明早起来,好吗?”
桃桃不信:“你其实是想稳住我,然后半夜趁机逃跑吧?”
南宫尘:“既然承诺了你,就不会逃。”
“你发誓。”
“我发誓。”
“这样敷衍的誓言不算数,你说,如果你骗我,明早天亮时就会变成一条狗。”
南宫尘:“……”
邪神没有说话,他生气了吗?
那毕竟不是人类林泉,他可是十方炼狱的邪神啊!她怎么敢对他说那种变狗的话?
桃桃忐忑:“……那不然,变成一只猪也行?”
南宫尘唇角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拿开桃桃捂住他眼睛的手,凝视着她:“如果我欺骗桃桃,那就让我沉于阿修罗海之底,不得超渡,不得轮回,生生世世被业火灼烧。”
桃桃:“也不用这么恶毒的誓言。”
南宫尘说:“总比变猪要好。”
桃桃白天和元天空找了一天妖狐,晚上又喝了酒,就算南宫尘不说,她也很累,甚至连回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打算在沙发上凑合一宿,爬上去后歪头将脸埋进沙发缝里就睡过去了。
南宫尘靠着她抱着沙发枕螃蟹般的不雅睡姿,不由得笑了。
夜风是凉的,他抱她去了卧室。
他将睡着的桃桃平稳地放在柔软的床垫上,拿过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这里是一楼,自带一间小院。
窗外就是一颗枸杞树,弯弯地垂下了翠绿的枝条,上面正结着秋果,像一盏盏坠于林间的红色小灯。
富贵飞在枝条间吃那果子,直到把肚子撑得滚圆才沿着窗口飞了进来。
桃桃在床上安稳地睡着,南宫尘站在窗边,目光遁入屋外的幽幽黑暗,不知在想什么。
富贵觉得无聊,飞向了客厅。
元天空还晕倒在地上,它环绕了屋子一圈,觉得少年那自来卷的头发看起来像鸟窝,于是它丝毫不把自己当成外人,轻车熟路地飞进了他头发里睡觉。
……
一夜无梦。
因为昨天太累了,这一觉桃桃睡到下午才醒,她醒来后一眼就看到了南宫尘。
他真的没有走,正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专注,像在凝视着一场易碎的美梦。
桃桃坐起来,对于昨晚醉酒的事她还有印象。
——好像是捂住了邪神的眼睛,扒了邪神的衣服,还强迫邪神变猪变狗来着。
虽然不愿承认,但确实有些过分了。
不过还好,这男人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要是换个脾气爆的邪神,估计她已经被挫骨扬灰了吧。
桃桃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心想自己确实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从哪里问起呢?
就算问了,他真的会如实回答吗?他要是说了假话,她也无法检验辨别真假的吧?
桃桃纠结了一会儿,倒是南宫尘先开口了:“林泉是我,心魔魇境中的人是我,庄晓梦在黑猫记忆中看到附在你身上的鬼魂是我,你身体虚弱是因为我,种下永劫同身咒的邪灵也是我。”
他很坦诚,桃桃又没话说了。
她沉默了半天,问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窗台上的花是你送的?”
南宫尘点头。
桃桃又问:“那是什么花?我从来没见过。”
“是生在阿修罗海中的血莲,也叫恶之花,人世是见不到的,夜晚盛放,白日消散,寓意虽不好,可却是我为数不多能送你的东西。”
桃桃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为什么要一次次救我?”
“一次次?”
“七岁那年你把我从阿修罗海送回人间。”
“那是因为你寿数未尽,即使没有我,你终究也会离开那里。”
“你还为我种了永劫同身咒。”
“不过是举手之劳。”
“把心都给了我也算是举手之劳?”
南宫尘笑了:“你就当做是吧。”
“在承和医学院解剖楼的时候,你把我从吃鬼藤的茧里带了出来,还有灭杀吃鬼藤的那道红光,也是你吧?”
“我自十方炼狱的结界里挣脱后受伤虚弱,所以把本源寄在你的藏灵身上温养,后来路遇水鬼食人,我分出一缕灵魂落在了林泉的身上,借着他的身体和记忆得以行走人间。如果你死了,我的力量也很难恢复,所以救你,是为了自保。”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她当初感受到生命力和力量在流逝,原来是他附身吸取了她的灵力。
他本源离体,她的身体就恢复了。
也难怪她身上永劫同身咒的力量削弱,他受了伤,永劫同身咒同生共死,自然会影响到她。
他伤得重吗?又为什么受伤?
桃桃不信他救她只是为了自救这样的鬼话,如果只是为了靠她的灵力恢复伤势,完全可以把她一下吸干,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那在息壤的心魔魇境中呢?”桃桃盯着他,像是想要把他平静的神色窥破一样,“七岁那年你把心留在了我的身上,以它引种下永劫同身咒,后来又在心魔魇境中为我种灵脉,教我画印,破除了息壤的心魔,这也是举手之劳吗?”
南宫尘沉默了很久,久到桃桃以为他不想回答,正要想办法撬开他的嘴时,他开口了。
“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原因。”
桃桃迷惑:“所有人都知道原因?可我就不知道啊。”
“你真不知道吗?”
南宫尘慵懒地倚着窗台,日光落在他没有戴兜帽的银色发丝上,闪出了温暖的光泽。
他直起身朝桃桃走来,站在了床前离她很近的地方:“因为我想娶桃桃做我的新娘,如果你死了,那我不是要守寡?”
好清新脱俗又直接的理由,桃桃一整个无语住了。
她隐约觉得南宫尘没有说实话,可这个理由却让人无法反驳。
她想了想:“守寡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
南宫尘看着她:“你也知道不是这样用的?”
什么叫“你也知道”,她什么用过这个词吗?
桃桃搜遍了脑海,突然想起在两个多月前,她从棺材里醒来时似乎做了些什么。
——她敲了身下的棺材板,还说了一句话。
——她说,“老公在吗?我就要死了,你还不上来救我,是想以后守寡吗?”
南宫尘淡淡道:“我这不就来救你了?那晚你之所以能走出迷津渡的无间之垣和大罗界的迷瘴也是因为我附在了你身上,既然你那样叫我,这就是我分内之事,不用谢了。”
那晚竟然真是他救了她!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那时喊了什么?昨晚的记忆跟着一同涌入脑海。
“没错,我就是传说中邪神的新娘。”
“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一般不轻易和别人说实话,因为真的很羞耻。”
“邪神他……他每晚都会来我梦里和我约会,带我去忘川河边看彼岸花,他说他很爱我,只是苦于我未成年,所以才苦苦压抑自己的感情不便表达,他说等我到了法定婚龄,一定会立刻把我娶回家。”
“你娶了我就相当于和邪神抢女人,你要是吃了我,就相当于把邪神最爱的女人给杀掉了,明白吗!”
桃桃捂着额头,喝醉时还不觉得,现在清醒了只想把脑袋割下来,然后当成皮球远远地踢出去。
——实在是,太丢脸了。
南宫尘贴心地问:“桃桃,你不舒服吗?”
“不,别理我。”桃桃痛苦地说,“我只是,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