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十方炼狱的模样,见过无数遍。
招魂地点定在桃桃的房间, 罗侯用李三九生前的灵师驱邪簿为引,布下法阵后闭目摇铃。
桃桃靠墙曲膝坐着,她盯着罗侯面前的浮生水铃。
它通体水蓝色, 散发着莹莹的光泽,一旦罗侯在下面找到了李三九的魂魄,那铃就会发出独特的声音。
“桃桃, 你很紧张。”林泉坐在窗台看外面的夜色, 他注意到桃桃的神情, 问道,“师父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罗侯此刻进入招魂的状态里,灵魂出窍去往地狱路了,他五感全消, 听不见声音。
桃桃嗯了声:“他死的很突然,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他说再见。”
她望向窗外灯火寂灭的深夜, 轻声说:“原本死的人该是我, 是我注定活不到十八岁,是我该被万邪缠身下无间炼狱, 可现在我活下来, 他却死了。其实我刚才对罗侯说的话并不对,我并不怕死, 从棺材里醒来的时候就不想活了, 只不过……”
“只不过你怕自己此刻的活着真是由你师父的命换来的, 所以不舍得也不甘心, 他死得不明不白, 你想查清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否则他到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而灵师干预天命道破天机, 命不够硬必有因果加身, 轻,疾病缠身,重,天不假年,你认为自己所剩的寿数不多,当时在解剖楼前的选择没有错,换成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桃桃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他,林泉说:“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很容易猜。”
“可我很矛盾,我听到薛蓉的呼救于心不忍,最后还是进去了。”
“有一颗柔软的心是好事,不必为此愧疚。”
桃桃低下头:“我当时一念之差的选择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虽然带出了薛蓉和丁洁,可被食尸鬼吃掉的人恐怕救不回了。”
“造成无法挽回后果的并不是你,天命而已。”
“师父从前总说,大道无为并非不作为,先尽人事无愧于心,再听天命通透豁然,我总也没学会,就连简单的人事都尽不到。”
林泉望着她:“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凭一念救苍生,但你无需做这样的人,更无需对别人的生死命数负责。”
这话从一个灵师嘴里听见倒是新鲜,桃桃问:“为什么?”
林泉:“你只需要平安快乐。”
桃桃不再说话,过了一会,突然问道:“林泉,你觉得世间真的有邪神存在吗?”
林泉:“怎么突然这样问?”
“一袭黑袍,血色弯刀,我在梦里见过这样的身影,所以庄晓梦透过黑猫记忆看到的画面很可能是真的,我身上有鬼魂存在。”
“那刚才为什么不让庄晓梦收了它?”
“是啊,为什么不说呢。”桃桃呢喃道,“邪祟,该是这世界上最恶心、最肮脏的东西,可关于他,我说不出口。”
“他?”
“什么邪祟敢在邪神的永劫同身咒下附身我?两种可能,要么邪神已死,咒术失效,要么附在我身上的是邪神本人。”
林泉:“邪神又怎样?他是邪祟。”
桃桃轻声说:“你不懂。”
“人人都说他是天下最强大最恶毒的邪灵,生活在比炼狱还要恐怖的地方,他种下永劫同身咒只是为了独占我的藏灵身,等时间一到他就会来带我走,但我知道他对我没有恶意,虽然没人信我,但从小到大,我都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守护在我身边……”
“应该是邪神吧?”桃桃凝视着眼前的空气出神,“可自从在棺材里醒来以后,永劫同身咒的力量微弱得几乎不存在,我感应不到他了,既然感应不到他,为什么庄晓梦会说我的身上附着了可能是邪神的鬼魂呢?他到底怎么了?”
这时,罗侯面前的浮生水铃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铃响意味着招魂结束了。
桃桃朝四周看去,并没看见李三九的鬼魂。
罗侯睁开了眼睛,神情凝重,朝她摇头:“没有。”
桃桃脸色瞬间惨白:“怎么会?百天都没过就已经投胎了?!!”
李三九暴毙、邪神气息消失下落不明,桃桃死里逃生以后活下去的欲望极低,她总觉得是自己命太硬才给他们带来了劫难,因此打算把承和医学院的事情解决了就去地下陪李三九,可没想到还不等她死一死,他就已经转世投胎了!
罗侯说:“不是。”
“那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还能不能把魂招来?”
“不能。”
“为什么?”桃桃蹙眉,“浮生水铃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连一个死老头子的鬼魂都招不来?”
“当然招不来。”罗侯看着她,“因为阴间没有李三九的魂魄,他根本就没死。”
桃桃:“…………”
桃桃面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甚是精彩:“没死?”
可下一刻她脸色就变了,惊恐道:“不会被那群黑衣人抓起来了吧?”
“我在地狱路招魂时有一股强大的灵力自人间压来,应该是他感受到了我在招他,于是把我的魂魄弹了回来,他生命力很旺盛,不出意外,是自由身。”
桃桃几乎是咬牙切齿:“他在哪?”
因为李三九死她自责了很久,甚至动过许多次不想活的念头,可他没死,还很可能是自由身,却一直装死不回来找她。
这一刻,如果李三九有胆子敢出现在她面前,没死也会一定会被她掐死。
罗侯:“这我怎么知道?”
他收起浮生水铃:“虽然不清楚李三九为什么要诈死骗你,但他确实还活着,如果不信我,你可以找李鹤骨算一算。”
桃桃按住他的手:“等等,先别收!”
她想了想,像下了某种决心般说道:“再帮我招一个人的魂。”
“谁?”
“邪神。”
林泉抬头。
罗侯眼皮子抽抽了两下,瞪着她:“你有病吧?邪神难道是我洗脚城养的狗吗,我招他就会过来?”
“试一试又不会死。”桃桃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我身上有他种下的永劫同身咒,虽然力量弱了,但勉强能用,你就拿我为引来招魂。我之前读到过一点招魂术的知识,知道你们招魂的时候要站在地狱路的中央大喊被召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邪神叫什么,但你喊邪神他多半不会搭理你,这样,你就喊‘清风观的应桃桃快被邪祟吃掉了,她现在很痛苦,有没有人救救她!救命啊救命啊!她的老公能听到吗?’,多喊几遍,他一定会来的。”
林泉:“……”
罗侯:“…………”
“要不我把您带到地狱路去,您亲自喊?”
桃桃排斥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喊出这么羞耻的话来?”
“你喊不出口我就能?”罗侯冷漠地说,“万一邪神把我当成你的奸夫一刀砍死怎么办?”
“不会。”桃桃信誓旦旦地说,“我的男人我了解,他绝不是那样粗鲁的人。”
“那也不行。”
“拜托了罗侯……”
“除非你先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为什么要招邪神过来?”
桃桃眼睛不眨说道:“他是邪神诶,肯定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帮我们找到克制食尸鬼的办法呢?找不到老头子当然要换个人下手,总不能在一根树上吊死吧……”
“说话时眼睛不敢看我,面部肌肉夸张,你在说谎,换个理由。”
“我想叫他来保护我!少奶奶千金贵体,对付食尸鬼的时候他在身边我也多一分安全啊,不然我受伤了你不好跟少爷交代!”
“少威胁我,我和晓梦一样可以保护你,换个理由。”
桃桃刚要开口,罗侯点了根烟,眯起眼睛:“最后一次机会,别跟我说谎。”
桃桃顿住,她沉思片刻,而后抬眼望着罗侯:“我担心他。从棺材里出来后我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就连永劫同身咒的力量都在变弱,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夜风拂过,吹散了窗边林泉的衣角,天际月华如水,泛出温柔清透的色泽。
他默然,转头凝望穹顶,哪怕月儿再明,也只能浸染一寸的夜幕,在更远的地方,依旧是月色无法穿破的黑暗。
深邃、无垠。
只要望上一眼,就能将人笼入吞噬。
罗侯吐了口烟圈,嘲讽:“应桃桃,真把自己当成邪神的新娘了?就算力量再强大也是邪祟,难道他种下永劫同身咒不是为了独吞你的藏灵身而是因为喜欢你吗?别天真了,他不要你的命就是万幸了,你担心他什么?把他招来你不怕死啊?”
桃桃平静道:“那年的万邪围街,你还记得吗?”
罗侯当然记得。
那年李三九召集混沌冢所有高阶灵师一起封印桃桃的藏灵身。
可谁知桃桃刚下山不久,压制藏灵身的符咒就失效了,因此招来了邪祟围街。
当时罗侯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连灵脉都没修出,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成千上万的邪祟当头罩来。
太阳消失,乌云盖顶,肉眼所及之处都是形状可怖的邪祟,吓得他钻到师父背后两腿打颤。
在场所有灵师全都面容失色,法器在邪祟的攻击下寸寸破碎。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桃桃,一个五岁的小丫头,众人惊惶无措时,只有她沉默地站在角落。乌黑的道袍掩不住她雪似的肌肤,头顶用桃枝簪着两朵双丫髻,一双鹿眼横斜之间本应该是满满的灵动,可他见到的只有厌倦和漠然。
那个画面哪怕过了许多年后,在罗侯的脑海里依旧记忆犹新。
桃桃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对你们而言,是百年不遇的灾难,对我而言却只是常态,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每天都会上演。”
“藏灵身使我能触碰到一切的邪祟,使邪祟们闻着味道就能找来我身边,三清道祖像只能护住我的肉身,护不住我的魂。那些年,它们每晚都会把我的灵魂拖入炼狱,噬咬、撕拉,扯成碎片,天亮时师父再把我的魂魄招回拼补,周而复始。”
“我见过十方炼狱的模样,见过无数遍。”
“如果不是怕师父难过,我早就死了,可即使知道师父会难过,我还是试图死过很多次。”
“你不懂邪神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桃桃说,“哪怕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又对我抱有怎样的目的,哪怕他只是想独占我的藏灵身,我也不在乎。”
“他把我从最深的炼狱里拉至人间,是他给了我在太阳底下的这十年。”
“能好好活着,看四季轮转、日升月降,是件再奢侈不过的事情。”
“所以,哪怕他要我的命,我也会亲手奉上。”
“我愿意为他而死。”
罗侯眼神变了:“桃桃,你……”
桃桃笑着说:“求你了,至少让我知道他还在不在世间,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十八岁该是少女最好的年纪,若笑起,当如四月春花般明艳。
可她这一笑,却好似夏夜的漫天星斗,广袤璀璨,带着些许与她年龄不符的落拓潇洒。
“喂,罗侯。”她眼眸明亮,“少奶奶高傲了十八年,从没求过人,就给个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