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风与披上外衣,走进了风雪里。
白菲儿一击下去, 那壶丝毫不动。
她让艾琪把石块扔给她,又踮着脚往上踩了踩,想要继续砸。
神像很高, 断颈处的石面凹凸不平,白菲儿砸了几下,重心不稳, 一下没控制住自己朝石像的背后仰了下去。
十几米的高度, 要是直接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石像背后挂着许多东西,白菲儿拽住了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身体吊在了半空。
她打开腰间系的手电,眼前的情景让她吓傻了。
艾琪在正面不停地叫她:“白姐, 你没事吧?说话呀!”
没听见白菲儿的回应, 她着急地想要越过石像爬到对面, 可她身体素质实在是不行, 不到一米就掉了下来。
“别过来。”白菲儿终于开口了,她声音直哆嗦, “这里全都是死人。”
满满的尸体挂在神像的背后, 从上到下,铺了十几米, 也许是这里的焚香味太浓了, 竟然掩盖了尸体的味道。
白菲儿的电筒打到离她最近的一具尸体的脸上, 她失声喊道:“天呐。”
那具男尸虽然已经腐烂了, 但她还是认出了他。
一张年轻、普通却总是洋溢着热情的脸——是她的助理小豪, 也是她团队中最小的幺儿。
白菲儿眼泪流了出来:“我看见幺儿了, 他死了。”
孟雨费力地抓着神像爬了上来, 她从上打着手电朝下看, 根据这些尸体的衣着认出了好多都是熟人。
艾琪喃喃道:“那条音频果然不是他发的,是有人模仿他的声音骗你来酆山,要真是你亲近的人,怎么可能让你来这里涉险呢?”
“你说得没错。”白菲儿抹掉眼泪,继续查看那些尸体。
上面的尸体很多都腐烂了,她并不认识,越到下面,腐烂的程度越轻,她在最下面,看见了五个熟悉的面孔。
“是他们,我看到小珍了。”这些尸体都是用绳子掉在神像背后的,白菲儿拽着绳子安全地落到地面。
失踪的小珍、东俊、佳诺、高晖,还有林泉,他们都在这里。
小珍的眼睛是睁着的,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白菲儿摸摸她的颈部,发现还有脉搏。
“还活着!”白菲儿惊喜道,“他们还没死!”
她一个个检查过去,除了林泉,剩下的人都活着,只是双目睁着却怎么都叫不醒,脉搏和呼吸也微弱得几乎没有。
而林泉,他皮肤已经冰凉得没有温度了,身上也生满了尸斑。
孟雨站在神像的肩膀问道:“可以把他们拉上来吗?”
白菲儿:“这里太高了,拉不动的,只能自己爬,可我叫不醒他们,虽然活着但他们完全没有意识了。”
艾琪在另一边,仰头望着天上的壶:“难道灵魂被吸进这里了?”
她突然想起:“白姐,刚才路过那户人家的墙边有一只榔头,我去拿来。”
她拉开神祠的门,发现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天黑了,在远处的群山之间,缓缓升起了一轮血色的满月。
*
南宫尘站在孤冷的山崖上。
这是整个迷津渡的最高点,红月升至他背后的峰峦之间,洒下浓烈刺眼的血色光华。
自上俯视,这座存在了三百年的村庄在血月之下显得脆弱不堪,当月亮升起的那一刹那,除了少数人外,绝大多数便惊恐地躲进了房子。可木石所做的房子又有什么用呢?它或许能抵挡风雨的吹刮,却抵不住血月带来的幻境。
脚下,已经有人陷入了恐怖的幻觉,发疯狂奔,嚎啕大叫。
有人被幻境驱使形若痴傻,有人在幻境中自相残杀,一场属于夜晚的大戏才刚刚开启。
远处,那一汪血色的湖水在月光下更显得妖冶,血月赋予了它能量,它的湖面荡起了层层的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潜藏在湖水之下,正在找寻机会破湖而出。
南宫尘的衣袍之上仍然裹着业火,那在富贵用尽全力之下才愈合的伤处再次沸腾起滚烫的熔岩。
只要他在迷津渡一日,那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拂面而过的夜风里裹带着血腥味,还带着息壤的腐烂味道。
富贵从他宽大的衣袖中展翅而出,它循着桃桃的味道,朝息土境里飞去。
*
记忆中虽然少有欢喜这样的情绪,但总是有的。
关风与很喜欢清风观,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那样的日子,大雪会落满山林,无论前院的银杏,还是后院的桐花海棠都不见往常时节的绚烂,天地之间除了白茫茫,就只有寂静。
小桃桃也是喜欢雪的,她会在第一场大雪落后使唤关风与把后院的雪扫在一起,而后开心地穿着李三九买来的红棉袄在院里堆雪人。哪怕脸蛋鼻头冻得红扑扑的,她依然开心。
关风与坐在廊下刨木头,时不时抬头看着她,身边的火炉烧得正暖。
桃桃的雪人已经差不多做好了,圆滚滚的肚子,大大的脑袋,长得奇形怪状,却和她一样,怪得可爱。
它身上插着李三九房间的破扫把,带着桃桃的白色围巾和红色帽子,眼睛是用两粒黑豆做的,嘴巴是剪碎的山楂,唯独鼻子那里空落落的。
桃桃一溜小跑去到厨房,又叹着气回来,她坐到关风与身边,失落地说:“没有胡萝卜,师父说雪太大山路难走,不能去买。”
关风与放下手里的木头,起身:“我去。”
桃桃:“阿与,我还想要一个烤……”
可关风与已经披上外衣,走进了风雪里,他没有听到。
从山下回来时,雪更大了。
桃桃托着塞坐在廊上看雪,关风与脱掉厚厚的道袍外衣,拂去了衣上的雪花:“师姐,我回来了。”
他递来一根小小的胡萝卜,桃桃开心地跳了起来,她正要去把雪人的鼻子插上,关风与叫住了她。他从里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回山的路很长,但这油纸包了好几层,又用体温暖着,还残留着些许的温度。
桃桃一层层打开油纸,看见里面躺着一个温热的烤红薯,她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你昨天午睡时说了梦话。”关风与笑了笑,哈出一口淡淡的热气。
他是从来不笑的,在他心里,顶着这样一张恐怖的面孔,即使笑着也会令人害怕吧。
桃桃一抬头看见了他的笑容,自己也笑了:“阿与,你笑起来真好看。”
关风与立刻收回了笑容,桃桃唉了一声,凑到他面前:“怎么不笑了?”
他坐回暖炉前,继续雕着未完成的木人,那是他特意找来的桃木,雕好后打算送给女孩。
桃桃把脸伸到他眼前,不停地吐舌头扮鬼脸,关风与唇角微微翘起,却竭力绷着:“你做什么?”
桃桃如愿看见了他嘴角的弧度,轻轻一翻坐回了栏杆上,她调皮地眨眼:“没做什么呀。”
天地之间静谧安详,山林间的鸟也在这寒冬绝迹了,一时只能听见火炉里燃烧的柴声和他手下刨磨木花的声音,偶尔两道声音会短暂地停下,这时,寂静院落里的落雪声会格外得清晰。
桃桃听着落雪的声音,停下了吃红薯的动作。
她目光落在远处被大雪铺满的山峦,冷不丁说道:“师父那天说,山下的女孩长大后是要结婚生子的,可我住在山上,山上也没什么人,我要跟谁结婚呢?”
不知她是怎么将这雪景和嫁人联系了起来,可她却是在很认真地担忧:“我不会嫁不出去吧?那师父不是要养我一辈子了?”
她突然转头看着关风与:“阿与,要是长大后我还下不了山,就嫁给你,好不好?”
关风与动作陡然停住,手中的雕刀差点削穿了他的手指。
他静了很久,久到桃桃以为他必定是不愿意的时候,他才压住了心底那几乎汹涌而起的澎湃波涛,状似平静地说道:“好。”
……
崔玄一抬起头,夜黑得没有边际,天上不见一粒星子。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漆深的夜色了,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一点光亮。
幼时的崔玄一从没见过光,生命之中总是寒冷无边的黑夜,就如今晚一样,也如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偶尔也会有人来到他的世界,可只是放下食物和水,停留片刻后就匆匆离去。他摸索在黑暗里,几乎习惯了这深夜的寂静和孤独。
他仰望着头顶那并不算夜空的东西,试图想象那里遍布着漫天星斗。
听人说,真正的夜空是有星星的,可星星是什么模样,他从来没有见过,因此也幻想不出来。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却不是熟悉的那个送饭人。
他坐起来,面前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他的视线并不受黑暗的阻碍,因此他清楚地看见,这人穿着一袭紫色的长袍,脸上带着一个没有五官的面具。
他怔怔地看着他,或者说,是她。
她声音很柔,是他从没有听过的天籁。
她蹲下身,握住他小小的手:“这里怎么还关着一个孩子?”
她的手干燥有力,比起他不知要暖多少,她也高,他就算站起来也还不到她的腰。
女人将他抱起来,沿着那扇他从未踏出过的大门走了出去。
在那扇门外,他看见天穹上散布着就连在梦中都无法梦见的星斗,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璀璨颜色。
女人注意到了他痴迷的目光:“你在看星星?”
他点头:“从没见过。”
女人指着星斗道:“青龙七宿,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
“我……我没有记住。”
“没关系。”女人温柔地说,“以后会慢慢教你,你有名字吗?”
他摇头。
女人想了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之本源为‘玄一’,你就叫玄一吧。”
“玄一,玄一。”他反复琢磨这个简单的名字,又问她,“你是谁?”
女人将他放到地上,拉起他的小手,带他走入那炫目的夜空之下。
她说:“小玄,你可以叫我老师。”
……
息壤的目光从关风与和崔玄一的心魔境略过,最后落在了桃桃的心魔境中。
那境里的万顷血海,和血海之中的男人让它有种心惊肉跳的危险感,它走到桃桃的境前,伸指触了上去:“如此浓烈的恐惧和悲伤,我很喜欢,既然如此,你第一个留下来陪我吧。”
它正要动手,却察觉到四周擦过了一阵温柔的风,这里的一切都该在它的感知和掌控中,哪怕是一缕风。
可怎么会突然起风呢?
息壤回头,那双和桃桃一模一样的双眸里满是诧异。
在路的尽头,一个黑袍男人静静站在那里,他肩膀上停着一只漂亮的鸟。
他是谁?是怎么进这息土境的,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它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男人缓缓摘下兜帽,一头银发似雪,如神明堕入人间,妖艳中又影影绰绰透着一尘不染、令人心折的圣洁。
息壤惊道:“你……你是南宫尘?”
它面色溢满了恐惧:“不可能,南宫尘怎么会出现这里!他明明早就……”
南宫尘垂下眼眸,根根分明的漆黑眼睫上沾染了夜色的寒霜:“你拿走我的东西,我来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