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桃桃,这就是你为自己选择的路吗?

十七具七步傀全部倒下, 关风与的灵力也耗掉了大半,他走到桃桃身后,此时桃桃正忙着在将剑下的女聻分尸成八十块, 没空理他,随手把符箓丢给他:“剑下两个,树上一个, 门口三个, 剩下那个去了房门前。”

关风与剩余的灵力难以驱动六道心镜了, 他听着桃桃的定位,甩出符箓。

桃桃边分尸女聻边崩溃道:“你的符是不是过期了?怎么在我手里一点用都没有!”

“不要说话,保护嗓子。”

“我就说!”桃桃自暴自弃道,“就是变成哑巴也要说, 气死老娘了, 这群狗杂碎, 我要把它们通通剁碎了喂富贵!”

关风与给桃桃的符和那夜他对付女聻的符是一样的, 里面蕴含了他的一缕破魔之力,按照那天女聻对符的反应来看, 即使是桃桃用, 应该也会效果才对,怎么会没用呢?

他的符洒落在邪祟身上, 光明之力破纸而出, 邪祟发出痛苦的惨叫。

有用了!

桃桃边砍着女聻边回头看, 只见怨灵被符箓黏住, 身体燃烧起光明的烈焰。

正在她松了口气的时候, 关风与却蹙起了眉:“不对。”

那晚的女聻在他符箓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地燃烧成飞灰, 可同样的符, 同样的邪祟, 光明之火只在符箓之下的部位燃烧,并没有殃及到其他地方,怨灵虽然凄厉地叫着,可看上去依然有再战之力。

桃桃一脚踢飞被她砍得只剩脑袋的女聻,跑到关风与身边:“难道这些东西比那晚在富池峰遇到的要强?”

关风与:“它们的邪气浓度相差不多。”

“那这是为什么?”桃桃看着符纸,“你在灵交坊买到假朱砂了,这符纸上的不会是红土吧?”

关风与摇头:“我用的也只是最寻常的驱邪符,虽然融入了一缕破魔之光,但它本就不该有那么大的威力。”

他看着桃桃:“那晚在我画成符之前,你对女聻做了什么?”

“踢了它一脚,再拿树枝抽了它几下。”

“就这些。”

“就这些,我没对它做什么,反而它对我做了什么。”桃桃扬起手掌,那里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它把头发生进了我的血肉里,我能感觉到它吸了我的血……”

说到这,她顿了顿:“……等等,它吸我的血应该更强了才对,怎么会被两道符箓烧成灰呢?难道……”

当日在大罗界寻找瘴母的画面一下子浮现在脑海。

桃桃记得,当时她被毒气冲击,朝瘴母上吐了口血,计都魂锁里的所有邪祟都睁开了眼睛,但只是片刻就又闭上了,而紧跟着,瘴气消散,瘴母消融,当时她还疑惑是为什么,现在想想……

桃桃不敢置信道:“难道我的血变异了?它不会再吸引邪祟,反而能克制邪祟了?”

关风与说:“没听说过藏灵身的鲜血还有这样的变异方向。”

桃桃跃跃欲试抽过他手里的匕首:“试试不就知道了。”

关风与攥住她的手腕,桃桃好声好气说:“符纸快用完了,灵力也耗尽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要甩开关风与的手,可他力度大得不容她挣脱,她不耐烦道:“喂,我可是师姐!”

关风与平静地说:“不对劲。”

桃桃刚才的注意力都在别的上面,他这样一说,她环顾四周,发现原本被六道心镜驱散的雾气又覆盖上来,而那些怨灵和聻则步步后退,没有再朝他们靠近了。

他们打了一夜,天已经快亮了,按理说这时候不应该起雾才对,更别说这雾里还带着浓烈的邪气。

此时的雾气比大罗界里的瘴气还要浓,伸手不见五指。

关风与的身形完全隐没在雾里,他的声音响在耳侧:“我听师父说过有一种邪祟叫雾妖,可以造出浓烈的大雾将人困死在深山里,雾妖的雾比起自然的雾更浓更大,要辨认是不是雾妖,只能靠邪气。”

桃桃问:“那现在这样重的邪气,这雾妖是不是很厉害?”

关风与严肃道:“别离开我身边。”

“它在哪?”邪气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法定出精准的位置,而在这大雾之中,桃桃的眼睛完全被遮蔽了。

“无处不在,它可以化为任何一缕雾气,天快亮了,他们这时放出雾妖,看来是不想让我们离开了。”

“师姐,我有个想法。”关风与轻声道,“多数邪祟不能见光,等天一亮,怨灵和聻必然散去,到时候迷津渡的人一定会来捉我们,屋里的人没有任何自保能力,一旦雾散去,才是最危险的。”

桃桃:“既然这样,那就别让雾散。”

他说:“雾妖身体里有一个雾囊,只要杀了雾妖击碎雾囊,大雾就会弥漫一天一夜。柳行云的话半真半假,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说望月夜迷津渡会进入血月的幻境中,今晚就是望月,我们可以借着大雾躲到血月升起,到时候再找机会离开。”

关风与所说的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毕竟他们俩的已经体力不支了,如果不制造出大雾躲藏,那么村里几千人迟早会捉到他们。

可是怎么在大雾之中找到雾妖,又如何杀死它取到雾囊呢?

关风与:“我可以找到雾妖,但所剩灵力不多,一旦强行启用六道心镜,那么我在结束之前就无法移动了。”

桃桃犹豫:“可我……”

可她未必能杀死雾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杀死它。

关风与:“无论你能否做到,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不能在这大雾中找到雾妖,我们都有危险。”

桃桃想了想:“好,我来。”

关风与盘膝坐下,六道心镜浮立于面前。

他割破手指,滴血上去,晦暗的镜面瞬间亮起:“我能操纵心镜的时间只有十分钟。”

六道心镜是混沌冢的顶级法器,其中可以窥见六道。

“神道、人道、妖魔道,鬼道、牲道、地狱道。”关风与闭上双眼,他的那滴血融入镜面,分出六块扇形的碎片、每块碎片中则蕴着不同色彩,“天地苍生,乾坤六道。”

神道为白,人道为青,妖魔道则泛着深邃的紫光。

镜面渐渐变为紫色,其上映出了此时这座小院的景象,不同的是镜子里没有雾气,从镜子里,桃桃清楚地看到,雾妖是一团由雾化为的人形,正悬挂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桃桃提剑朝树上砍去。

桃夭的剑刃劈下了一截树枝,并没有砍到妖怪的触感。

桃桃再次看向六道心镜,只见雾妖趴在房顶居高临下望着她,嘴角甚至挂了一抹嘲讽的笑,她甩出桃夭,雾妖侧身躲过,桃桃那一剑用足全力,桃夭直接将屋顶戳漏出一个窟窿。

雾妖可以与任何雾气融为一体,屋子的房顶并没有贴符,它缩在雾气之中,顺着那窟窿进了屋里。

桃桃跳到房檐拔下剑,一脚踹开房门。

屋里还没有被浓雾浸得模糊视线,她一眼看到了一缕浓白的雾气缭绕在崔玄一的身周。

她从空间石里掏出一把瓜子,那是从前在山上时关风与亲手炒的葵花籽,他似乎很喜欢在她用的东西附上破魔之光,无论是她用的桃镇,还是她时不时会磕的零食,因此她有时会用这瓜子做标记。

比如上次在承和医学院时,就是凭着瓜子壳上残存的光明之力,她才找到了薛蓉的位置。

她将葵花籽朝雾气洒去,虽然那缕雾上挂不住东西,但那其间的破魔之光却粘在了雾妖身上。

桃桃提剑追着那缕雾在屋里一顿狂砍,几次剑锋擦着艾琪的头发而过,差点把她吓死:“怎么又开始打雾了?”

崔玄一道:“这不是普通的雾。”

他看着白菲儿:“你也真够好命,要不是她进迷津渡之前承诺了要保护你,这种时候你们早死上几回了。换我是她,早就跑得远远的,才不会留下来保护你们这群废物。”

艾琪道:“风凉话谁不会说,你不也是废物中的一个吗?”

崔玄一没有理会,他捡起散落在桌上的瓜子抵在齿间,刚一入口他脸色瞬间变了,连忙吐了出来。

他目光有些难看,转头往向院里正在操控六道心镜的男人,神色复杂。

白菲儿看出桃桃此刻的困境,她想去帮忙,刚抽出军刀,就被退回来的桃桃按住。

“你的刀在出名的寺庙道观里供奉过吗?”

“没有啊。”白菲儿茫然地说,“闲鱼九百块钱买的,还不小心买到了假货。”

“那就别添乱。”桃桃说,“你对付不了它,还是保护好自己吧,当心一命呜呼了。”

白菲儿感动道:“周玉,你对我真好,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以前也有女粉丝像你这样,后来我才知道她喜欢我想找我搞对象,你不会也……要是你的话,我不会拒绝的……”

桃桃怒骂道:“你神经病啊?我是怕你死了没人结工钱给我!”

白菲儿:“……”

桃桃又追着雾妖出去了,虽然这雾妖伤不到她,但带给她烦躁感比怨灵更甚,至少怨灵她还能砍到东西,可这雾妖根本就是雾,剑剑下去都碰不到实体,不仅对她的情绪影响很大,对她体力消耗也很大。

到底要怎么办?桃桃在雾中边砍边止不住地想,那瓜子放了很久快要过期了,破魔的光芒撑了一会就消散了,而关风与操纵的六道心镜只能再撑三分钟,可她依然没有办法。

用不了符箓,砍不死雾妖,她心里蓦然而起一股难言的沮丧。

人人都说清风观的应桃桃是混沌冢出了名的废柴美人,明明一个连灵脉都修不出来的半吊子灵师却可以凭借师父和师祖的关系拥有混沌冢里最好的法器和资源,桃桃从前久居瞿山,虽然听过那些闲言碎语,可她并不很放在心上,因为不了解。

——不了解废柴的确切含义,也不清楚原来在强大的邪祟遍地的地方做一个废柴原来是件这样痛苦的事。

她的能力对付些替死后的食尸鬼还勉强可以,可换了别的邪祟,她一个都杀不死。

可桃桃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心情越沮丧时,她的剑就越暴烈。

虽然雾妖化身为雾,几乎是不死之身,但作为邪祟,反复被凤指桃木做的桃夭劈在身上也并不是件舒服的事。

它停住了,于半空中凝成了人形。

就在桃桃要一剑斩下的时候,它倏然散了,融入周遭的雾气。

再出现时它已经化为人形站在了关风与的背后,它左手用雾气凝聚出一把雾刃,朝他的后颈刺去。

桃桃双眸刹那红了:“你敢——”

她拦在关风与的身后,将桃夭插进地上的砖石缝隙里,启开了桃夭本身的结界。

桃夭虽然只是一柄木剑,可它是用传说中的克邪之木凤指桃木做的,曾经在夜来香甚至抵挡过邪神的攻击,雾妖的这一击显然破不开它的结界。

可雾妖似乎灵智很高,它手中的雾刃悬在半空,并没有落下来。

它用雾气凝成的人脸朝桃桃咧开了一个怪诞的笑意,而后身体再次散于雾中。

桃夭在升起结界时是无法拔起的,一瞬间,桃桃意识到了它的目的。

她顾不上桃夭了,按住关风与的肩膀回转,于背后旋转到了他的身前。

就在她用身体挡在关风与前面的下一秒,雾妖之刃从雾气中凝结而成。

它原本是要攻击关风与的,可桃桃挡在了他的身前,于是,那原本是对准关风与心脏的雾刃,此刻变为对朝着桃桃。

没有武器,没有灵脉,甚至体力都也濒临溃散,这一击没有任何躲开的可能。

桃桃闭上了眼睛,可她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她睁开眼,看见雾妖连同它手里的那把雾刃一起凝结在了半空。

一动不动。

……

雾意蒙蒙,将后院柿子树的全部枝叶都笼入其中。

南宫尘隐于大雾之中,就连那被血染黑的袍子都被雾色掩盖。

他手指于虚空中轻轻一点,整个雾界之内的邪祟全部静止了下来。

那被强大的雾妖吓退的怨灵已经回过神来,它隐匿于雾中,悄悄朝桃桃靠近,却在利爪伸至一半时停了下来,而聻则正把手臂顺着空洞伸进屋子去拨门板上的栓,门栓掉落,它却凝在了原地,没有进去。

南宫尘的脸上是极致的平静,他望着桃桃,只是静静地望着。

……

雾妖停住不动了。

只剩一分钟了。

一分钟后,六道心镜失效,桃桃就再也无法在这大雾之中找到雾妖的痕迹了。

到那时,她、关风与,甚至身后她正在保护的那些凡人都要死在这。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走吗?现在带着关风与走,或许可以在雾妖回过神之前离开。

可如果这样,她背后的那些凡人呢?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这吗?

同时,她脑海里响起另一个声音,那声音告诉他,救人是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的,她有这个能力吗?如果她有,当初去承和医学院的路上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水鬼将那辆车拉入水底呢?

那声音在催促她快走,如果再不离开,就连关风与都会死在这里。

桃桃转过身,搭住了关风与的肩膀,就在要带他离开时,她蓦然想起了李三九。

他曾在一个落雪的冬日里懒洋洋地躺在暖炉旁的摇椅上,年幼的桃桃在炉子旁烤着红薯,炉下的柴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偶尔飞溅出的火星落在桃桃的棉裤上,还没等燃起,就被李三九随手拍灭。

小桃桃每晚经受邪祟的折磨,神情里总是带着一些冷漠和一些呆滞。

她望向窗外的天色,夜晚又要来了。

“师父。”她轻声问道,“你总说要顺天而为,可我是藏灵身,命中注定要被邪祟吃掉的,为什么还要救我?”

李三九挠了挠耳侧的斑白的头发,散漫地笑了:“天命?谁能说得清天命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大道无为并非不作为,先尽人事无愧于心,再听天命通透豁然。你师父我连人事都还没有尽完,怎么就能甘心听天由命呢?”

场景轮转,她又想起初到夜来香那晚,罗侯站在窗边的场景。

他抽着烟,烟雾缭绕而上,哈了一半在他墨镜上。

他说,星不会灭,月不会衰,只有人间的灯火会阑珊,可美丽的东西尤其脆弱,是需要人守护的。

桃桃一直想要问他,值得吗?哪怕这守护需要付出常人无法承受的代价?

可她从未问出口过。

她见过来洗脚的客人因为善意和害羞不用她帮忙,自己在盆子里泡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开了。

她见过楼外夜宵摊上成宿成宿飘着浓烟和热气,每一缕都浸着油香。

她见过在摊前吃饭的客人成双结对,边吃边笑,甚至吃到一半给亲朋打去视频。

她还见过,街子上的店铺因为争抢生意而大打出手,有人围观,有人阻拦,有人看热闹……

或喜,或嗔,或悲,或笑。

山上太冷了,这才是她想要变成晚霞偷窥的人间。

身后的那些人并不坏,他们只是被选中误入迷津渡的普通人,如果他们死了,人间的灯又会灭掉几盏?

桃桃突然理解罗侯了,也许灭掉一盏等对城市而言不算什么,两盏也无妨,可如果始终无人站出来,等到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那里会不会就变得和山顶一样冷清了?

李三九的话言犹在耳。

——尽人事无愧于心,听天命通透豁然。

她都还没有走到绝路,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桃桃松开关风与的肩膀,抬起了自己的手掌。

从前藏灵身的鲜血是邪祟的趋之若鹜的东西,现在她的血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

万一呢?万一她的血真的可以克制邪祟,那这里的人都有活命的机会,可如果没有万一呢?

如果没有万一,那么只要几滴鲜血,就足以使这里的邪祟为之疯狂了。

关于这种结局,桃桃不愿再想,她拿匕首割破手掌,待血完全糊住掌面时,将手按在了雾妖的脸上。

……

树梢上。

南宫尘平静的面容浮现了些许裂痕,他抬起眼,那乌黑的双眸仿佛沁入了千年的寒潭和万年的孤寂,浓得几乎化不开。

“桃桃。”他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你为自己选择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