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菖蒲花还漂亮,就让他留下来陪我吧。
桃桃是在襁褓里的时候被李三九捡来的, 关风与则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自己来到了清风观的山门前。
清风观位于瞿山之巅,小小的一座道观几乎与世隔绝。
李三九每周下山一次采购生活用品, 再偶尔出任务驱驱邪,其余时间都守在道观里陪桃桃念书习武,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那天他从山下回来, 七岁的桃桃一如既往守在山门口等他回家, 在她面前的青石砖上,跪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少年满脸脏污,骨瘦嶙峋,身上的衣服凌烂不堪, 几乎无法蔽体, 他神色冷漠, 直勾勾盯着房檐下悬着的清风观的牌匾。
桃桃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答。
桃桃又问:“你找谁?”
少年依然不答。
直到李三九走近, 少年才开口,声音沙哑:“李道长?”
李三九睨着他, 少年说:“我是孤儿, 昨天在山下遇到了一个人,他说我根底好, 是当灵师的料子, 要我来清风观拜你为师, 听说这里有饭吃, 也有地方睡觉。”
李三九牵起桃桃的手走入道观:“我已经有徒弟了, 清风观小, 只能装得下两个人, 你还是去福利院吧。”
此时已近薄暮, 山风里携带着凉意。
少年衣服单薄,哪怕遭到了拒绝,也依旧固执地跪在那里。
当晚,瞿山下了场罕见的暴雨,天雷、闪电、雨水将山上的植物蹂弄得狼狈不堪,树木折断,花草凋零。
那场雨足足下了七天,时小时大,雷声最猛烈的时候惊得桃桃一晚上没睡着,后面几天哪怕雨小了,也还是潮冷无比。
七天后,雨过天晴,李三九推开观门下山采购,那少年依然跪在门口,一动未动。
他脸色苍白如纸,全身上下不知叫雨浇透了多少回,头发湿哒哒黏在双鬓,他摇摇欲坠,却总在要倒下的前一秒竭力稳住身体。
他看见李三九出来,声音干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李道长,请收我为徒。”
李三九看了他一会,面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我不会收你。”
少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倒在了积满雨水的青砖上。
他眼皮打颤,在视线将要模糊之时,看见视野内出现了一双黑色的小布鞋。
他努力撑起眼皮朝上看,只见一个白净的女孩抱着一盆紫色的花站在那里。
女孩看着他,眉眼之间有股远不同于这个年纪孩子的沉静气质,她叫道:“师父,昨晚雨太大,把我的菖蒲打坏了。”
李三九回头看着她手里打蔫的花瓣:“坏了就坏了,再给你买一盆。”
“不用了。”女孩指着地上的少年,连日的雨已经把他脸上的污垢冲洗干净,那眼眶四周的紫色胎记清晰可见。
“比菖蒲花还漂亮。”
少年诧异地抬起眼,头上该是无边松林,朗朗晴天,可他什么都没看到。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盖住了他的双眸,女孩摸了摸他的胎记,轻声说:“真好看,就让他留下来陪我吧。”
再醒来时,少年躺在一张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小床上,屋里焚着清淡的香,窗就在床旁。
他偏头看去,窗台上放着那盆被暴雨打蔫的菖蒲,紫色的花瓣缺了半边,却依然黏连在根茎上,在晴天下泛着漂亮的色泽。
许多年后,关风与再回到那间小屋,发现当年的木板床上只是铺了一床薄褥和一张凉席,坐上去硬邦邦的,可当时为什么会觉得柔软呢?
他想,也许软的并不是床铺吧,是暴雨后的一处容身之所,是天晴时空气里弥漫的熏香……
……还有,少年趴于潮湿的地砖之上那刹那一刻不争气砰砰跳动的心脏。
……
关风与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离得很近才能嗅到。
桃桃被他抱着,不知所措:“阿与,你怎么了?”
关风与十二岁进清风观,在山上修炼了六年,十八岁那年他下山求学,四处驱邪,多半时候待在学校和混沌冢的总部,每年只有中秋和春节会回来几天。
桃桃记忆中的他是个清瘦的少年,面色总也阴郁着,这些年相处得不多,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现在的男人。
她问:“你为什么会在酆山?”
关风与松开手,就着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看着她:“找你。”
桃桃愣了愣。
“那晚我回了清风观。”
桃桃神情瞬间变了:“那师父……”
关风与:“我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只有一群黑衣人站在院里,你和师父已经昏迷不醒了。”
那晚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桃桃想起来了。
——在她昏迷之前,确实见到有人冲进来挡住了黑衣人,她没有看清脸的那个人,原来是关风与。
“那天发生了什么?师父为什么会假死,我又为什么会被埋在酆山的棺材里?”
“师父不是假死,他当时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或中了禁咒,至于你为什么会被带到酆山,我并不清楚。”关风与说,“我当时寡不敌众,只能由他们把你带走,我在瞿山附近休养了两个月才养好伤回到混沌冢,之后就一直在追查那晚的事。”
“你受伤了,严重吗?”
关风与垂着眼:“已经没事了。”
桃桃说:“罗侯前些日子帮我招魂,他说师父没有死。可你又说师父不是假死,到底怎么回事?”
关风与解释:“混沌冢历代鸣钟人都会被种上一种叫做生死劫的咒术,生死劫可挡一次生劫,一次死劫。师父当时可能真的中招了,但他曾经差点就做了鸣钟人,因此身上有生死劫的护佑,他比普通人多出一条命来,不会轻易死掉,这是师祖告诉我的。”
“那你知道师父在哪吗?”
关风与摇头:“那晚黑衣人只带走了你,师父的‘遗体’还留在道观,我追出去昏迷在了山下,等醒来后回到观里他已经不在了。师姐,别担心,以他的经验和能力,一定不会有事的。”
桃桃这才放下了心,她叹了口气:“真复杂,到底谁要杀我呢……”
周遭安静下来,桃桃抬起头,发现关风与正用不善的目光望着自己,她问:“怎么了?”
关风与:“你刚才说罗侯帮你招魂,你这两个月一直在江南片区?我找了你很久,罗侯却从没提起过你在他那。”
桃桃:“是我不让他提的,有人想杀我,越少人知道我的行踪对我来说就越安全。”
关风与:“就连我也不能说吗?”
桃桃:“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我不知道你在找我啊。”
“不知道?”关风与蹙眉,“你为什么觉得你死劫将至那晚我不会回去?还是说你认为,你在死劫之后突然神秘消失了两个月我不会担心你?”
“我没有这么认为,我说了我只是不知道……”桃桃解释到一半回过神来,“关风与,你是在凶我吗?”
关风与顿了顿:“不是。”
“胆子大了,你敢凶你师姐?”
关风与突然拉住桃桃将她扯到身后。
桃桃喊道:“无法无天!凶就算了还敢跟师姐动手?罗侯说你跟师祖吵架我还不信,关风与你现在真的长本事了……”
关风与森冷地望着她原本身后的方向:“出来。”
桃桃定睛看去,只见那里的草丛被拨动了。
一个男人自郁郁葱葱的树丛后走了出来,他脚步悠闲,散步一样走到两人面前:“你太久不回来,我担心你,就过来看看。”
他望着地上的昏迷的东俊:“已经解决了吗?”
桃桃用脚尖拨了拨东俊:“女聻死了,他应该也没事,营地安全吗?”
林泉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关风与抓着桃桃胳膊的手上。
关风与也回视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桃桃想起关风与之前带着假面,林泉应该是认不出现在的他,于是介绍道:“我师弟,关风与,陶与只是他的一个身份。”
“幸会。”林泉笑笑,“早就听说过小师弟是混沌冢的天才,关风与,好名字。”
桃桃嫉妒道:“刚好老头子捡他那天念书学了几句酸诗,就给他取了这名字。”
“那桃桃的名字又是出自哪句酸诗?”
桃桃:“……不是。”
“?”
桃桃自暴自弃道:“他捡我那天在山下买了两个硬桃。”
“确实有些随便了。”林泉惋惜道。
桃桃叹气:“谁说不是呢。”
他俩说了半天,关风与戒备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林泉,他问:“你是谁?为什么在师姐身边?”
林泉看向桃桃,眼神带着询问,桃桃眨眨眼,没懂他意思。
于是林泉放弃和她交流,他理了理衣领,温和地说:“我想,我应该是你的师姐夫吧。”
桃桃:“……”
关风与:“……”
桃桃解释:“其实是罗侯说……”
林泉道:“是罗侯说,灵师出门在外常常会发生危险和意外,有些关系不要明示于人。”
桃桃:“师弟他不是……”
林泉:“小师弟不是外人,所以可以对他说实话。”
桃桃怒道:“你干嘛总抢我话?”
林泉闭嘴,示意她说。
关风与的眸色暗了下来。
桃桃:“是罗侯说,这一路可能会遇到危险,让我们……”
“桃桃。”
“又要抢话?”
“不。”林泉抬起她受伤流血的手,“我只是想说,在你跟小师弟解释之前,还是先把它处理了比较好。”
他笑得纯良:“否则一会引来了满山的邪祟,我们可能要葬身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