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在业火中煎熬,这是你种下的恶果。
“从此刻计时,六百天后,深渊的熔岩将喷涌肆虐,业火中的恶灵会降临人间,当迷瘴漫起,血海的恶之花爬满城市的角落,当无辜的人类身染鲜血、尸横遍野,人间将沦陷为比炼狱还要残酷的世界,而种下这一切恶果的人,是你。”
“——应桃桃。”
“倒计时的钟声已经敲响,尽你所能去弥补,如果无法阻止灾难的发生,那么你的下场将比死亡还要惨烈千万倍。”
“记住,这不是玩笑。”
“尽你所能。”
……
醒来之前,桃桃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冰冷机械、不辨男女的声音,嗡嗡的吵得她脑袋一阵晕。
桃桃只当做了一个梦,刚要拍拍脑壳清醒清醒,抬手却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
不,并不是墙。
从昏迷中醒来,她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极其狭小的密闭空间里。
四周泛着潮湿的泥土味,很显然,她现在身处地底,困住她的东西是一具棺材,她刚才撞上的正是头顶的棺材板。
棺板四周被钉子钉得严丝合缝,她伸手去推,纹丝不动。
棺材里有一盏光源。
在她脸正上方的棺板上黏着张白色的通明符,光就是从符上发出的。
这是最简单的符术之一,在过去没有电灯的年月里偶尔会被灵师用来当做照明的工具,根据画符人的灵力强弱,通明符的照明时间也不同,但左右不过一两分钟。
可她眼前的这张符却远不止一两分钟的亮度,桃桃盯着它。
五分钟过去,光源没灭。
十分钟过去,依然没灭。
没等到符纸熄灭,桃桃的耐心却已经用完了,她觉得光太刺眼,刚要把它撕下来揉碎,却就着灯光看见符纸的最下边用毛笔写了五个小字:应桃桃,死吧。
虽然写字人用的是端正的楷书,可桃桃却能透过这简单的几个字读出那人对她的恨意。
——滔天、透骨,恨不能把她剥皮抽筋,食肉饮血。
那人不仅要她死,还要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默默地恨着她,并且这恨意强绝,即使她死后也不会消散半分。哪怕她未必会看到,那人还是坚持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桃桃不好奇他是谁,也不好奇他为什么要活埋自己,此刻棺材里的空气很稀薄——她就要死了。
人在将死之时,许多活着时天大的事都不重要了。
桃桃命格古怪,注定活不过十八岁。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准备等待死亡的到来,所以她此刻异常平静,安详地闭上眼睛。
几分钟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不对。”
桃桃思索片刻,而后伸手敲了敲身下厚重的棺材板:“喂!”
她犹豫地喊道:“老公在吗?我就要死了,你还不上来救我,是想以后守寡吗?”
话音刚落,棺材的四角开始往下漏沙,头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咯嚓、咯嚓……
像是恶鬼用尖齿洞穿木板的动静。
——在桃桃说完那句话后,有东西咬住了她头顶的棺材板。
*
一个月后。
深夜十一点。
开出租车是个辛苦活,尤其夜间的班,不仅要忍受腰酸屁股痛的职业病,还要忍着睡意强打起精神来载客,司机在出车前已经给自己灌了一瓶红牛,可没什么用,眼皮子依然上下打架。
他看见前面有人招手,于是把车停在了路边。
乘客是个女孩,打扮有些古怪,她乌黑的长发凌乱披着,穿一身黑色道袍改做的七分裤和麻上衣,身前斜挎着个布制的胸包,后背负着一柄长长的木剑。
这样的着装在半夜里着实渗人,司机的瞌睡一下就醒了。
女孩走到后排的车门前,抬着左手,盯着手腕上的表发呆。
司机等了半分钟还不见她开门,摇下车窗喊道:“到底上不上啊?”
女孩又盯着手表看了几秒,然后将手伸向车门用力一拉,车门开了,她弯腰坐了进去。
“去哪?”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
“桃桃,把你要去的地方告诉他。”
两个人的车厢内却传来了一个稚嫩的男声,司机先是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发现声音是从女孩的手表里传出来的。
他从后视镜里看,那是一只蓝色的小天才电话手表,女孩正通过它和对面的人打视频电话。
她说:“承和医学院。”
司机发动了车子,朝郊区的医学院开去。
电话里又说:“问他打表吗?”
女孩问:“打表吗?”
司机指指计价的表盘:“当然了,这是正规出租车。”
女孩没再说话,电话对面的少年说道:“拉动车门上的把手就可以开门,夜间为了安全起见尽量坐在后座,亮红牌代表车上有客人,不能拦,亮绿牌才能坐,上车后告诉司机你要去哪,记得监督他打表,到站了再付钱,学会了吗?”
“差不多。”
“下次自己试试,城市里的规则和秩序并不难懂,遇到不会的事就学身边的人,一般不会出错。”
这对话相当诡异,当代社会哪还有不会开车门不会打车的人?司机忍不住又从后视镜里看向女孩。
她约莫十七八的年纪,面容清秀脱俗,可眉宇间的气质却有些冷淡,看上去很不好接近。
桃桃将背后的桃木剑取下来,横放在腿上,对电话另一头说:“挂了,改天打给你。”
少年:“等等,你还没告诉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去承和医学院做什么?你是女孩子,深夜出门很危险,知不知道?”
桃桃不耐烦道:“少管。”
对面陷入沉默,半天没人再说话,桃桃瞥向手表屏幕。
少年只有十四岁,皮肤白皙,脸颊介于青年和孩童之间,是种独有的青涩的俊朗。
他头发是漂亮的棕栗色,柔软地垂在额角,淡蓝色的眼眸如一汪蔚蓝的大海般迷人,鼻梁虽还没有完全长开,但依然能从中看到造物主用神之手削凿过的完美痕迹,日后渐渐长大,一定是能迷倒一片的美男子。
他漂亮的眉梢蹙起:“桃桃,你利用我。”
桃桃感到头痛:“别胡说。”
“我原本已经上床休息了,辛保镖说你的电话打来,我鞋都没穿就光脚跑到书房接电话。本来以为是你想我了,可你只是问我怎么坐计程车,问完就像垃圾一样把我丢在一边。”少年笃定地说,“你刚下山,不认识别的人只能求助我,还说不是利用?”
桃桃头更疼了,无奈地向他投降:“我只是去承和医学院完成师父的遗愿。”
少年这才舒展开眉头:“有危险吗?”
桃桃想了想:“应该没有。”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没有。”桃桃说,“不早了,你该睡觉了,明天不是还要上学吗?”
少年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挂断电话。
此时出租车已经驶出主城区,路上早就没有行人了。
省道两边是荒芜的高草地,前方不远有一汪宽广的湖泊,湖上方就是高架,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缓缓在桥上行驶。
桃桃无意中看过去,目光却像被强力胶黏住了似的落在桥上,一动不动。
她看见一个湿淋淋的黑影趴在桥墩上,正朝桥面爬去,每爬一步,身体途径的地方都会留下一道阴黑的水渍。
当黑车驶入桥的正中央,她突然开口:“他要死了。”
少年:“谁?”
桃桃收回目光:“那辆车上的人。”
她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谈论天气马上要下雨了一样平静,在这样的夜里听得司机后背发毛。
他刚要开口让后座的女孩大晚上不要吓人,难以预料的变故骤然发生。
不远处的高架桥上,原本正在好好行驶的轿车突然间失去了控制,发疯地冲向桥边的围栏。
司机连忙踩下刹车,他抻头去看,只见车头把桥栏撞断,径直坠入了桥下的湖水中。
在“嘭”的一声巨响过后,湖面掀起一道巨大的水花。
司机吓傻在座位上,他回头,惊恐地看着桃桃:“你你你……”
“不是我让车掉下去的。”桃桃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足以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水鬼趴在桥下,是它拽住了车轮。”
湖中央卷起水涡,轿车缓缓沉了下去。
水面弥漫起雾气,开始只是丝丝缕缕,算不得浓,但在几分钟后,迷雾漫天,渐渐蔓延到马路上来,遮得几乎看不见前路了。
司机全身都在抖,他解开安全带下车,点了根烟打110,可是电话打不出去,他一看,手机没信号了。申城是大城市,哪怕是郊区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些他无法解释的力量屏蔽了这里的信号源。
车顶还没有完全淹入水底,他犹豫要不要下水救人。
隔着车窗的缝隙,桃桃看向他:“水鬼拉下去的替身不是能随便救的,除非你愿意拿自己的命交换。”
“你呢?你也救不了吗?”
桃桃摇头:“已经来不及了。走吧,我赶时间。”
可司机说什么都不敢再载她了,听到他让自己下车的要求,桃桃没有动,她问:“你确定要我走?”
她视线落入不远处的大雾之中:“水鬼进食时水面四周会弥漫起雾气,这雾很危险,一个人在大雾中央开车,可不是明智的决定。”
“你少吓唬人……”司机声音颤抖,“世界上哪来的鬼?就算有,水鬼也是生在水里的,我在路上开车,碍不着它的事……”
“那辆车在桥上开,怎么就碍它的事了?”少女唇边笑意很淡,“近来的人间可不太平,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信不信随你。”
司机手里烟燃到头了,差点烧到他的手。
他虽然害怕,却隐约觉得女孩说得是真的,他咬了咬牙,回到车里。
手表上的视频通讯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桃桃按灭屏幕,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
*
一座豪华庄园内。
电话突然挂断,少年重拨回去,对面无人接听,他放下手机:“查。”
保镖离开几分钟后就回来了:“少奶奶手表上的定位系统失灵了,搜索不到她现在的位置。”
少年端起桌上的牛奶杯,喝完了里面的牛奶,他站起来只到保镖的胸口高,完全是个小孩模样。
保镖:“少爷……”
少年擦掉嘴边的奶渍,平静地说:“带一队人,去申城找她。”
*
桃桃不知不觉睡着了,可睡得并不安稳,她陷落到一个深沉的梦里。
梦境是一汪血红的海洋,她漂浮于海面,四肢被海浪化为的镣铐桎梏着,在诡秘的海底,无数双枯手正从腥臭的淤泥里探出,慢慢攀向她所在的地方。
它们狰狞地叫嚷:
“应桃桃,人间因你而毁灭,都是你的错。”
“血海肆虐人间,众生在业火中煎熬,这是你种下的恶果。”
“来吧,十方炼狱、阿修罗海,那里才是你的归宿,下来陪我。”
痛苦、撕裂、窒息,翻涌在血海中的邪气将她湮没,带她沉入浓稠的血水之中。四周骤然漫起黑色雾气,如一张深渊巨口将她吞噬,桃桃试图挣扎,可血海挟着她的身体,无法动弹。
她痛苦地呢喃:“不,我什么都没做……”
就在她绝望之时,一束红光破开黑雾朝她覆来,缠绕住她蜷曲的指尖,托着她朝海面飘去。
红光之中有股让她毛骨悚然的邪气,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撮汗毛、甚至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沉浸在她从未见过的恐怖气息里。
——强大得可怕。
如果说在黑雾里只是感到绝望,那么在这道气息的压制下,她连呼吸都难以做到。
桃桃浮出海面,眼前血浪滔天。
裹挟着她的红光散去,从中走出一个戴着兜帽的黑袍人。
他握着一柄镰刀,破开血浪而来,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淌下血色的脚印。
离得近了,桃桃才发现他的袍子并不是黑色,而是经年的血渍染就,红得近乎发黑了。
男人停在桃桃面前,举起镰刀,红色光芒刹那迸发。
同时,一只冰凉的手掌覆上了桃桃的双眼,温柔地为她挡住了那道刺眼的光。
视线重获自由后,她看见,原本笼在她身上的黑雾已经聚落在了男人的指尖。
男人漫不经心将挣扎着的黑雾揉捏成团,在桃桃的注视之下,微抬起头。
兜帽下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眉如峰,瞳如潭,眉梢一点红痣如薄暮残阳,像极一汪沉寂的死水,看似了无生机,却能在细微的涟漪之处泛滥起蛊惑众生的风情。
桃桃问:“你是谁?”
男人笑了,桃桃怔住。
如果此刻能在脚下洒一把花种,那这一笑,足以使翻腾千里的血海布满盛放的曼珠沙华。
他没有回答,而是把指尖的黑雾送至唇边。
男人眼角眉梢皆是温柔,抬手、轻笑,薄唇开合,慢条斯理、一举一动间仿佛在做这世界上最优雅、最从容的事情。
——当着桃桃的面,他将那团邪恶的黑雾吞了下去。