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祝愿她能活着走出息土境吧。

六道心镜之中, 雾妖的身体越发浓实,它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贪婪和狂喜。

它身上的禁制解除,动了起来, 它伸出雾做的长舌,舔舐着桃桃掌心的血,随它每舔一口, 桃桃就感觉到这雾里的邪气就愈发的浓烈起来。

果然, 还是赌错了。

藏灵身的血怎么可能克制邪祟呢?桃桃咬住嘴唇, 自嘲地想。

六道心镜的光芒熄灭,她收回手,就在她准备闭眼等死的时候,雾妖的长舌停住了。

它身体已经膨至从前的两倍, 似乎还有继续变大的趋势, 可它不动了, 眼神中的贪婪渐渐消失, 增入一抹疑虑,接着, 四周的雾气倏然变淡了, 连同着一起变淡的还有雾妖的身体——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了。

桃桃看见,藏在浓雾之中, 就要把利爪刺向她的怨灵像是忌惮着什么, 飞速退至远处, 而眼前的雾妖, 它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淡, 直至消融, 它满眼诧异, 在它几乎变至淡薄的身体之内, 有一处仍然是浓浓的雾色,

——雾囊。

桃桃将手插进它身体,握住了那小球般大小的雾囊,扯了出来。

雾妖双眸哀凄,但却抵不住那股强大的净化之力,它在雾中疯狂地搅弄翻滚,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无论什么生物,死前的景象都不会太好看,那种痛苦的气息是可以通过感知传递的。

虽说恨极了邪祟,但这是桃桃第一次亲手杀死邪祟,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邪祟濒死的惨状,她感到不适,想要躲离,可雾妖濒死之际的能量波动强烈且锋利,如果她走开,那么这股死气必然会落在毫无防备的关风与身上。

她只得咬牙撑在那里。

雾妖的力量渐渐耗尽,它挣扎停歇,最后随大雾一起消散于天地。

雾妖死了,怨灵退了,遍地都是七步傀的尸体。

桃桃脱力地坐在地上。

白菲儿和艾琪在门缝里探出脑袋,见危险似乎没了,白菲儿跑出来拿着一卷纱布给桃桃包扎伤口。

晨光熹微,远处的山间萦绕了一抹朝霞的金边。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可就算是白天就一定安全吗?虽然许多邪祟不会在白天活动,但人呢?这里可是有几千个想要他们性命的人,不比邪祟好对付多少,甚至更可怕。

关风与醒来,见雾散了:“解决了?”

桃桃点头。

关风与从心镜中醒来,没有问她怎么解决的,看她被纱布裹得像熊掌一样的手就明白了。

自从进了酆山后她就总是在受伤,先是在富池峰对付女聻时弄伤了手,又被瘴母弄坏了嗅觉和声带,哪怕强行开口说话,也能看出她在忍着不适,现在她再次受伤了。

关风与没有说话,眸里的颜色深了深:“昨夜的邪祟只是他们的试探,一定会有后招,我们必须离开这找个安全的地方。”

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那么多房子却没有一个村里人过来帮忙,白菲儿和艾琪就算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也隐约明白这些村民并不像他们之前所表现出的那么乐于助人。

“可去哪呢?”白菲儿问,“东边是他们村子的地界,西边有妖巫,哪里都不安全。”

“西边未必有妖巫。”桃桃说,“柳氏父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白菲儿:“那我们能去西边躲?”

桃桃:“你们不能去。”

白菲儿愣住:“为什么?”

西边就算没有妖巫,也极有可能是息壤存在的地方。

盗土队里每隔几个月就有人去盗土,生还的却寥寥无几,既然李三九当年来过迷津渡,他一定找到了或者极为接近了息壤,可以他的能力都无法带走它,说明那里必然危险重重,白菲儿和艾琪去了只会送死。

更何况昨夜那样惨烈,村里的人不可能不派人监视这座小院的一切。

他们现在一定知道,桃桃和关风与才是这群人里最难对付的,如果他们跑了,去追他们两个的一定不会是善茬,白菲儿和艾琪只有选择另外的方向离开,才能避开最大的危险。

不过桃桃是一定要去西边的,那里很可能存在息壤,她正是为息壤来的。

可是来不及对白菲儿说这些了,桃桃听到了不远处有人群跑了过来。

“你们要跑,一直跑。”桃桃看了眼天色,“今晚是望月,如果运气好的话,跑到天黑就安全了。”

艾琪带着哭腔:“村子就这么大,我们跑去哪里啊?一出门就会被看到的。万一被他们抓到怎么办?他们抓走了那么多人,说不定都已经被杀了。”

桃桃也想不明白迷津渡里要那么多界外的活人做什么,如果这些人目的是他们,那直接在他们进入无间之垣后把他们抓起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先是柳行云话里真假掺半解释了这里的由来,又是柳士忠为他们治伤,还为他们提供住处和饭食。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桃桃隐约觉得,从进山起,他们就掉入了一个设计好的局内,可做局者的目的是什么?

她似乎抓到了一点线头,可情形紧迫,容不得她再仔细想了。

桃桃把艾琪推到白菲儿身边:“跟紧她,我还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说多了怕会误导你们。总之,你听她的应该不会有错,也许真到危险的时候,她可以救你。”

白菲儿茫然:“我、我吗?”

那群人就要爬上台阶冲进小院了,桃桃捏碎了雾囊,顿时,大雾漫天,朝四周涌去。

村民见到诡雾骤然升起,停下了脚步,不敢再上前了。

桃桃喊道:“跑——”

五人分成了两波,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雾囊碎后,有一枚硬片留在了桃桃的手里,她边跑边举起来看——那是一块幽蓝色的十方璞。

……

柳士忠拨开人群走到最前方,他撷了缕雾气放进嘴里尝,脸色不怎么好看:“是雾囊里的雾,他们竟然能杀了带着十方璞的雾妖。”

“爹,现在怎么办?”柳行云问道,“雾囊里大雾会弥漫一天一夜,现在雾这么浓,根本看不清东西。”

“他们往哪里跑了?”

“只是隐约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朝东,三个人的脚步声朝西。”

“敢朝西跑的一定是有些本事的人,多派些人朝西边追,再找十几个人追东边的,记着,猫追耗子,别抓到手,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去。”

“是。”

……

于迷雾中行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容易迷失方向,那晚去石山有破魔之光驱散雾气,可现在关风与的灵力耗尽,无法动用破魔之光了,于是桃桃跑出短短几百米,就撞了三次树。

第四次倒没有撞树,但差点一头栽进猪圈里,被关风与揪住衣领拽了回来。

跑着跑着,桃桃突然听到第三个脚步声,她停下来,回头差点撞上崔玄一:“你也跟来了?”

崔玄一无辜地说:“周玉姐姐,你刚才只说让艾琪跟紧白菲儿,没说我要跟谁啊,那我肯定以为你要亲自带我跑。”

桃桃无语,到底是漏掉了一个拖油瓶。

前方的路危险重重,他跟着自己不仅会是个拖累,并且安全也很堪忧,可现在让他回去找白菲儿吗?虽然雾浓,但村民熟悉村里的地形,始终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没有被甩开。

桃桃叹了口气,心想这时候让他折返回去只会更危险。

于是她说:“跟紧了,要是半路跑丢,我不会回头找你。”

“口是心非。”崔玄一笑着说,“周玉姐姐看起来凶,可却是心最软的那个。”

他看了眼关风与:“不像有些人,面冷心也硬,无情得很。”

关风与没有表情。

*

白菲儿和艾琪像两只无头苍蝇,在浓雾中乱撞。

白菲儿跑着跑着,发现崔玄一不在,她刚想要回去找他,被艾琪拉住:“那个死小孩邪得很,丢了就丢了,找他干嘛?再说他那么喜欢粘着周玉,说不定已经跟着周玉跑了。”

白菲儿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周玉虽然人不错,但也不算很漂亮啊,怎么这些男的一个个围着她转?难道是我不懂男人了?男人现在不喜欢美女了?那崔玄一明知道那边危险还要跟着她,就这么情根深种吗!啊——”

她脚下一个没看见,差点滚下石阶,索性艾琪就在身边,伸手拉住了她。女孩气喘吁吁道:“白姐,我知道你话痨八卦,我也是,但现在是说话的时候吗?后面十几个人追着呢,咱先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再说行不行?”

白菲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于是说道:“好好好!”

两人继续摸索着朝前跑了很久,实在跑不动了,就停到一座被雾笼住的房子的墙根前休息。

艾琪扶着墙喘得不成人形:“我在学校体侧八百米都要跑五分钟的,真的不行了……”

白菲儿嘲讽道:“你也太弱了,学学你白姐我,一口气跑五千米都不带喘的。”

“我一个四体不勤整天泡图书馆的大学生,跟你一个探险博主比?要脸吗?你怎么不跟博尔特比啊?”

白菲儿:“休息就别说话,你快点,那些人离咱们不远,这里根本不安全。”

艾琪道:“整个村子都是他们的地盘,这里就没有安全的地方,只能不停地跑。要不还是算了,咱们束手就擒吧,至少还能死得舒服点,总比累个半死再去死要强啊。”

白菲儿拿指尖戳她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瞅你这怂样。”

她话音刚落,她们倚着的这座石屋的门里传来了声音。

刚说还说别人怂的白菲儿瞬间就蹦到艾琪背后:“我靠,这里也有人!他们不会是一伙的吧?”

艾琪绝望道:“都是一个村子的,你说是不是一伙的?愣着干嘛?跑啊!”

两人刚要跑,门里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声音:“不——别走,求求你们别走,救救我,求你们了——”

她的声音实在太凄厉,虽然听起来有些恐怖,却不像是要来抓她们的。

艾琪拨了拨门上的锁,发现她是被锁在屋里的:“我们好像来过这里……”

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是柳行云的媳妇儿!陶与他们说了,那对父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女的肯定也不是,白姐我们走,别救她,她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门内的女人喊道,“他们才是一群疯子!”

她用力地摇动门板:“我根本不是柳行云的妻子,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钥匙就在门左边的石头下,不需要多久的。”

艾琪问:“你怎么证明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我是被他们骗来的。”女人喊道,“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大学生、体测、博尔特……这里与世隔绝,村里人不会知道这些,我是渝城人,今年二十七岁,在燕城念的大学,我是学建筑的……真的,不信你看……”

她顺着门缝塞出来一本驾照,艾琪捡起来:“还真是。”

她连忙去女人说的地方翻找,搬开石头果然看见了一把生了绣的黄铜钥匙。

艾琪打开门上的锁链,白菲儿全程没有说话,只是蹙眉盯着那扇门板。

屋里臭气熏天,显然女人被关了很久,日常吃喝拉撒都是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完成的。

她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头发油腻凌乱,身上也散发着许久不洗澡的臭味。

白菲儿走近她,拿手拨开了她垂着挡住了脸的头发。

女人像是这些日子以来受到了不少惊吓,任由她动作,完全不敢挣扎。

白菲儿抹掉她脸上的脏污,怔怔地看着女人:“孟雨……真的是你……”

她眼眶瞬间红了:“你竟然还活着,那我们幺儿呢?”

*

桃桃停在迷津渡的那条河前,前天夜里他们来到这里时,河上是有一座桥的,可现在桥被村民毁了,要想过河只能游过去。好在河不算宽,只有五十米左右,身后的人离得很近了,三人没有犹豫,直接跳下了河。

桃桃在水里游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数道噗通的声音,显然那些人也跳了下来,穷追不舍,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按照现在的距离,他们绝对无法在这些人追上之前跑到石山的洞口处。

桃桃上了岸,甩去头发上的浸水。

虽然在雾里看不到有多少人追来,但根据水里晃荡不已的涟漪和波纹,怎么都得有一百来个。

“你剩下的体力能打几个?”她问关风与。

关风与:“如果没有灵师,二十个,如果有,很难说。”

桃桃:“我也差不多,那剩下的就交给他了。”

崔玄一:“喂喂,我还是个小孩,我一个也打不过。”

桃桃:“打不过就想办法打得过,这次要是还不出力就别跟着我了,跟姓柳的回去当他小儿子吧。”

崔玄一一脸苦涩:“周玉姐姐,你忍心……”

他顿住:“你的脸怎么变了?”

桃桃摸了摸脸,罗侯说过,那假面不能沾水,一旦浸在水里超过十秒就会融化,刚才渡河的时候,她的假面已经消失了。

关风与同样也沾了水,但他的脸就没有变化,显然是东西的质量比她好,罗侯又拿便宜货糊弄她了。

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从河流的各处上岸了,以掎角之势把他们围了起来。

在人群的最前方,柳士忠缓缓踱步走来,他苍老的脸在雾中渐渐显形:“既然来了迷津渡,就是朋友,招待朋友的地主之谊,我们还是要尽尽的,几位跑了这么久,不累吗?”

“累啊。”桃桃说,“那你把头割下来让我当板凳坐吧。”

他身后的柳行云怒道:“放肆!你敢这样跟我爹说话?”

桃桃淡淡道:“是你爹又不是我爹,就算是我亲爹,做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也照样把他头砍下来当板凳,你不仅不替天行道还助纣为虐,可见你和你爹都不是什么好鸟。”

柳士忠背后缓缓浮现四株白色的灵脉,他完全自雾中走了出来。

桃桃笑:“我当多了不起呢,这位大爷,我师父二十五岁就修出了四株灵脉,我师祖更早。活了三百年才修成四株灵脉,还没属性,我要是你,直接撞死在迷津渡的界碑上算了,才不会出来丢人现眼。”

柳士忠冷笑:“黄口小儿。”

桃桃不懂:“黄口小儿?”

关风与:“……”

崔玄一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你很无知。”

桃桃想了想,赞同道:“他说得对。”

她抹去脸上的水,把贴在脸颊的头发捋到耳后:“不过还是别废话了,我喉咙痛得很,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柳士忠眼神傲慢,他双手结印,哪怕他没有属性,灵力充沛的四株灵师能力也不可小觑,毕竟无属性灵师和有属性灵师相差的只是技能,体内灵力的总和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如果关风与没有对战七步傀时消耗了灵力,或许还能一战。

这是一个强敌,桃桃握紧桃夭。如果只是肉搏,说不定还有胜算,但灵师的术法千奇百怪,并不是能随便应付的。就好像不用灵力,关风与打不过她,但凡用上灵力和术法,她在关风与手下撑不过五分钟。

柳士忠的手印结成,他抬高双手,就要落印时突然瞥到了桃桃的脸。

他神情骤变,顿时充斥了无上的恐惧,双手间的印记豁然消散,身旁的柳行云就要上前拿住他们,柳士忠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缓缓后退,族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他一起朝江边退去。

桃桃不明所以:“老头,不打了吗?”

柳士忠警惕地盯着她,那眉宇间的恐惧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们退到了河边,并没有再上前的打算。

桃桃注意到他的目光,心想怎么回事?自己这张脸虽说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好歹也算个清秀漂亮的小美女,比周玉那张好看点吧?怎么这恶毒的老头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恐怖的鬼怪一样。

崔玄一:“好像不打了。”

桃桃再次确认这老头是真的不打了,而不是想趁机示弱然后搞偷袭,毕竟他们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可偷袭的。

她将桃夭负在背上,转头朝浓雾深处、那可能存在了息壤的山洞走去。

她没工夫陪他在这耗,前方的山洞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进去走一遭。

况且这些人不可信,留在这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背刺一刀,比起和他们待在外面,桃桃宁愿去前方寻找息壤。

柳行云不甘心要追,被柳士忠喝住。

他不解道:“爹,今晚就是望月,这是我们破除无间之垣的唯一机会,少了他们三个的灵魂,空色壶就填不满了!”

“不能碰她。”

“爹……”

“我说了,不能碰她!”柳士忠呵斥道,他眸子里的恐惧越发深了,“会死的。”

柳行云急道:“为什么?她到底是谁啊?”

柳士忠摇头:“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

“但我见过她。”柳士忠说,“一次是三百年前的屠神之夜,血流千里,神明堕魔,苍穹被血染得通红,血的腥气整整三年未曾散去。另一次,是二十年前的息土境,我只进去过一回,就是那一回的痛苦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虽不知她是谁,但那张脸我永生难忘。”他凝重道,“要是她今日死在这里,我们会被那位的怒火焚烧成灰。”

“可是空色壶里只能容纳外来人的纯净灵魂,如果不杀她……”

柳士忠瞥了他一眼:“纯净灵魂并不是只有外来人才有,虽然有些麻烦,但我们的灵魂都可以被净化。”

柳行云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吓得脸上惨白:“就算您不杀她,她难道会放过我们吗?别忘了,她的同伴已经死在我们手里了。”

柳士忠望着迷雾里桃桃离去的方向:“是吗?”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们不能杀,不代表别人不能,息土境只有在望月才会打开,想为同伴复仇?那就祝愿她能活着走出那里吧。若是她死在息壤手里,总不会要我们来承担那后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