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是躲不过的,非要躲,必得逆天而为。
夜很静, 除了他们两个只有崔玄一没有睡了,他吃完干粮,朝桃桃走来。
“那天为什么不救我?”
桃桃抬起头, 打量这少年,他已经没有刚进山时自信的模样了,经过这些天的事情, 此刻漆黑的双眸里黯然无光。
桃桃喉咙痛不想说话, 他追问:“你觉得我和向导是一伙的, 对吗?如果我真是,我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消失,还要留在这里?你怀疑的根据是什么?”
桃桃看着他:“腹地。”
崔玄一静了静,而后爽快地承认:“没错, 我是要进酆山的腹地。”
“白菲儿要进腹地, 你们也要进腹地, 我为什么不行?”崔玄一说, “就因为我对那些学生们不够关心吗?”
东俊被女聻附身他毫无反应,高晖受伤、佳诺情绪崩溃他无动于衷, 现在除了艾琪, 剩下的三个人失踪的失踪,失常的失常, 他全然置身事外, 这哪里“不够关心”可以解释的, 分明是冷血自私到了极点。
“我们不是伙伴, 只是同行人, 我付钱请他们陪同, 他们顾不好自己拖我后腿, 难道我还要照顾他们吗?少年精致的眉梢挑起, “如果带着一群累赘,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入腹地?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去救我的老师。”
桃桃蹙起眉。
提起老师,少年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他声音哽咽:“我没骗你,我的老师是位很有名的学者,他两个月前来酆山考察,一去就没有回来,我一直以为他死了,结果前些天,我收到了一条他发来的音频。”
同样的事情,桃桃也听白菲儿讲过,她一路都怀疑崔玄一的目的,却没有想过他也是来找人的。
“我从学校翘课出来,就为了找到老师。我才十六岁,一个人来深山向导根本不会理我,可我找不到靠谱的成年人陪我一起,刚好认识了几个民俗学的学生,我不在乎花多少钱,只要能找到老师,就是要我的命都可以。”
桃桃:“无辜。”
崔玄一连忙说:“我知道不该把那些学生扯进这件事里,可我根本没想带他们进腹地,原本打算在进入腹地之前就让他们回去,可你也看见了,那晚在富池峰扎营之后,事情的发展我根本没办法控制……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周玉姐姐,我真的不坏,我只是太害怕了,一想到老师死了,这些人是我带来的我要承担责任,我就很怕……”
少年眼泪汪汪,白皙的小脸哭得皱巴巴的。
女人多少都是有点同情心和母性的,桃桃虽然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女,算不上有母性的女人,但他这么一哭,她突然觉得自己那时见死不救想让他死在骷髅怪手里的想法有些罪恶。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智都未必长全了,一路上不吵不闹已经算好了,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周玉姐姐……”崔玄一想要抓她手腕,抬起手时却被一只手掐住手腕。
他抬头看,是关风与,于是默默收回了手,他轻声说:“接下来的路,我会乖的,你不要不管我,好不好?”
桃桃明白了,娄锋失踪后,崔玄一自己一个人并没有在这深山自保的能力,他观望了几天后,在寻求靠山。
她盯着他:“价值。”
在这诡异的腹地之中,就连她和关风与都得时刻谨慎小心,多保护一个人难听点说就是多一个累赘,如果不是提前和白菲儿有了约定,那天她早就追着林泉的脚印离开了。现在崔玄一要她保护他,他凭什么?
少年咬着嘴唇:“我对你有用的,我知道为什么佳诺和高晖的精神不正常。”
他见桃桃没有阻止自己说下去,继续道:“我的老师虽然是研究民俗学的学者,但他也对一些超自然力量感兴趣,我听他说过,这世界上有许多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存在,其实那天傍晚白菲儿的助理见鬼之前,我见向导进过那片树林。”
“晚上东俊被鬼附身时,向导不在,高晖被咬伤,草药是向导给的,除了高晖,就只有佳诺替他换药时接触过那些药。在这一路上,你们和向导几乎没有接触,在车上,我和艾琪都没有和向导直接接触过,也没有接过他给的东西。”
关风与:“你的意思是草药?”
“是,就是向导的草药使佳诺他们精神不正常的。我们这一路遇到的事情都和向导脱不了干系。你没注意到吗?明明精神失常的是佳诺,为什么昨晚失踪的却是小珍呢?东俊失踪了,艾琪他们会找他,小珍失踪了,白菲儿也会去找,现在林泉也失踪了,你也在找他。那人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引到这片森林的深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崔玄一说:“他想要的,不是钱财,他要的是我们所有人都进入腹地。”
不是谋财,不是害命,而是要所有人都进入腹地。
确实是这样,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有人要对林泉下手。
“周玉姐姐。”崔玄一神态像只可怜的落水小猫,“我会听话地跟在你身后,别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桃桃是最见不得小孩撒娇的,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说:“随你吧。”
说完,她绕开他,找了棵树休息。
崔玄一还留在原地,他望着桃桃的离开的背影,又把目光落回到关风与身上:“那天,你也不打算救我?”
关风与无意辩解不救他的事,他冰冷的眸子从少年身上略过,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离她远点。”
……
一行人朝最开始脚印指引的方向走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们又遇到了两次骷髅骨架,三次不认识的大型食人野兽,可那些东西都没机会近身,就被桃桃的手中的木剑劈成了几截。
白菲儿和艾琪这才意识到,这个看上去普通的女孩并不普通,甚至强得可怕。
崔玄一也一直紧紧跟在桃桃身后,像只甩不掉的尾巴。
三天后的黄昏,她们终于走出了重重的槐林,看见了不同的风景。
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山间平原,罕见的是,平原之上有一个村落,不同于他们之前走过的那些村子只有几十户人,这村子很大,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房屋鳞次栉比,足有上千户的规模。
艾琪走不动了,跪倒在地:“老天,终于遇到人了。”
白菲儿说:“警惕点,说不定这里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艾琪:“前面那村子人少,有可能整个村子都是做黑买卖的,但是这里几千户人,怎么可能全是坏人?”
白菲儿悠悠地说:“你忘记这些天我们都遇见些什么了?要是这个村子里住的不是人呢?”
艾琪放松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大姐,别再吓我了……”
白菲儿嘲笑:“开个玩笑,瞧你那点胆子。”
在其他人打量村落的时候,桃桃的注意力落在了斜前方不远处一块石碑上。
石碑下堆满了森森白骨,那石头久经风吹日晒,残破不堪,表面蒙满了灰尘,几乎挡住了上面刻着的三个繁体大字。
桃桃走近,用袖子擦掉泥土,那字是暗红色的,虽然是刻在石碑上没有灵魂的死物,却透漏着阴森的冷意。
——迷津渡。
这一路没有刻意寻找,冥冥之中却像自有安排,桃桃最终还是站到了这里。庄晓梦曾在食尸鬼的记忆里看到,当初的初代食尸鬼就是曝尸荒野死在迷津渡的界碑下面,因此,她要找的腐烂的息壤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她看了看脚下,全都是普通的土壤,并没有特殊之处。
虽说名为“腐烂的息壤”,但有了“息壤”二字,那到底是传说中的东西,总得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吧?
白菲儿:“周玉,我们要不要进这村子看看?我有种预感,林泉和小珍就在里面。”
这村子的位置着实不同寻常,槐林出来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无论是找林泉,还是找息壤,都只能向前。
桃桃想了想,伸脚踏入了界碑之后的村落,众人连忙跟了进去。
碑界里面就是一汪静湖,众人站在湖边,离得近了,才发现湖水并不是绿色,而是一汪深不见底的血潭。
此时夕阳还未全落,余晖映至湖面,竟然融合出了一种妖艳的诡异颜色。
太阳落山得很快,几分钟后就掉到了山的另一边。
在日落后,血潭上弥漫起了一阵雾气,刚才还清晰的视野突然变得模糊,桃桃无法看清湖泊对面的景象了,她朝前走了几步,村庄的轮廓显现,但马上又被更大的雾遮掩住。
湖边杂草丛生,几乎没过小腿,艾琪差点被一个东西绊倒,她低头一看,是一只名牌运动鞋:“这鞋好眼熟啊,是不是小珍的?”
白菲儿捡起鞋子,神色严肃起来:“确实是小珍的鞋,是她生日时我送她的,她真的来过这。”
说着话,雾气弥漫的红色湖面上划来一只竹筏,筏上站了三个青年人。
众人看到他们时都愣了愣,不光是因为在这样诡异的雾里自湖面撑船而来,更是因为他们古怪的衣着。
如果说前面的村子只是闭塞,但依旧能看出和外界联系的痕迹,那这些人的衣着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与世隔绝。其中两个人穿着粗布衣裤,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古装,烂得满身是窟窿。
另外一个倒是穿着T恤的,款式简单,但是同样已经破破烂烂了。
为首的青年人诧异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你们越过了大罗界?”
“我找人。”桃桃嗓子依然是破损的,只能压着气音说话。
虽然音量不大,可当她眼神望过来的时候,却叫人浑身发冷:“男人,带着只鸟。”
青年说:“我每天巡逻,从没见过外来人。”
“我没有耐心了。”桃桃举起桃夭平抵在男人的喉结上,说出了几天来最长的一句话,“要么你交人,要么我拆村。”
“等等……”青年望着她手里的剑。
明明脖子上抵的只是一把木剑,可当他撞入少女平静无波的双眸时,竟觉得有些寒颤。
“你确定你们的人进了迷津渡?这里可不是寻常地方,普通人根本过不了大罗界,就算过了也不该看见迷津渡才对……”
艾琪指着小珍的鞋子:“我们丢了三个人,她鞋子都在这,你说是不是进来了?”
桃桃果真如她自己说得那样没有耐心,她手腕下压用力,桃夭顿时将男人颈部的皮肤划开一条细口,血珠渗了出来。
“再说废话,下次割开的就是你的喉管了。”
青年人察觉到有血渗出来,身体僵硬了,他恐惧道:“没有骗你,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外来人了,如果你们的人真的进了迷津渡,很可能是西边的妖巫干的。”
“妖巫?”艾琪不解道,“那是什么东西?”
青年人眼里流露出恨意:“他们是一群魔鬼。”
恨意只是一闪而过,他平复了下情绪,看着众人:“总之,我们东边是绝不会把你们同伴引到这里来的,看你们的样子似乎受伤了?上筏子吧,我带你们进村去问问我爹,他会想办法的。”
白菲儿警惕道:“邀请我们进村?她可还拿剑指着你啊,你就不怕我们进去后杀了你们?”
“你们看上去不像坏人。”青年叹了口气,“至于为什么请你们进村,你听我说完就懂了。”
他指着他们身后迷津渡的界碑:“看见那块石头了吗?那里有一道结界,凡人有进无出,我们世世代代被困在这里,已经三百年了。偶尔会有外来人闯入,我们需要他们身上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带你们进去治伤只是交易罢了。”
“有进无出?”白菲儿蹙眉,“我们也是吗?”
青年人点头:“大可以试试。”
艾琪和白菲儿对视一眼,两人朝界碑前跑去。明明进来时畅通无阻,可从里面接触界碑时却被一道无形的墙弹飞回来,她们狼狈地摔在湖边的杂草丛中,身体差点被撞散架了,她们再爬起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不光是他们,崔玄一也不由自主朝桃桃身边靠了靠:“周玉姐姐,我有点害怕。”
“这叫无间之垣。”青年人说,“是邪灵死前留下的诅咒结界。”
他招呼身后的两人撑起竹筏:“天就要黑了,迷津渡是个很诡异的地方,最好不要在夜里外出,上船吧,我慢慢和你们说。”
……
天际晦暗,只剩远方一抹白。
娄锋背着昏迷的林泉从大罗界里走出来,站在了迷津渡的界碑前。
他此刻有些疑虑,按照原本的计划,是要让他们在瘴气里中毒失去意识,而后由他像以前一样,把他们一个个运到这里,可那些人不仅没有失去意识,还不知用什么办法驱散了大罗界经久不散的瘴气。
这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再带走一个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们所有人都乖乖朝前走。
不过还好,虽然中途出了点意外,但最终殊途同归,他们还是进来了。
娄锋仰起头,迷醉地欣赏眼前这这神秘的暮色。
他眯着眼,晚风拂面而过,他有种倦鸟归林般的轻松和自在。
直到远处的最后一抹光坠入夜色,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迈脚踏入了迷津渡的界碑。
迷津渡的无间之垣有进无出,可现在的他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不需要再出去了。
在湖泊的另一边,几个全身裹在袍子里的人乘小舟而来,他们将船停在岸边,娄锋把背上的林泉放下来,递到他们手里。
“还活着吗?”
“当然,我只是弄昏了他,不会在外面要了他的命。”
娄锋从身上掏出一块蓝幽幽的玉片递过去,他咧开嘴笑:“十一个人,不多不少,二十年,我终于回来了。”
那些人静静地看着他,而后瓮声道:“欢迎回家。”
他们乘船而去,就着深沉的夜色,神情轻松极了。
可这夜实在太黑了,他们谁都没有看到,静躺在竹筏上的林泉,身上的暗紫色尸斑已经蔓延全身,多得快要压不住了。
……
山崖之上。
南宫尘的黑袍随夜风猎猎飘摇,他凝视着脚下的村落,眸底蕴着一抹幽深的光芒。
林泉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了,所以在娄锋出手带走林泉时,他直接离体而出了。
迷津渡的大雾弥漫起来,里面的景象一一失落,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他低语道,“是个好地方。”
富贵歪着脑袋,担忧地看着他。
月色苍茫,南宫尘于无人的月下站了很久,直到夜色深邃得彻底了,他才转身,朝结界走去。
富贵像被火烧了翅膀一样,飞到他面前拦住,不准他再靠近那里。
它不再像从前那样瞪大了眼睛卖萌,而是眼神中饱含了严肃、警告的光芒。
“不归。”南宫尘平静道,“命是躲不过的,非要躲,必得逆天而为。”
他拂开富贵,缓缓踏入界碑。
在他进入的那一刹那,无名的业火遽然升起,由他散乱的袍角,越燃越烈,直至将恐怖的火苗以燎原之势席卷他的全身。
南宫尘的唇角渗出了血丝,可他脚步丝毫未缓,一步步向迷雾的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