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与,你的剑就像你的人一样正经。
高晖的脸被啃得血肉模糊, 发出痛苦的尖叫。
佳诺大喊道:“天啊,快救救他——”
她自己的腿已经完全软了,如果不是艾琪托着几乎坠倒在地。
她出声喊人帮忙, 可她身边压根没有人动,向导娄锋不见踪影,艾琪也是女孩不敢去, 崔玄一倒是站在帐篷门口, 可他听见了就像没听见一样, 只是凝重地望着眼前的惨剧。
白菲儿一见急了:“快救人!你们自己人自己都不管的啊?”
她从地上捡起块石头要冲过去救人,小珍拉住她:“姐,你别去,你看那男人的眼——”
白菲儿这才看见, 东俊此时眼睛里几乎看不见黑眼仁了, 让人不寒而栗。
她一下愣在原地, 就是这一恍惚的功夫, 东俊已经松开了嘴,他满嘴血沫, 改朝高晖的颈动脉咬去。
桃桃明白了, 小珍之前没有看错,这女鬼一直都在, 它原本是想附身白菲儿的, 可被她一声尖叫搅扰了, 所以趁着大家睡着了夜里偷摸进帐篷附在了学生身上, 她刚要出手救人, 却看见一根粗木从东俊那沾染着血肉的利齿旁猛戳进来。
失去理智的东俊毫无防备, 他恶狠狠咬下去, 牙齿嵌入了木头里。
是陶与。
他一脚把哀嚎的高晖踢回帐篷前, 又一脚踩在东俊的腿骨强迫他跪了下来。
众人见他一出手就制服了发疯的东俊,都松了口气,可桃桃的眉梢却蹙了起来。
她清楚地看到,在陶与出手之后,东俊后背女鬼脸上诡异的笑容消失了。
她顺着东俊的肩膀爬上他头顶,环顾整个营地。
乌云消散,月光重落大地。
在月色之下,女鬼在地上投下一道淡白的影子。
“不好……”桃桃冲陶与喊道,“小心——”
可她还是喊慢了一秒,东俊瞳孔里最后一丝黑色也消失不见,双眸刹那被白翳填满。
他跪伏于地,四肢骨骼诡异地扭曲出噼啪的错位声,指甲也霎时生长了起来,那女鬼仿佛给他下了某种秘咒,在某一刹那,他瘦弱的身体竟然迸发出令人讶异的力量,硬生生将踩着他的陶与撞了出去。
东俊在女鬼的操纵下起身,朝看起来最弱的白菲儿和小珍冲去。
小珍惊恐道:“陶与,救命啊——”
“向导呢,向导人呢?他不是最熟悉酆山了吗!让他来处理啊!”白菲儿喊道,“还有你们,这男的是你们的同伴,他到底发什么疯啊!快叫他停下来!”
佳诺抱着高晖,拿纱布止他脸上的血。
艾琪跑去娄锋的帐篷:“向导没了,他跑了!妈的就说这孙子不是好东西,他知道这里有古怪,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谋财害命!”
桃桃是从陶与的帐篷里出来的,站位就在白菲儿和小珍的背后,她俩一逃开,瞬时把她给露了出来。
于是东俊改变了目标,朝她扑来。
就在桃桃第二次准备出手的时候,远处飞来一个手电筒,重重地砸在了东俊的后脑上。
娄锋从树林里钻出来:“我就去起了个夜,发生什么了?”
女鬼停住,似乎在判断哪一个人最薄弱最容易下手,东俊在她的操控下环顾四周。
娄锋看见东俊的眼睛,脸色变了:“是鬼上身!一定是睡觉的时候被鬼摸进帐篷了。我以前见过一次,被鬼上身的人力量会变得奇大无比,可神志却不清醒,两三个壮劳力都制不住,我们两个一起上。”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陶与说的。
陶与从篝火堆抽出一根柴,娄锋拔下了他的腰刀。
在这时,女鬼也终于选定了她的目标,陶与和娄锋看起来很强,白菲儿和小珍躲在了帐篷后面,艾琪、佳诺、崔玄一那边有三个人,刚才它攻击桃桃时被娄锋一个手电筒砸了过来……现在看上去最弱的,是那个一直抱臂站在树下淡然旁观的男人。
它打定主意,身体微屈,如离弦之箭般朝林泉冲了过去。
桃桃是了解林泉,虽说他是一株灵师,可他游手好闲,压根就不会什么有用的术法,像样的法器也没有一个,身体素质更别说了,加班按个脚回来都会脸色苍白,根本抵不住女鬼这样速度的一击。
就算是灵师,也只是在凡胎肉.体上多了那么一点灵力,被咬住颈动脉也是会死的。
它攻击林泉,桃桃瞬时怒了。
被附身的东俊速度很快,可有一道身影却比它更快地冲来挡在了林泉的身前。
少女伸出一只手抵住他的肩膀,满面森冷:“你敢打他的主意。”
她揪住了东俊的衣领,冰冷的目光盯着他头顶的女鬼,一字一句道:“找、死、吗?”
女鬼灵智不弱,看着桃桃望向自己的目光,它明白了桃桃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同。
——她能看见它。
这激起了它的戾气,东俊满是白翳的眼珠下挪到桃桃的手上,刚要张口咬住,身体却骤然凌空而起。
——它被桃桃拎起朝营地中央甩飞了出去,刚好掉入娄锋和陶与包围之中。
腰刀和带火星的柴火木同时袭来,它堪堪躲过,再环视四周时觉得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于是它不再恋战,操纵着东俊的身体朝森林深处跑去。
艾琪喊道:“东俊你去哪啊?快拦住他,这么黑别让他乱跑了!”
娄锋收起腰刀,犹豫道:“被鬼附身的人我打不过,追上说不定连我的命都没了,再说要是我走了,这里再出意外谁能负责?”
崔玄一淡淡道:“向导,我们的向导费里可是包含了人身安全的费用,就算被鬼附身,也要把人打晕了带回来,他这样乱跑万一消失在森林里,我怎么和他家人交代?”
佳诺:“就是啊,他神志不清根本就不认路,万一死在这怎么办?”
娄锋:“我说了,我不是对手。”
他看向陶与:“但他可以,让他去,我守营地。”
陶与没有说话,他看了向导一眼,转身朝树林深处追去。
“发什么呆?”林泉伸手在桃桃面前晃了晃。
桃桃的目光一直跟着陶与的身影直至消失,她回过神来:“你没事吧?”
“你挡在我身前,我能有什么事?”林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有危险吗?”
桃桃点头:“我看到鬼了,很危险。”
她把项链摘下来递给林泉:“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万一再出什么事,空间石里有罗侯准备符箓和咒术球。”
她说完,朝女鬼和陶与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月黑风高,草木茂密。
桃桃边跑边回想陶与刚才的动作,他拿柴火木平刺向东俊,不,那出手的方位更像是刺像东俊头上的女鬼,被女鬼躲过后陶与没有收手,而是翻转手腕,朝它脖颈横切而去,要不是刚好那时娄锋的腰刀撞来,他那一下本可以击中女鬼的。
他以柴火木做剑,招式很眼熟。
桃桃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一幅画面,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温暖的春日,李三九躺在后院的太师椅上晒太阳,少年在院里持剑砍了会草人,过来找他练剑。
李三九摆摆手:“没空,找你师姐去。”
少年不动:“师姐还小。”
李三九笑:“小怎么了?照样打得你找不到下山的路。”
少年淡漠地说:“我不会下山的,别想赶我走。”
他去角落的柴堆里挑了把李三九昨天无聊时削的木剑,想了想,又给自己挑了根纤细的树枝。
女孩正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少年递来一柄木剑,他说:“桃桃,师父要我……”
他顿了顿,换了个说法:“陪你练剑。”
“陪我?”女孩小鹿般的眸子亮了起来,“好啊,不过你要叫师姐才行。”
一阵微风吹拂过头顶的树梢,几朵洁白的桐花如雪般飘落,又被一阵风吹去了青砖的角落。
少年沉默了很久,轻声开口:“师姐。”
女孩抽过了树枝:“来吧。”
少年垂着头,怔怔地看着手里手里剩下的那柄木剑。
两分钟后。
女孩手里的树枝第三次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阿与,你的剑就像你的人一样正经。”
她举起树枝在他面前比划:“平刺,不中,翻转横切。剑者,诡道也,出剑不仅要有速度和力量,还要狡猾,你总是一本正经地平刺,怎么能碰到我呢?”
少年静了静,告诉她:“是兵者,诡道也。”
女孩抿了抿唇,乏味地说:“都差不多。”
……
桃桃停下,东俊被陶与拦了下来,就在她十米远的前方。
陶与手里拎着从篝火里掏出来的木柴,那姿势和她记忆中的少年有几分像,可那记忆不甚清楚,因为关风与只练过一段日子,后来就不再使剑了。
李三九问他为什么,那时桃桃还小,只记得他说:“我用不好,用不好想用的剑,就护不住想护的人,所以不再练了。”
密林幽寂,陶与只是拦住了它的路,却没有动手,女鬼一时也不敢有所动作。
月光飘过头顶的林梢,桃桃神色凝重地盯着它。才过了短短一会,她隐隐觉得女聻原本透明的身体变得实了,在吃了高晖的血肉之后,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更加乳白了。
“白色。”桃桃说,“这鬼的影子是白色的。”
陶与:“《幽冥录》里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师祖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但极少数恶鬼死后成聻,影子就是白色的。”
“剑?很难对付吗?”
“是聻,都说让你多读几本书了。”
桃桃怒道:“这听起来都一样啊,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聻之于鬼,是更难对付的存在。”陶与手从的空间石的戒指上抹过,取出两张符纸,“我不能在这里使用破魔之光和六道心镜,桃桃,帮我压制它两分钟。”
桃桃下意识要取桃夭,一摸脖子想起刚刚把空间石给林泉了,而桃夭放在里面。
于是她朝上一跃,勾住头顶的两根树枝,用力将它扯了下来,作为武器。
女聻身上朝下淌着尸水,它察觉到了危险,抬起被黑发遮住的脸,与桃桃对视时充斥着阴冷的怨意。
它朝桃桃冲了过来,桃桃从树枝上荡下,双脚点在东俊肩膀的非要害处,将他连带女聻直接踢到远处的蒿草丛里。东俊的嗓子里发出一阵尖锐的、女人哭泣般的惨叫声,迅速翻爬起身,他头顶的女聻眼白狭长,怨毒地望着桃桃。
东俊抬起头,露出一张阴森的脸蛋,他头上女聻的嘴唇张张合合。
男人脸上跟着露出诡异十足的笑容,血红的嘴唇跟着女聻的唇形一起动了起来。他的嗓音并不是青年男人该有的音域,而是尖细中带着嘶哑,如同一个怨毒的女人,嘴唇开阖之间,从喉咙里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即使隔得很远也能闻到。
他抬起手,食指指向桃桃,咯咯笑了两声,以一种阴森至极的语气缓缓说道:“我不怕你。”
桃桃:“你这让我很难做啊,但凡你跪地认输,我都没有再虐待俘虏的道理,既然不怕,那就继续吧。”
她说完,双手各握一条枝条,重重一甩,扬起一道鞭风,而后右膝曲起,身体重心伏低,左脚猛一蹬地,整个身体如在蹦床上一样,用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轻盈地弹飞了出去。
她手里枝条在空中划出两道漂亮的弧,带着凌厉破空的气势,朝男人劈头抽下。
柔韧的树枝在男人额头哧出两条鲜红的血印子,他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似的,身体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痉挛着。
这一击似乎是奏效了,可只有桃桃知道并没有,承受了这一击苦楚的只是东俊的肉.体,女聻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它软烂似水蛇的双臂悄无声息缠住东俊的脖颈,在桃桃的注视下,它攀至他头顶,伸出一条半米长的溃烂舌头,仔细舔舐东俊伤口的血渍,那血每一进口,它地上白花花的影子就更实一分。
见自己的攻击反而变成了女聻的养料,桃桃冷笑:“喜欢血?”
说完,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瓶,拔开瓶塞,将里面的红色液体朝东俊脸上泼过去。女聻伸出去的舌头正收到一半,刚好将液体卷入口中,下一秒,女聻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缩回舌头,尖厉的怪叫紧接着自男人嘴里发出来。
黑狗血与朱砂都是民间辟邪常用的之物,用清风观独有的秘法和比例调和到一起,效用加倍。
女聻吃了桃桃这一击,才实了点的身体又变虚幻了,它眯起阴毒的眼森森地注视着桃桃,那一头滴着腥水的乌发忽然疯狂地生长起来,蠕动着钻进了男人的耳朵、眼眶、嘴巴和鼻孔,使他五感全失,无法呼吸。
男人的身体痉挛得更厉害了,符咒还有一分钟才能画好,让女聻的头发继续钻进男人的身体,他必死无疑。
桃桃再次朝前弹去,手里的枝条如游鱼般缠住了东俊的脖颈,她拽住枝条的一头,将东俊扯到跟前。此时男人的指甲已经长到十几厘米长了,挥舞着手臂去挠她。
桃桃绕到他背后,撤开枝条,以右臂环住他的脖子,然后将左手伸到嘴边,张口咬破了自己的手掌。
她将流血的左手塞入东俊嘴里,血液进口的那一刻,头发突然疯了般从东俊体内朝外回缩,随着它们的离开,东俊扭曲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眼珠也恢复了正常。
他昏迷了过去。
桃桃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女聻的头发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她藏灵身的血味吸引,从东俊的体内转移到了她的手上,那些腥臭的头发越来越长,几乎快蔓延到她手腕了。
对东俊而言,这场噩梦结束了,但对她而言,才刚刚开始。
女聻四肢伏地,身体被一股剧痛的灼烧感包围着。
它恶毒地盯着女孩,四肢发力,一跃至高空,对着桃桃压了下来。
桃桃想避,却发现左手的头发已经生得很长了,一端埋进她伤口的血肉里,另一端绕上了四周参天的树木,倒不是扯不动,但是这一扯估计她要血肉横飞了。
月色昏昏,阴惨惨地印于乌濛的夜幕上。
女聻的背后是一轮白里透黄的惨淡月亮,她伸出长舌裹向桃桃,离得近了,桃桃清晰地看到她舌面上布满了一个个细小的孔洞,每个洞里都蠕动着一只白色的蛆虫。
腥臭扑面而来,桃桃大喊:“关风与,再不出手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话音刚落,一张符飞来,落在了她手掌伤口的发根处,头发发出了一阵鬼婴般渗人的哭音,从她手上脱落枯萎。
再一张符咒飞来,落在了女聻的眉心,它凄厉地惨叫不止,符咒化出熊熊的虚幻之火,短短几秒,就将它的身体燃烧殆尽。
桃桃松了口气,心想林泉这个柔弱的男人真是克妻,要不是把空间石留给了他,有桃夭在手自己还不至于如此狼狈。
等等?什么克妻?谁是妻?
桃桃敲了敲脑壳,只不过是假扮情侣而已,怎么这么入戏!果然太晚不睡觉自己脑子也跟着不清醒了。
正在桃桃胡思乱想的时候,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他站到她面前,摘下了脸上陶与的假面。
面具之下是半张英俊的脸庞,之所以是半张,是因为他左脸的眼眶四周印着一大片紫色的胎记,好好的一张脸,被分成了界限清晰的两半,一半如神明俊朗,一半如恶鬼凄厉。
桃桃:“阿与,真的是你。”
关风与看着她,眼圈有些红:“桃桃……”
桃桃纠正道:“告诉你很多次了,师门有规矩,不要叫我名字,要叫师……”
她话没说完,停住了。
关风与猝不及防将她揽进怀里,他抱着她的肩脊,手臂止不住颤抖:“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轻声呢喃道:“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